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邃最終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待到醫療禁閉室的門關上,隔絕了一切外界的探究和好奇,他才將人按進懷裡問:「就這麼怕我?」
怕?
芙黎已經在他的保證下揭過了那一頁,下意識地搖頭。
她怎麼可能怕他?
但搖到一半她突然意識到,他問的可能也許是另一層意思……?
於是搖得像個撥浪鼓般的腦袋停了下來,她無聲咽了咽,試探道:「你問的,是哪方面?」
「你說呢?」戎邃將問題還給她。
剛剛還像驚弓之鳥一樣,現在就跟他裝起傻了?
聽懂他的話外之音,芙黎訕訕笑了兩聲,慢吞吞地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我這不是……怕你……太累了嘛……」
有時候,欲蓋彌彰得太過明顯,反而倒坦蕩了起來。
更何況他們兩個人之間,沒有什麼事是需要用遮遮掩掩拐彎抹角的方式來說的。
垂眸不言片刻,戎邃唇際彎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他淡淡說:「如果你有興致的話,我不會累。」
芙黎當然是沒有這個興致的。
到了這會,她也已然反應過來這個男人就是在消遣她。
倘若他不是為了那件事帶她來醫療禁閉室,那麼就只剩下另外一件事了。
她仰起頭,不再和他拉扯那帶顏色的話題,眉眼裡是肅然而起的認真:「是需要讓我的治療麼?」
戎邃「嗯」了一聲。
他掀起眼皮看了眼門邊顯示著時間的屏幕,說:「從現在開始,只有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後,由聯盟總部發起的最高級別會議將會準時召開,上將級別的他不能缺席。
就這麼點時間哪裡夠?芙黎一秒都捨不得再浪費,抬手就把人推到醫療椅上坐下,二話不說釋放出療愈精神力。
滲透的過程中,她的氣息落在戎邃臉側,忽然開口:「老實說,我沒想在這個時候治療你的。」
那天晚上的試探,是在她以為他會有充足休息時間的基礎上提出的。
可現在顯而易見,他沒有。
戎邃的精神海核心區損傷的情況已經瀕臨底線,只靠他自己的約束力維持著微妙的平衡,但一拖再拖只有害而無益。
之後應對異獸潮他肯定還要大量使用和調動精神力,無疑也是給一直處於戰損狀態的精神海增加負擔。
但都好過在此之前,介入治療後打破那份平衡。
何況治療是需要休息的。
和一切可能發生在人身上的內外傷病在就診受醫後需要時間恢復同理,醫療師的療愈和修復確確實實能達到根治精神海癥結的效果,但精神海也需要進行自我調節去恢復和適應,才能完好如初。
而這需要戎邃完全靜養。
什麼叫完全靜養?是完全摒除外界的一切紛擾,停下無休止的勞心勞力,簡單來說,就是每天無憂無慮,除了吃只有睡。
以戎邃現在的忙碌程度,完全靜養對他來說就是天方夜譚。
他摒除不了,更停不下來。
沒有明說的顧慮,戎邃心中明晰。
他合著眼,借著兩人一坐一站這樣高低錯落的位態,難得地、少見地將外人從來看不見的這位年輕上將的脆弱和依賴展露出來。
芙黎的療愈精神力觸及他的核心區,治療開始。
「是發生什麼了嗎?」無言間,她很自然地接著自己的前面的話開口,像是隨意一問。
戎邃頓了頓,抿唇:「昨天……」
只有兩個字就沒了聲音。
讓人捉摸不透。
芙黎任由他用雙臂環住,也任由他鼻尖若有似無地輕蹭。
他沒繼續說,她也沒開口追問,深入的治療並不輕鬆,她只能在聚精會神地調動精神力之餘,順便等他的下文。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耳邊只剩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聲。
漫長的沉默好似歷經了整個世紀才破冰,戎邃像是在這個世紀裡睡著了才甦醒過來,用無所謂不在意的口吻續上說:「昨天,泄露過一次。」
那感覺很久違。
