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道:「可能, 是被吃了。」
那富商一哆嗦:「被、被吃了?!」
謝憐點頭, 那富商道:「那、道長,現在該怎麼辦?我可還有一位如夫人也懷著肚子呢, 那妖怪萬一再來該如何是好?!」
居然還有一個孕婦!
謝憐舉手道:「稍安勿躁, 我再問問, 您夫人還記得, 她夢裡遇到這個孩子的地方是在哪裡嗎?」
那富商道:「她說模模糊糊記得是間大屋子,更多的肯定不記得了。」又咬牙切齒道:「我……我四十多了才盼來一個兒子!道長,你能把這妖怪抓住殺了嗎?可不能再讓它禍害我家裡了!」
謝憐道:「不要慌。我盡力而為。」
那富商大喜, 搓手道:「道長需要些什麼?酬勞不成問題!」
謝憐卻道:「酬勞不必, 只要您幫忙辦幾件事。第一, 麻煩找一套閒置的女服給我,必須足夠寬鬆,男子可穿的, 以及還需要您那位如夫人的一縷頭髮。」
那富商吩咐僕人:「記下記下!」
謝憐又道:「第二,請叮囑您那位懷孕的如夫人,在任何時候聽到有小孩兒的聲音喊她『娘』,都不要答應。千萬不要答應,嘴巴都不要張開是最好。雖然人在做夢的時候往往不會知道自己在做夢,迷濛失智,但如果您在她耳邊反覆叮囑, 使她腦中深深記住這件事, 也許還會有效。」
那富商也應了, 謝憐道:「第三, 我帶了兩個小朋友出來,麻煩您幫我照顧一下,安排一頓好飯。」
那富商道:「這種小事,別說兩件,就是一百件我也能給你辦下來。」
終於到最重要的最後一樁了,謝憐道:「第四。」他從袖中取出一枚護身符,鄭重地道,「請您對著這個護身符,大聲說一句『請太子殿下保護我』。這樣就可以記在我觀名下了。」
「……」
是夜,謝憐再次換上了一身女子衣物。
雖說他穿女裝似乎已是輕車熟路,但扮成孕婦卻還是頭一回,對鏡梳妝沒花半柱香,末了塞了個枕頭到自己肚子裡,再將從孕婦處取來的一縷頭髮藏在這枕頭裡,謝憐便平躺在了床上。平心靜氣,放緩呼吸,不一會兒,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謝憐在一陣嘎吱之聲里悠悠睜開雙眼,發現現在他躺的,已經不是那富商小妾的屋子了,而是一間華麗的樓閣。
他坐起身來,忽覺手底黏黏糊糊的,舉起一看,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床上大片大片的血跡極為駭人,還未乾涸,染得他半邊身子也紅彤彤的,觸目驚心。
謝憐見怪不怪,下了床,走了兩步,忽然覺得什麼東西掉了下來,低頭一看,居然是那個枕頭,趕緊撿起來重新塞進去。再走兩步,肚子又掉了,謝憐只好一直端著它,四下觀察。
自幼長於皇宮,耳濡目染潛移默化,對於美與不美,謝憐自有一套見解。這座小樓在他看來,雖然華麗,卻滿是脂粉之氣。而且比起今日建築的盛行之風,這小樓有些古老了,倒像是幾百年前的屋子,不知究竟是什麼地方。要他猜,覺得像是一間酒樓。如此,便不大可能是富商那個被打掉的女兒的胎靈在作祟了。邪祟構建出來的幻象,是基於自己的認知。顯然,這種幾百年前的古屋,只會存在於幾百歲的邪祟的認知中。走了一圈,空無一人,謝憐又回到了他最先躺的那間屋子。
這是一間女子的臥室,設有梳妝檯,柜子可以打開,裡面放著一些小兒的衣物,以及娃娃、撥浪鼓等玩具。謝憐一一檢查,發現都是嶄新的,看得出來此間女主人很愛惜這些物件。也就是說,對於「孩子」,這個女人是滿心愛憐的。
這時,謝憐又翻到,那小兒的衣物中,還夾著一個護身符。而這,竟然是他的護身符!
萬分詫異,謝憐再三確認,可是,沒錯,這的的確確,就是他的護身符。而且,不是現在他自己上山采香草,自己編織,自己畫符,自己買紅線系起來的這種護身符,而是八百年前,仙樂太子最風光時全國流通的那種護身符,用料和花紋都精緻至極,來自何處,是否開光,也是清清楚楚。
難不成這屋子的女主人,還曾經是他的信徒?
正在此時,一片死寂里,他忽然聽到了一串咯咯咭咭的笑聲。
那是小兒的笑聲,十分突兀,空曠四散,不知是從何處發出來的。謝憐不動聲色,心中卻在琢磨:這聲音有些耳熟,竟是仿佛在哪裡聽到過。究竟是在哪裡?
驀地,他腦中響起一串童稚的幼兒之聲:「新嫁娘。新嫁娘,紅花轎上新嫁娘。
「淚汪汪,過山崗,蓋頭下莫把笑揚……」
與君山,他在花轎上時,聽到的那個童靈的聲音!
他猛然驚醒之時,那童靈的笑聲也戛然而止。謝憐倏然轉身,不見任何蹤影。
與君山之事過後,他也在通靈陣內詢問過這童靈,但當時旁人都對他說沒在山上查到什麼童靈,當時只有他一個人聽到了這童靈的聲音。而現在,這童靈已經是第二次出現在他面前了,究竟是巧合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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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童靈不笑了,道:「娘。」
謝憐一語不發,屏息凝神,側耳細聽。這一聲「娘」,近在咫尺,卻不知道到底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沉默許久,那個幼兒的聲音又道:「娘。抱抱我。」
這一回,謝憐終於發現了——那聲音,是從他肚子裡發出來的!
