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四章 平原合戰(九)

  平原城內西南角,有著一家客棧,這裡位置偏僻,客棧的門面也不大,猜也猜得到這肯定不是世家的產業,而是當地居民的小本生意。

  今日平原城山雨欲來,普通民眾能逃的逃,能走的走,這客棧掌柜也關了店門回了老家,可此時這間門窗緊閉的客棧里竟是坐著一個人,正在獨自飲酒。

  他下巴上有著細碎的胡茬,面容滄桑,目光明亮,身上穿著平常的粗布衣服,卻不顯落魄,渾身透著一股風塵僕僕的意味。

  他拿起桌上那壺最為平常的清酒,倒在杯中淺飲了一口酒。

  「我真是沒想到,你會出現在這裡。」一個聲音在客棧內響起,桌邊多出了一道人影。

  滄桑男子抬起頭看了一眼,卻是沒有多麼驚訝,只是放下酒杯,平靜道:「我還以為是我隱遁的不夠好,原來是您來了。」

  「以你當前的修為,即便這平原城今日高手雲集,但能探查到你的氣息的,也不過一手之數。」桌邊那人穿著一襲道袍,鬢角霜白,面容上並不顯蒼老,可謂鶴髮童顏,仙風道骨。老者說道:「我是聽說城裡潛入了一位天行者,便四處走走看看能否將他揪出來,沒想到卻碰到了你。」

  「辛虧是您,若是被世家的人看到我,又免不了一些麻煩。」滄桑男子笑了笑,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隨口說道:「我記得您不飲酒,就不讓您了。」

  老者表情卻沒有這般隨意,他凝眸望著對方,開口道:「我聽聞自德城之亂後,你便消失的無影無蹤,我以為你是隱遁山林不想再理世事。今日眼看著大戰在即,正是地動山搖之時,你來這做什麼?」

  男子抬頭說道:「玄臨古教傳承七百年,我記得也一向不理世事,您身為教主,怎麼今天也來了?」

  「我是身不由己。」身為玄臨古教教主的郭玄綱微微嘆息,說道:「玄臨古教雖是世外教派,但眼下整個風隱大陸風雨飄搖,哪裡有真正的世外之地,幾大世家急著對抗神庭,四處拉攏幫手,玄臨古教也難逃一張請柬。我倒是不想摻和,但你應該明白,眼下已經殺紅了眼的幾大世家是絕不會罷休的。」

  男子面露幾分敬佩,點頭道:「所以您親自來了,而且還是孤身一人。」

  郭玄綱大可以像其他諸教派那樣派出一些長老弟子以表立場,給世家一個面子也就罷了,但郭玄綱孤身前來,明顯是不忍心讓玄臨古教的教徒來這九死一生的戰場。

  如此氣度,怎不叫人敬佩。

  郭玄綱道:「我雖已經晉級玄極上境,但在此戰依舊不敢說能活下來,又怎能讓其他弟子白白送死。」

  男子問道:「可身為玄臨古教的定海神針,您若是死在此地,玄臨古教日後可怎麼辦?」

  「此戰過後,無論世家還是神庭都元氣大傷,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徒弟想來也能守得住玄臨古教。」郭玄綱看著中年男子,帶著幾分遺憾地說道:「若是你當初同意做我的徒弟,玄臨古教日後的定海神針便是你。」

  此話若是讓旁人聽了去定會大為吃驚,郭玄綱這話語中的意思,明顯是曾經想把面前的男子當做自己的繼承人來培養,但對方沒有同意。

  玄臨古教乃是風隱大陸上最為鼎盛的宗門之一,教內上乘密集功法無數,門人教徒遍布西南,比起玄圖書院、天策棋府也不遑多讓,有機會去做教主郭玄綱的親傳弟子,甚至可以坐上教主之位,這般誘人的條件,竟有人會拒絕?

  郭玄綱知道,面前的男子不但曾經拒絕過自己,還拒絕了橫津皇室所答應的國師之位,甚至,還拒絕了神庭的邀請。

  想來近百年來大陸上只有這麼一個人了吧。

  中年男子搖頭道:「我當不了教主。」

  郭玄綱無奈道:「我倒聽說你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一手建立了沙幫,在德城呼風喚雨,連三大世家都不能奈何得了你。怎麼,幫主做得,教主做不了?」

  隨著郭玄綱的話語,眼前滄桑男子的身份也便呼之欲出,他乃是曾經的沙幫幫主,沙經天。

  沙經天笑道:「沙幫不過是一個經營鐵鹽,集結黨羽,如同土匪占山為王一般的世俗幫派,哪裡能比擬玄臨古教。」

  「你辛苦經營了沙幫,卻因在德城一戰之選擇中依附神庭,被齊家的人馬毀了駐地,幫眾一鬨而散,幫派毀於一旦。」郭玄綱凝眸問道:「今日你來此,可是要找世家報了這個仇怨?」

  「我創建沙幫,只是出於一時熱血,想看看自己能搞出多大名堂,但隨著沙幫日益做大,三大世家便覺得利益受到威脅,處處掣肘,打壓我沙幫,使得我無法再進一步。本就心中惱火,偶然之中我發現新陽教教主乃是神庭司命皇甫臻,便聯合神庭想要擺世家一道,最後卻是以神庭慘敗結局。當然這樣的結果我也不是沒想到,開戰之前,我便遣散了幫內幾位尚有良知且天賦不錯的年輕人,其餘人等加入沙幫,皆是為利益而來,也多是窮凶極惡之輩,死便死了,我也懶得理會。」

  郭玄綱對沙經天的話語,只能說是既無語又震驚。出於一時熱血,便創建了一個雄踞一方的幫派?十年苦心經營被人毀掉,說懶得理會便懶得理會了?