久違到泄露的第一秒,他都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精神力泄露了。
還是彼時孟午恰巧來指揮室找他,卻在開門時被精神力撲了出去,才讓他反應過來,喚醒自我約束的記憶。
這樣的下文,讓一直穩定進行的治療稍稍中斷了一下。
但很快在芙黎的深呼吸中繼續。
「那昨天為什麼不說?」她聽見自己問。
如果昨天說,昨天她就可以開始治療。
甚至今天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那麼多,都是可以說的。
原以為戎邃會給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可等了好一會,她等來了輕飄飄地兩個字:「忘了。」
「……」
有那麼一瞬間,芙黎覺得自己快氣笑了。
「忘得挺好。」
她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了,只能折中,給出這麼一句難以形容的評價。
偏戎邃還一副沒當回事的態度,更惹得芙黎氣不打一處來,直到時間不許,不得不暫時中止治療,她都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從醫療區出來,走到通往指揮室和休息區的分叉口,芙黎才無比冷酷地丟出兩個字:「走了。」
她現在不太想看見這張臉。
看著來氣。
某個不拿自己當回事的人:「……」
終於意識到,他把人氣得不輕。
他攥住自眼前晃過的白皙手腕,將轉身要走的人挽留,說:「我錯了。」
什麼多餘的話都不說了,認錯認得干錯。
這個時間雖然不早,但也不晚,按照郎瓦格當地時間算,也才剛剛接近夜晚九點。
主艦上來來往往的,都是結束了一天陣列訓練的軍官們。
戎邃並沒有刻意收斂音量,是以只要距離不是太遠的軍官,都能明明朗朗地聽見這一句三字的認錯。
「……」
一時之間,朝各區域移動的腳步聲都停下了。
年輕的軍官們紛紛探頭探腦,又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一個急過一個地想要弄清楚這一幕是什麼情況。
「……」兩個小時接受一次注目禮,芙黎說不出是什麼心情了。
她回頭垂眸看了一眼,顧左右而言他提醒道:「你該去開會了。」
「我知道。」戎邃答著,但行為語言上沒有一絲一毫要放開她的意思。
少說十幾雙眼睛看著他們兩個人,芙黎算明白了,這個男人又把他那點深沉的心思耍她身上了,把她架在這裡,不准她跟他生氣。
想她這麼輕易翻篇?
沒這可能。
幾十隻眼睛的注視下,她皮笑肉不笑地丟出一個字:「行。」緊接著似善解人意般說:「我陪你過去。」
說是陪,可一路過來是半個字都不往外蹦。
到了指揮室,一進門,她就立刻拉開了距離。
「去,開你的會。」說一不二的口吻,明示著不准跟她逆著來的嬌縱。
戎邃自然也樂意縱著她。
只要她不會不理他就好。
「你呢?」他問。
會議即將開始,他要知道她接下來的動向。
芙黎眯了眯眼,彎起一抹冷酷的笑:「你泄露精神力這麼大的事情,不可能沒人知道。」
居然沒有一個人告訴她。
通訊器都是擺設?
又或者,知情不報?
無論是哪一種,後果都很嚴重。
聽出她要找人「發泄」一下的意味,戎邃毫不猶豫當了幫凶,將唯一的知情人,他的得力幹將兼第三軍團一人之下百來號人之上的副官之一——孟午給賣了。
孟午來時,戎邃已經在開會了。
只有芙黎抱著手臂倚在門邊,笑容滿面地歡迎他。
「這位副官大人,有時間嗎?」
孟午後背竄起一股森寒之意,他有種不好的預感不知道該不該說,但還是先回道:「時間是有的。」
「還有,」他又補充道,「您叫我孟午就可以,不用這麼客氣。」
整得跟不熟一樣,怪嚇人的。
和初見時相比,孟午覺得眼前的女生是越來越近墨者黑了。
這「墨」是誰,不言而喻。
「好說。」芙黎點了點頭,旋即邀請道:「既然你有空,那陪我練會格鬥應該可以吧?」
孟午:「……」
他看起來,沒有說不可以的餘地吧。
按理說,在體型和力量都有性別原因的懸殊差異的先決情況下,孟午是不至於被按在地上摩擦的,但——
誰讓他面對的是怒氣值拉滿了的芙黎呢?
