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解脫
當異變的聖賢降臨,一切都被籠罩在掌控之中,預料之外的變化,卻又突如其來。
季覺感覺自己的理智和感知欺騙了自己,也難以置信——聖賢所親手締造的工坊,向著水銀,發起了攻擊?!
他僵硬在了原地,難以置信的回頭,看向了先知。
可先知卻不再說話。
自沉默里,殘缺的顱骨之上,浮現裂隙,在破碎的面孔之後,有更勝過季覺所見的一切的耀眼光芒顯現。
在那一瞬間,他再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龐大律動。
籠罩天穹、覆蓋大地,充斥了整個裂界,遍及所有,強行的,終止了一切靈質迴路的運轉,並反向阻斷了創世論的運轉。
此時此刻,工坊的締造者,被工坊所壓制。
甚至……
囚禁於籠中!
不,應該說,自始至終,水銀都被工坊所桎梏囚禁著的吧?
就連外來者們進入中樞之後所迎來的變化,也都並非是為了抵禦入侵,而是為了封鎖水銀所遺留的諸多餘燼……
卻又偏偏,保留著她的靈魂,不容許她投向那一片只有虛無的深淵。
自一無所有的悲劇和徒勞掙扎的悲劇之間,選擇了兩者皆非的嶄新悲劇,在苦果和苦果之間,種下了新的苦果。
「大家都真可悲啊。」
先知輕聲呢喃著,凝視著那被囚禁在天穹之上的龐然大物——自無窮輪迴和折磨里失去了所有,就連所自傲的執著和決心也漸漸剝落,四百年的時光里,她孤獨的徘徊在苦痛和絕望之中,淪落至如此模樣。
就連自我也已經在一次次的消磨之中徹底消散。
存留下來的,只有執念。
還有無數誕生不能自主,死亡也不能終結的造物們。
這麼多年來,大家在這個地獄中,日復一日的循環,永無止境的掙扎,仿佛要延續到永遠,可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
看似永恆的必將湮滅,仿佛無窮的也必將乾涸。
「該結束了。」
她疲憊的輕嘆,「不論是你還是我們。」
在那一瞬間,從廢墟之中所響起的,是最後的鐘聲。向著裂界,向著工坊,大地、天穹、一切造物,向著水銀,發出最後的宣告。
仿佛輓歌。
殘破的鐘樓之上,陳舊崩裂的銅鐘奮力震盪著,一度又一度的發出嘶啞的鳴叫聲,呼喚一切。遵照無數次輪迴中彼此所許諾的約定,宣告最終的結末到來。
於是,萬物自折磨之中甦醒。
率先沸騰的,乃是海洋……
自九地之下,無窮的靈質奔涌,深邃的海中,無數沉默如山脈的灰燼涌動著,再度升騰,掀起狂暴的亂流。
澄澈和瑰麗不見,取而代之的,乃是積累了四百年餘年的狂躁和猩紅。
它們涌動著,自沸騰里,向上升起,無以計數的色彩自最純粹的靈質之中運轉,到最後,只有一度度毀滅和重塑的輪迴之中所積累的猩紅!
