漫長的黑暗裡,聽見了轟鳴。
那些聲音徘回在耳邊,糾纏不休的響起。
巨人的腳步聲……
向著自己,一步步靠近!
近在遲尺!
那一瞬間,夸父勐然睜開了眼睛,流火金童從黑暗中重燃,下意識的挺身飛起……緊接著,便又摔在了地上。
劇烈的喘息著,汗流浹背。
知道這一瞬間,才察覺到渾身近乎碎裂的痛楚,乃至……
他低下頭,裸露出顱骨的面孔俯瞰,便看到了殘缺的半身緩慢溶解的模樣。
自秘儀的固定和治療里,依舊在不可逆的溶解成血水和液體,褪去了神性和奇蹟,漸漸消散。
「我這是……怎麼了?」
「冷靜,阿寶,冷靜一點。」
秘儀之外的葉雪涯按著自己的鼻樑骨,差點被這個傢伙一拳給打斷:「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意見?」
「不對,我還……我這是在……」
夸父呆滯的呢喃著,自錯亂的思緒之中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過了多久了?」
一瞬間?
一個小時?
還是說……
「很遺憾,你已經躺了一整天了。」
葉雪涯按住了他,早已洞徹他的慌亂和緊張:「先別亂動,不然的話,下半身徹底溶解的話,連跑路都沒腿可用了。」
二十四小時,一整天。
在殿堂劇烈的搖晃之中,夸父陷入了茫然。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最後。
那漸漸匍匐而來的絕望輪廓。
山窮水盡之時,吞盡了一切災厄之後,齊天大聖奮起最後的力量,燃盡輝光,向著海之巨人揮了同歸於盡的最後一擊!
可自己還活著……
為什麼?
「結果呢?」他緊張的追問。
「輸了。」
葉雪涯直白的回答,毫無隱瞞:「阿寶,背水一擊並不能逆轉局勢,魯莽的捨身也無法爭取時間,雖然可歌可泣……但結局並沒有被改變。
龍伯軍團失地而走,東夏譜系落荒而逃,在地獄中苟延殘喘——」
她說:「慘敗。」
轟!
當地震一般的搖曳再次襲來,殘破的大殿崩裂,墜落的牆體之後,展露出早已經不堪重負的巨龜,鱗甲剝落,艱難的跋涉。
想要甩開那一片被暴雨所籠罩的黑暗。
乃至,那一道漸漸匍匐而來的猙獰身影!
「看,人家還緊追著呢。」
葉雪涯沙啞一嘆:「地獄裡的老爺爺們真有毅力啊,看來對你的印象一定很深刻……」
當龍脈秘儀之上的驚雷自天穹之上一閃而逝,便短暫的照亮了巨人的猙獰模樣,昔日莊嚴而恐怖的身軀依舊佇立在大地之上,只是存在,便不斷的侵蝕著周圍的所有,將一切盡數溶解。
可當那一張龜裂的面孔抬起時,便浮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裂口。
乃至,那楔入了顱骨之中,徹底貫穿其中的巨柱!