正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對芙黎有所顧忌,芙黎對他可沒有。
砰的一聲。
孟午又一次被一個背摔,摔在地墊上,發出沉悶厚重的聲響。
疼倒不至於很疼,輸也不是輸不起,就是當著外面那麼多兄弟的面,他覺得有些丟人。
這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傢伙,已經在笑他菜了。
孟午索性不掙扎了,躺在地上擺擺手:「不來了不來了,我認輸。」
聞言,芙黎點點頭,喘著氣直起身,額頭脖頸上滿是汗珠。
要殺的雞在眼前,要儆的猴在外面,她退開兩步彎腰拎起放在地上的水,旋開瓶蓋喝了一口,直切主題地問道:「你們上將精神力泄露的事,都有誰知道?」
這問題出現得太過突兀。
在場外圍觀的軍官們聽見了,但面面相覷,皆是驚訝,然後搖頭。
顯然,因為戎邃對精神海約束得及時,泄露的精神力沒有波及到他們。
但躺在場內還喘息未定的孟午就不一樣了。
他是唯一的知情人。
他的臉色一變,芙黎心裡就有數了。
「看來,你是唯一知道的人?」她眯起眼,唇邊笑容擴大。
孟午:「……」
不敢說話,害怕。
也不知道怕什麼,但就是害怕。
水瓶落回地面發出一聲輕響,接著是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孟午閉上了眼,不知道自己將會迎接什麼。
有一陣沉默持續片刻,他聽見輕盈的兩個字:「起來。」
孟午聽話起來了。
又聽芙黎問:「他不讓你說的?」
孟午猶豫兩秒,點頭。
這一出主將副將互賣的戲碼芙黎也是看夠了,她垂落一息無奈,用所有人都能夠聽見的音量說:「以後再有這種情況,及時告訴我,精神海問題不是小事,別聽他瞎指揮。」
說完,芙黎就離開了訓練區。
留下一群人高馬大的軍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是很新奇的神色。
眾人在軍團里都令行禁止慣了,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們上將是瞎指揮,還讓他們別聽。
新奇,太新奇了。
出了一身汗,芙黎徑直回了休息室。
洗完澡出來,有個人已經開完會回來了。
她的目光只在那張令她時常淪陷的臉上停留一秒,而後偏開,無視,當他是空氣。
戎邃當然不能容忍她對他視若無睹,在她經過身邊時,伸手一攔,再彎腰一抱,將人完全桎梏在懷裡,詢問的低聲像是呢喃一般:「還沒消氣?」
芙黎別開臉,不說話。
戎邃纏上來,邊親邊哄,還用兩天沒刮的胡茬扎她:「彆氣了,我錯了。」
又是這三個字。
芙黎沉下一口氣,詰問他:「那你說,你錯哪了?」
「隱瞞你。」
芙黎冷哼:「不是忘了?」
戎邃無奈地看著她,算是默認。
一會一個說法,男人的嘴,果然不可信。
「你如果不是控制不住了,不會要求我治療你。」
誰治療的誰清楚,戎邃的精神海現在在她眼裡就是透明的,輻射深度、損壞程度、以及治療的難度她都一清二楚,想瞞她根本不可能。
「我不止醫療師這一個身份,你那麼聰明,心思那麼多,你什麼都清楚的。」
「可是你都清楚卻還要瞞著我,瞞到瞞不住才找我。」
芙黎直直地望進他深如寰宇的眼裡,滿是不解和憂傷,深深吸入肺腑的氣息帶著顫抖一點一點逸散出來,她緩緩地問他:「你當我是什麼人呢?」
這一問,如同致命一擊,狠狠砸在戎邃心上。
他只是想延遲一些芙黎為他憂慮煩擾的時間,想讓她無憂無慮的時間再久一些,卻沒想到會讓她為此傷心。
他顧不上回答了,只能用深刻熱烈到骨子裡都在顫抖的吻來回應表達。