  縱使早年郭玄綱就看出沙經天乃是萬中無一的人中龍鳳,也覺得這話說得未免太輕飄飄了。

  但讓郭玄綱更加關注的,卻是沙經天話語中另一個信息,他肅容道:「這麼說神庭之所以突然和世家翻臉,竟然還有你一份原因?」

  「是啊,本來想鬧翻德城,沒想到鬧翻了這天下。」沙經天無奈苦笑,又飲了一口清酒,道:「雖說皇甫臻早就有意將世家驅逐出德城,而且讖語上也寫明了『混亂之地白虹現』,但事情的發生終究有我的原因在裡面,所以我今日才要來這平原城看看。」

  「只是看看麼?」郭玄綱凝眸道:「我雖是迫不得已而來,但你若是想助神庭對付世家,我也沒理由坐視不管。」

  沙經天放下酒杯,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想阻止這場戰爭。」

  「什麼?」郭玄綱不是沒有聽清,而是一時沒明白沙經天在說什麼。

  沙經天沒有猶豫,抬起頭看著郭玄綱,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我想阻止這場戰爭。」

  「你想讓神庭和世家各自罷兵?」郭玄綱確認了沙經天的意思,但依舊難以理解,驚疑問道:「為什麼?」

  沙經天沉聲說道:「離開德城之後,我開始遊歷四方,看到了這場戰爭給世間帶來了怎樣的災難。太多平民百姓無辜受罪,修行者也枉死無數,風隱大陸已經千瘡百孔,怎麼能再打下去?」

  郭玄綱聞言怔了片刻,搖頭道:「天下紛亂,與你何干,這不是你該做的事情。什麼時候你變成了以天下為己任的俠士了?」

  「我不算是俠義肩挑的賢人,但我也不想看到這天下遍地血腥、滿目瘡痍。我的本心告訴我,我無法坐視不管,我要阻止這場戰爭。」沙經天第三次重複了一遍這句簡單卻透著沉重的話語。

  郭玄綱看著他,由於門窗緊閉,屋內很是昏暗,但是這一刻沙經天眼中露出光彩,像是兩顆星辰般明亮。

  郭玄綱苦笑一聲:「可是...你怎麼阻止得了?」

  「您知道,我修的是順心意,當年我想留在燕落教給我師父守孝,那無論皇族的厚賞還是神庭邀約都無法動搖我的心。我想在德城創立霸業,三大世家敢打壓我,我便掀了桌子,要他們不得安生。」沙經天站起身,將酒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沉聲道:「如今我看不下去這天下亂七八糟,遍地哀鴻,我便要站出來,做些什麼,不然我便不再是我。」

  郭玄綱聽得這一番話語,只覺心神撼動,但他隨即無奈勸道:「眼下世家與神庭人馬皆已集結,已是箭在弦上,誓要一決生死,哪裡有迴旋餘地。我也知這一戰將是浩劫一般,可我這一身玄極上境修為,尚不敢從中阻撓,唯恐雙方皆不滿意,反要連累我玄臨古教也要枉受滅頂之災。你這玄極中境修為,雖是世間罕有,又如何阻止得了雙方人馬?」

  沙經天平淡道:「您要為玄臨古教著想,但我孤身一人,倒也無甚牽掛。」

  雖然當年沙經天拒絕了郭玄綱的邀請,但郭玄綱依舊十分看重沙經天,聽得他剛剛那一席話,又生了不少好感,實在是不忍心見沙經天衝動行事,害了自己。郭教主苦口婆心地勸道:「這哪裡是有無牽掛的事情。你是我生平見過最為天資絕倫之人,晉升玄極上境只是時間問題,想必用不了幾年便可將我趕超,甚至有望踏入那虛無縹緲的神聖領域。可莫要在這個要緊關頭犯傻,一旦招惹世家或神庭的不滿,你將性命難保,那可就什麼都沒了。」

  見沙經天面容毅然,不為所動,郭玄綱接著說道:「若你真想為這天下做些什麼,你大可以先去我教中藏身,等到大戰結束,雙方元氣大傷,你再想辦法從中調和。若是那時我還活著,我也會極力助你。」

  聽得郭玄綱話語中真摯情義,沙經天抱拳施禮,道:「多謝您的關心,但當我選擇進入平原城那一刻,心意已決,再難更改。」

  「你這執拗的性子!」郭玄綱急的動了幾分火氣,他想了想,乾脆暗中開始調動念力。

  「還請您不要阻攔我。」沙經天猜到了郭玄綱要做什麼,平靜而堅決道:「若是您將我困在此地,我這一輩子都將難以釋懷。」

  「你...你這孩子!」郭玄綱指著沙經天,最後無奈嘆息,散去了念力,說道:「為了一時心意,要賭上自己的性命,值得麼?」

  沙經天卻是釋然一笑,說道:「順心意一途,沒有值不值得,只有想不想做。」

  「也是歷經世事的人了,這性子怎麼如孩童一般?唉,不過想來你境界能如此突飛猛進,也是因為這顆赤子之心,我這愚鈍匹夫,實在是領悟不來。」

  郭玄綱能踏足無數修行者都只得仰望的玄極上境,自然不是匹夫,只是相比於沙經天這千年少有的天才,才顯得相形見絀了一些。

  郭玄綱一摔衣袖,咕噥道:「罷了罷了,隨你去吧。到時若是我死了,你就幫我收屍,帶回玄臨古教,若是你死了,我就帶你回燕落教安葬。若是你我都死了...一了百了,也不用操心以後的事了。」

  沙經天則輕輕搖頭,莫名微笑道:「我雖然已經懷了死志,卻不覺得一定會失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