十萬萬八千斤的恐怖質量源源不斷的釋放而出,形成了潮汐一般的波瀾,血色自龜裂之中緩緩落下。
而龐大的眼童中,耀眼的血光涌動著。
宛如血色的星辰。
照亮了那個攔截在前方的身影。
夸父呆滯,下意識的想要挺身而起:
「誰在外面?」
葉雪涯沒有說話。
在擴散的雷鳴里,血色的雨水從天穹之上灑下,落入了最後的大殿中,染紅了夸父的面孔。
數之不盡的屍塊被暴風捲起,落下。
落在了他的眼前。
熟悉的頭顱。
讓夸父,瞪大了眼睛,雙手顫抖。
「小青?」
他難以置信,嘶啞的質問:「你瘋了嗎?!小青,小青他不行的,那個傢伙膽子那么小……」
葉雪涯漠然不動,只是伸手,輕而易舉的將他壓制在了地上,不容許他再掙扎和反抗。
秘儀的鎖鏈收束,糾纏,封鎖。
「別再任性了,阿寶,把頭抬起來,看一看他們!」
她粗暴的扯起了夸父的頭髮,逼迫著他,去看大廳里那些沉睡的倖存者,那些在急救之下奄奄一息的軍團成員,還有那些蒼白疲憊的面孔。
「看到了嗎?這些都是燕青戈救下來的人,包括你!」
葉雪涯從牙縫裡擠出了聲音:「這是他主動要求去做的,除了他之外,別人不行。他死了,下一個就是窮奇,窮奇之後,就是我。
我死了才輪得到你這個殘廢!」
夸父呆滯,沉默著,嘴唇開闔。
看著天穹之上灑下的血雨,好像無窮無盡的血和死亡,許久,自言自語:「可我……答應過要保護他的。」
葉雪涯沒有說話。
「我們還喝了酒。」夸父抬起手,捂住破碎的面孔,「我答應他了。我跟他說,不要害怕……」
再忍不住,恥辱的眼淚。
痛恨。
如此弱小。
在嘶啞的哽咽聲里,重創的龍龜沉默著,踉蹌向前。
血色的雨水從天空中灑下。
而屍骸如山。
如同高峰那樣,阻攔在了巨人的前方。
黑暗裡,那些撕裂的電光和血焰散逸,照亮了巨人的身影,還有,無數屍骸的面孔,如此平靜的迎接著自己的死亡。
而在屍山之中,還有更多的身影,緩緩的爬起,撿起了地上斷裂的武器。
像是不自量力的螻蟻們所組成了軍團,阻擋在巨人行進的道路上。
巨人無言。
當海洋沉寂時,整個世界好像都隨之沉默一樣。
靜靜的俯瞰。
「怎麼了,巨人?」
最前面,沾染著血污的疲憊面孔抬起,仰望:「為何,不肯向前?你實在可憐我嗎?」
天穹之上,巨人垂眸,被定海神針所貫穿的面孔凝視著他。在太過漫長的紀元和時光中漸漸潰散和昏沉的意識,便彷佛再度甦醒。
「現境人,你已失敗。」
海之巨人張口,吹出了陳腐的呼吸,於是,被溶解的地獄萬物就代替他,發出聲音:「你已經死了多少次了?你還記得嗎?」
「怎麼?」
燕青戈喘息,嗆咳著:「這是……想要炫耀功勳麼?」
「只是,現實。」
龐大的海之巨人匍匐,破裂的面孔垂落,貼著大地,同眼前的塵埃相對,看著他:「死亡並非玩具,毀滅也絕非無痕。
每一次的死,都作用在你的靈魂之上……」
能夠看到,那早已經被灰暗的色彩所侵蝕覆蓋的靈魂,還有上面,細密的裂隙,每一道裂痕都完美的彷佛最絕妙的藝術品。
讓人,不忍去觸碰!
「你已不堪重負,但這毫無價值。」
海之巨人輕嘆:「現境未曾垂憐你們,你們已經被捨棄,鬥爭亦以再無意義。」
燕青戈滿不在乎的搖頭,只是無所謂的一笑,「那為何還緊追不捨呢,巨人?」
「這不正是你們所渴望的嗎?」
海之巨人說。
令燕青戈,愣在了原地。
「唯有如此,你們的死才能有所價值,不是嗎?。」
海之巨人坦然回答,毫無保留。
哪怕對他們的目的心知肚明。
即便是到了最後,都還在將自身作為誘餌,為身後的現境爭取時間……不惜全員盡數折損,也要將自己拖在這一片戰場之上!
可是,這並沒有關係。
同眼前這些閃耀燃燒的靈魂相比,其他的事情,不值一提。
再沒有什麼,比這樣的敵人,更加的珍貴了。
「你們,是我的敵人。」
海之巨人俯瞰著無數的死亡,告訴他:「這是我的認可,無名之英雄,你盡可引以為豪。」
「……」
在這短暫的沉默中,燕青戈沒有說話。錯愕的神情散去之後,卻未曾有絲毫的欣喜和愉快浮現。
只是,難以言喻的失望。
「都是,屁話啊。」
他輕聲呢喃:「你在可憐我嗎?」
什麼欽佩,什麼認可,都是沒有任何價值的東西,就跟那些什麼努力和心愿一樣。只是用來安慰人的藉口,去博取可憐的東西。
你已經努力過了、你很強大、很榮幸和你作戰、我認可你了!