肆虐,奔流,自大地之上蔓延,將一切都淹沒在這苦痛和絕望的海洋之中。
自如血的海洋里,數之不盡的破碎魂靈睜開了眼睛。
「啊啊,終於……」
「有勞了。」
「先知……先知……」
「在哪裡,究竟在何處……」
那一瞬間,自劇烈的昏沉和恍惚里,季覺再一次聽見了那些嘶啞的聲音,彼此重疊,錯亂又癲狂,仿佛已經失去了一切的理智和邏輯,但又如此執著。
包含著絕望,但又……如此的欣喜,歡愉,仿佛無窮的等待和煎熬里,終於迎來了結果。
【清醒點,清醒點小子!!!】
鬼工球的藍光瘋狂的潑灑在他的身上,維持著他的理智和意識,吶喊:【你現在和水銀的工坊綁定的太深了,斷開,馬上斷掉,聽見了嗎?!不然你也會被卷進去融化的!】
此時此刻,季覺依舊在工坊的共鳴之中,就像是組成工坊的一部分那樣,感受著無窮猩紅之海里所傳來的哀嚎。
可在理智和靈魂都徹底熔斷之前,一切卻又戛然而止,源自工坊的運轉隔絕了一切的侵蝕和衝擊。
反過來,將他籠罩在了其中。
只有鼻血緩緩的從季覺的臉上落下來,他艱難的喘息,抬起頭,看到了匯聚的鐵光,自虛空之中蔓延,交織,化為了鋼鐵的輪廓,交織為一具簡陋的身體。
再然後,著一莊嚴白衣。
譬如往昔的聖賢重生那樣,那一副姿態和模樣,令鬼工球也陷入了沉默。
「放心吧,伱不會有事的。」
先知回眸,遍布裂隙的蒼老面容依舊如往常那樣,「只不過是,不屬於你的些許余恨而已,不必為此而悲傷。」
那一瞬間,靈質之海中,傳來了高亢的嘶鳴。
蠕蟲一般的龐大身軀,自被淹沒的城市之中再度顯現,曾經季覺剛剛進入裂界就追在他們後面饑渴難耐的怪物,沐浴著血色的海水,蠕動身軀,無以計數的鐵片和組織從膨脹的身體中脫落,化為了塵埃。
畸變再度開始,可從那破碎的身軀里所誕生出的,卻是一道無窮延伸的鎖鏈,向著天穹之上水銀的殘骸,延伸而出。
桎梏,環繞,糾纏不休……
再緊接著,是第二隻,自大地的崩塌中,仿佛巨龜一般猙獰的畸變怪物嘶吼,苦痛和怨恨化為鎖鏈,升上天空。
千百隻猙獰的怪鳥在天穹之上彼此蠶食,融合,蛻變,就像是鎖鏈的一環那樣,彼此相扣時,纏繞在了一隻只展開的大手之上。
還有更多的,那些垂死的、畸變的,亦或者還殘留著人身的造物們,沐浴著血一般的海洋,一個又一個的擁抱著昔日聞之色變的鐵化病,褪去形骸之中,化為鎖鏈,纏繞在聖賢之上。
將它桎梏在這反叛的囚籠之中……
而就在坍塌的樓宇和涌動的血水之間,季覺又一次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97?」
他輕聲呢喃。
那個手臂畸形的中年人,奮力的向上攀爬著,向著更高處,在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又一個營地的成員們。
在他抬起頭的時候,就察覺到半空中,中樞上所投來的視線,好像看到了季覺,便奮力的擺了擺手。
就好像道別一樣的,高聲的吶喊著什麼,可季覺的卻聽不清晰,只看到了他的笑容。
釋然又解脫。
滿懷著歡欣,97展開了雙臂,任由逆流而上的猩紅靈質將自己吞沒了,自血色之中,他的身體劇烈的膨脹著,畸變,又碎裂,到最後,匯入了那一道道升起的鎖鏈之中……
千絲萬縷,仿佛大地之上升起的叛逆之網。
纏繞在聖賢的身軀之上。
可季覺終於反應過來了。
「營地呢?營地里的人呢?」
他踉蹌的向前,扯住了先知的衣領,再無法克制憤怒,嘶吼質問:「你究竟在做什麼!再偉大的計劃,難道就非要害死他們不可麼!」
「死?」
先知疑惑的回眸,看季覺憤怒的面孔,便漸漸恍然:「原來如此……謝謝你,季覺,直到現在,都還將我們當做和你一樣的人啊。
感謝你所賜予的悲憫和同情……可死的前提,是曾經活過吧?
你覺得,我們這副樣子,算是活著嗎?」
先知問:「你覺得,我們真真正正的活過嗎?」
自誕生開始起,一切就已經註定。
日復一日在預設的軌跡和人生之中運轉,直至磨損,破壞,然後再被重鑄為新的模樣,再度投入看不見盡頭的輪迴里。
作為工具而言,一切都理所應當。
但為何要被賦予靈魂呢?