「……」
太猛烈了。
呼吸被風捲殘雲般悉數奪走,以至於芙黎根本來不及換氣,只能用手去拍打試圖推開戎邃。
可理智已經落了下風的男人他無法退卻,肩上的拍打越用力,試圖推開的力道越大,他就越是頂著壓力向前,將這個吻加深到極致。
加深到唇齒間瀰漫開鐵鏽般的味道。
分開時,喘息重得像是隨時會停止,芙黎只覺得嘴唇全都麻了,沒有知覺了,心跳快得像在胸腔里打鼓,一下一下震在耳膜上。
但這些都不妨礙她聽見戎邃將臉埋在她頸側時說的那句:「是愛人。」
他當她是愛人。
所以才希望她在他身邊時,無憂無慮的時間能長一些,畢竟完全無憂無慮是不可能的。
問清楚這一緣由,芙黎愣怔了好幾秒,猝然驚愕道:「我誇你聰明,你反而是個笨蛋?」
戎邃抱著她不放,哼笑了聲沒反駁。
芙黎當他默認,又問道:「那你剛剛是不是也沒看出來我是故意的?」
親她親那麼凶,肯定沒有。
戎邃閉了閉眼,在沉默中想,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他的慌亂和著急,只是因為他明白,芙黎能夠故意擺出這樣的姿態給他看,心裡絕不會是完全沒有過這樣的想法,哪怕這一點不足以改變什麼。
哪怕也許轉念間,她也就忘了自己想過。
他抱著人,「嗯」了一聲,嗓音悶在懷抱里:「沒看出來,被你嚇到了。」
這個回答讓芙黎得意地揚起眉,她晃著小腿哼哼道:「那你可要好好記住了,要是再有下次,我還嚇你。」
很是孩子氣的警告。
在他面前才有的一面。
戎邃順著她的意,又落一個偏在臉側的吻後應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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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異獸潮來臨的預計時間一天天倒數,晝短夜長的星球上,誰也閒不下來。
就連那天還在調侃自己「最閒」的芙黎,也是每天早出晚歸。
白天喊上溫煜當陪練,努力提高戰艦駕駛的熟練度;到了晚上,只要戎邃沒有重要會議,就把人拉進醫療禁閉室,一待就是一整個晚上。
她很充實,也很疲憊,但沒有任何怨言。
唯一覺得不滿意的,就是治療難度大,進度十分緩慢。
和白嶼通訊時,她抱怨了許久。
白嶼也沒辦法,只能寬慰她:「小芙黎,雖然現在你不能回來做醫療師認證,但是你已經是星系裡目前已知的最高級別且開發成熟度滿值的醫療人員了,你都沒辦法,其他人就更沒有了。」
是的,芙黎在倍科的等級評定,出來的結果報告裡顯示了開發成熟度達到滿值,她不負眾望地成為了整個曼蒂星系級別最高的醫療師(暫未認證)。
並且還是僅此一位。
為此光腦系統還在星網上大肆昭告了一番。
芙黎倒是沒什麼實感,她除了飛來飛去,就是要絞盡腦汁思考怎麼樣推進治療進度,根本沒空管星網上發生了什麼。
白嶼的寬慰效果微乎其微,芙黎還是被煩惱包圍著。
「我是可以治療,可是時間不夠。」她連聲音都染上了煩躁,「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不好的預感……」
這話一出,立刻被白嶼打斷。
「噓——小芙黎,有些話我們不說。」
他們生在這個時代,本該是堅定不移的無神論者,但偏偏他們知曉的人物里,就有那麼個例外存在。
以至於白嶼不得不擔心芙黎有一語成讖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