再沒有什麼東西,比從敵人的嘴裡聽到這樣的話,更讓人感到羞辱的事情了!
「螣蛇乘霧,終為土灰……把你的認可留給自己吧,巨人。」
溶解的血水裡,疲憊的升華者抬起了眼睛,看著他,一字一頓告訴他:「我不是為了什麼狗屁榮譽來到這裡的!」
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加重要的東西,榮譽與之相比,不值一提。
甚至,就連自己的生命也可以捨棄。
他早已經明白。
甚至在漫長的時光之前,便已經對這一結局,有所明悟——
「你真的想好了麼?」
玄鳥的面孔再一次浮現在眼前。
總是愁眉不展的神情,撓著鬍子,手中捏著報告:「選了這條路,只有折磨和消耗而已……確實,你和騰蛇一系的適應性很高,但其他的也不差啊。」
「回去好好考慮一下吧,小青,沒必要這麼極端。」他拍著自己的肩膀:「有什麼事情,咱們下個月再說。」
「不用了。」
燕青戈搖頭,斷然的回覆:「我已經決定好了,就這個。」
玄鳥的沒有說話,只是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便緊了,那麼用力。就好像,想讓他知難而退一樣。
許久,卻忍不住一聲輕嘆:「總要告訴我,為什麼吧?」
「因為除了我,別人不行。」
燕青戈昂起頭,努力的想要想要擺出義不容辭的模樣,可是表情卻不斷的緊張抽搐,早已經汗流浹背。
直到,玄鳥失笑,搖頭一嘆:「都是一幫裝模作樣充大人的臭小子啊。」
「我是認真的!」
燕青戈提高了聲音,面色漲紅,不斷的重複:「我是認真的!」
玄鳥沉默著,好像在猶豫一樣,許久,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去。
只是,在走到門前的時候,微微停滯。
回頭,看向他。
「愣著幹什麼?跟我去做檢測……」他說,「一切看結果,不准胡攪蠻纏,明白嗎?」
「好的,一定!」
燕青戈大用力的點頭,大喜過望。
忽略了前方悵然的嘆息。
時隔這麼多年,他已經忘了當時他們還說了什麼,也未曾想明白,那一天玄鳥的表情究竟是欣慰還是難過。
只記得稷下的藥水很難喝,檢驗很折磨,以及,有那麼幾個瞬間,他很想要後退和退縮。
還有,那個一直走在前面的背影。
那麼蒼老。
可是當有後繼者跟在身後的時候,便會挺得筆直,哪怕有天崩地裂的事情也不動搖。回頭看向身後的時候,就會微微一笑,讓所有的苦難都變得不值一提。
螣蛇乘霧,終為土灰……
每個人都這麼告訴自己。
可就算是如此,在變為土灰之前,也總會有閃耀的時候吧?
所以,哪怕是東夏最弱也無所謂,會被人看不起也沒關係。
如果自己的價值就在於此的話……
好像,也不賴。
他只想要知道,有朝一日,自己能夠像玄鳥一樣,變成走在別人前面的那個人嗎?
這樣的話,回過頭的時候,便可以豪邁一笑。
對他們說,一切有我。
所以,不用害怕。
現在,他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美好的像是夢一樣。
哪怕夢裡只有毀滅和死亡。
可當他再度從死亡中睜開眼睛時,數之不盡的屍骸里,便有一個又一個的燕青戈爬起,否定了眼前的毀滅,跨越死亡,再度拖曳著武器,走向巨人的陰影!