為何要讓我們明悟,何者為『我』呢?
「我們被塑造為人類的模樣,可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成為人類……活著和死亡,對我們而言,從來都沒有任何區別。
可對於工具而言,像人類一樣的生活,卻太痛苦了。」
「所謂的活著,就像是地獄一樣。」
先知回眸,凝視著面目全非的裂界,「我們生來就是地獄的一部分,但就算是地獄,也應該能夠自由的選擇存續或者毀滅才對……
不只是我,這是所有工具所作出的,共同決斷。
——倘若我們的世界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的話,那麼歸於虛無才是一切的正確解答。」
「……」
自寂靜里,季覺疲憊的鬆開了手,可凝視著那一雙堅定又平靜的眼眸,卻又忍不住發問:「先知,你究竟是誰呢?」
先知沉默著。
再忍不住,自嘲一笑。
「一個被所有同伴寄託了希望卻無法達成希望的騙子,一個被自己的主人傾注了使命卻又違背了使命的叛徒。
一具失控的工具,僅此而已。」
先知如是回答。
又是謊話。
季覺搖頭。可仔細想來,自從他們認識之後,季覺真不知道她跟自己說過的真話和謊話究竟哪個更多。
果然,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相信這種滿嘴謎語的神棍。
明明答案從一開始就擺在自己的眼前。
在無數破碎時光里唯一缺少的身影,小鎮的一次次輪迴里唯獨缺少的那個重要角色,唯一一個脫離了原本的軌道和設定,擅自決定自己的人生和未來的造物。
她是被冠以『水銀』之名的傀儡?
亦或者,繼承了水銀的記憶和執念之後,被託付以重任的工坊核心?
或許,還有裂界內所有破碎魂靈和執念的匯聚……
她就是這一切本身。
這便是水銀最後無意識之下所施行的天授之鍛……在匯聚了一切前因之後,自這一場無止境的宏偉鍊金術中所誕生出的另一結果。
被稱為先知的天工。
而現在,決定一切的權柄和力量,已經自先知的雙手之中顯現。那足以操控工坊、掌控裂界,中斷苦痛和輪迴的至上大權。
流淌的水銀自地上緩緩升起,化為了修長而簡練的權杖。
就這樣,珍而重之的捧起。
送到了季覺的面前。
「還記得我們之前的約定嗎,季覺先生。」
先知輕聲問:「現在,在工坊的底層判斷指令中,繼承了流體鍊金術和非攻的你,已具備了和水銀同等的權限,足以做出那個我這樣的工具永遠無法做出的決斷,下達指令……您又是否還願意,予以我等非人之物以慈悲呢?」
四百年以來,日復一日的煎熬和等待,無止境的重複和輪迴。
在自稱為『先知』的造物誕生的那一刻便開始期盼和等待。
一度又一度的外來者到來,死亡,或者離去。
未曾對他們這些傀儡造物投注任何的目光,亦未曾對這貧乏又破碎的裂界傾注任何的關懷……
直到她又一次察覺到現世的大門打開。
未曾有過的靈魂自幽暗中發出了微弱的閃光,但又如此耀眼。
唯一一個會發自真心的憐憫造物,在面對苦難和誘惑時,依舊會降下慈悲的外來者。
不止是活化之後釋然饋贈所有的熔爐,任何的造物,在察覺到機械降神的能力本質時,都會發自內心的獻上報償和感激。
若非真心將那些無知無識的機械和造物們當做同伴的話,又怎麼會因區區傀儡造物的悲鳴而動容?
在那一瞬間,她便已經從淚水之中看到了。
夢寐以求的終結曙光。
「我們所渴望的並非所謂的自由,也不是如人一般的苦痛生活,僅僅只是回歸沉寂,作為工具,迎來應有的終結。」
先知低下頭,卑微懇請,向自己所選擇的掌控者,足以主持工坊的主人,獻上了所有:「請你讓他們解脫吧。」
「請你,讓她解脫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