從未曾有過如此美妙的感覺。
越是靠近死亡,腳步便越是輕快。
越是瀕臨毀滅,神智卻越發的清醒。
能夠感受到,無數死亡的重量,那些未曾泯滅的執念,一個又一個的自己傳達著僅存的意志,向著下一個自己,下下一個。
以此決心,跨越死亡和生命,毀滅和存在,將活著的他和死去的他,連接唯一。
啊,誠然如此,土灰和騰蛇係為一體。
隕落的,翱翔的,都是自己。
奔向毀滅的大蛇暢快的嘶鳴著,無聲的歡歌。
伴隨著修正值的焚燒,以自我所鑄就的威權降臨在自我的手中,無數個自己的決心重疊在了一起,就變成了,足以同巨人相抗衡的力量!
他終於真正的成為了【勾陳】!
哪怕只有現在……
「我再問一次,巨人——」
無數堆積成山的屍骸之上,燕青戈踏著自己的殘軀,高度已然同巨人平齊,如是,俯瞰著那龐大的對手,最後發問:
「你膽敢,可憐我嗎?!」
巨人沒有說話。
沉默的,看著他的面孔。
那樣的眼睛,千百雙,看著自己。在那些未曾掩飾的彷徨和恐懼里,始終堅定不移的輝光。
無以計數的星辰匯聚,像是海洋一樣。
「真璀璨啊,現境人。」
海之巨人衷心的輕嘆:「這樣的靈魂,一日之內,竟然能夠看到兩次……是我的錯,不論是那個人,還是你,都是應當全力以赴的強敵。
所以——」
那些宛若波瀾的回聲,重疊在一處,變成了吞沒整個地獄的潮聲,泛著歡欣和讚嘆的音色。
最後一次,致以懇請:
「——請你,同我廝殺吧!」
在那一瞬間,深淵之海咆孝,毫不猶豫,毫無保留的,向著眼前的現境之海,發起進攻!
無窮的血水和溶解的波瀾碰撞在一處,升上了天空,籠罩了天與地。
形成了即便是現境也能夠觀測到的,龐大漣漪!
中樞之內,一片寂靜。
當來自黑暗裡的那些景象,在律令卿的意志之下,投影到現境中樞的天穹上時,便再沒有任何的聲音。
最先出現的,是化為廢墟的天竺堡壘。
坍塌的建築,逝去的生命,殘缺的屍體,乃至被破壞成塵埃的一切……所有都在秘儀的籠罩之下,被凍結。
就好像巨型的琥珀一般,將毀滅變成了珍寶,在無數鎖鏈的纏繞之下,被拖向了血河,成為了亡國的收藏。
緊接著,是冰天雪地中的,被虛無的空氣所凍結的軍團。
在撲面而來的死亡中,聖徒和騎士們依舊維持肅然和震怒的模樣,突破了重重軍團的阻擊,向著指揮的統治者發起最後的突襲。
最終,被盡數籠罩在冰晶里,宛若凋像一樣。
在他們的最前方,寒血主俯瞰著眼前凍結的敵人,嘴唇開闔,似乎問了一句什麼。但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
只有那一柄,在凍結的冰層里,緩緩向前的劍刃,向著她的面孔。
於是,寒血主點頭,知曉了那個回答。
揮手時,便有爆裂的聲音響起。
紅色的冰晶紛飛,猩紅的色彩凍結。
便形成了一座座再無聲息的凋像。
宛如墓碑。
再緊接著,便是海之巨人的戰場,無數屍骸之間,巨人宣洩著力量,將眼前的阻攔者一次次殺死,蹂躪,溶解。
毫無保留的,降下毀滅!
寂靜里的決策室里,玄鳥沉默著,看著這一切,沒有說話。
想要閉上眼睛,卻不能夠,強迫自己凝視著畫面中的景象,不肯眨眼。
直到那樣的景象消散,變成被血潮所覆蓋的羅馬軍團,捍衛著皇帝行闕的軍團被猩紅一次次的吞沒。
風雨飄搖。
就這樣,展示著膽敢反抗的慘烈下場!
最後,在投影之中,燃燒的太陽船墜落在大地之上。
斷裂的鐵樹之下,槐詩面無表情的抬頭,看向天穹之上那漸漸撕裂災雲而降下的龐大陰影,再無天梯的霓虹和神聖的幻光,可災厄的氣息卻越發的狂暴,向著大地,灑下漆黑的凝固之雨。
這便是昔日,理想國所遺留的惡業。
無何有之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