謝憐雙手原本一直端著假肚子,此時才驚覺,不知何時,手中端著的事物變得有些沉甸甸的了。他一掌拍下,啪的一下衣服里滾出了一團東西,隱約看到是個慘白慘白的小孩,口中吐出幾團東西,滾進黑暗中瞬間消失。謝憐搶上去一看,它吐出的東西是幾團棉絮和一縷黑髮。想來,是他的障眼法起了效,這小鬼本想像吃掉上一個孕婦的孩子那般吃掉謝憐的「孩子」,卻吃掉了謝憐放在腹前的替身。緊接著,謝憐又聽它悽厲地喊了一聲:「娘!」
不管它如何開口,叫喚得如何悽厲,謝憐始終沉著氣,連嘴也不張開。他斷定,這童靈,是個胎靈,這間屋子,就是他或者她母親居住過的地方。因為它沒有一個確切的形態,如果是在幾歲的時候死去的,作祟時就會以幾歲的形態出現,但它大多數時候卻是一團黑煙,或是一個模糊白影子,說明它自己也不確定自己應該是什麼樣子的。而且那些柜子里的小衣服明顯沒穿過,加上床上有大量血跡,謝憐推斷這屋子的女主人應該是流產了,而她尚未出世的孩子已經成形,有了一點自己的意識,化為胎靈後想回到母親肚子裡去,便找上了那富商的夫人。
它開口喊「娘」,那婦人壞就壞在開口答應了。須知,「母親」和「孩子」的關係非同一般,這一答應,就是一個予取予求的「許可」。她再一張嘴,恰好給了那邪物趁機而入的機會,從她的口鑽進去,溜到她肚子裡,把原本的胎兒吃掉,鴆占鵲巢,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雖說謝憐是男子,但他也拿不準,如果自己開口應了,這童靈會不會趁機也進到他肚子裡去,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還是閉嘴的好。
於是,他拿著芳心劍,到處找那小兒的蹤跡。對於危險,他一貫直覺極強,這是從無數次實戰中千錘百鍊出來的,根本不用仔細看,懷疑它在哪兒便一劍捅去,十之八|九都捅對了。那童靈被他扎中好幾次,雖然是在它設下的環境中,傷害被削弱了好幾成,但大概也夠嗆。過了一陣,謝憐忽覺足下一陣刺痛,似乎是踩到了什麼。
那童靈見他踩中,仿佛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奸笑。這聲音雖然稚嫩,卻根本不該是個小孩兒該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誰知,謝憐卻是面不改色,一步不停,又是一劍捅去,扎中了!
那童靈「嗷」的一聲,遠遠躲開。謝憐這才低頭看了一眼,似乎是踩到一根小尖針。必然是這東西故意放的,看來,它的確很希望謝憐痛得叫起來。然而,它失算了,謝憐極能忍痛,別說是踩到一根針了,就是被幾尺的捕獸夾夾住了一條腿,他也能忍住不叫。
謝憐本想把這根針挑出來,然而那童靈吃癟後逃了出去,謝憐怕它趁機溜了或是去殘害他人,就這樣也追出了屋子,不一會兒便感覺不到疼痛了。在小樓里找了一圈也沒見到那童靈,謝憐正心中納悶:「難道是被我打怕了?」正在此時,突然,不遠處的一扇窗子打開了。謝憐立即奔上前去,過去一看,卻是愣住了。
只見窗外,不是街道,不是風景,不是任何正常的景色,而是一片望不見底的深潭。這片湖的對面,才有一座屋子,屋子裡坐著兩個小孩兒,正是郎螢和穀子。然而,他們渾然不覺的是,在他們中間,還盤旋著一團濃郁的黑霧,正發出咯咯咭咭的嬉笑聲,道:「娘!娘!」
謝憐一顆心猛地一提,雙手放在窗欞上,下意識要出聲警示,卻想起不可開口,強行收聲。雖說這是在那童靈的幻象中,可他不知郎螢和穀子是否也被拉了進來,四下找可以扔過去的東西,卻根本沒有。兩間屋子之間是一片湖,難道要游過去?
這時,穀子沒精打采的,打了個呵欠,那團黑煙似乎就要從他口中溜進去。小孩子的防禦是很弱的,即便不得到許可,這東西也能侵占進去,謝憐不可能再慢慢游過去了,當機立斷,喝道:「閉嘴!快跑!」
話一出口,郎螢和穀子果然驚醒,嚇得雙雙閉嘴一躍而起,那童靈倏地消失不見,而下一刻,一團黑煙便在謝憐面前瀰漫開來!
雖然謝憐喝完便住了口,但已感覺一股冷氣往口裡灌去,黑煙入腹,五臟六腑仿佛都要在瞬息之間被凍住。他咬緊牙關,迅速拆了幾枚護身符,取出裡面的香草和符紙用力嚼碎,咽了下去。不一會兒,喉嚨一癢,這團黑煙又猛地被他吐了出來!
謝憐一袖掩口,咳嗽不止,嗆出了淚花,飛速思考應對之策。那一團黑煙被他吐出後依舊籠罩著他上半身糾纏不休,謝憐手在窗欞上一按,縱身一躍,跳進了窗外湖水之中。
潛在湖底,謝憐屏氣,盤了雙足,抱起雙手,作冥想姿勢,讓身體慢慢下沉。抬頭望去,隱約能看到那黑霧盤旋在上方,鎖住了整個水面,只要他一出去,必然會猛吸一口氣,而只要他吸了這口氣,必定會把那童靈整個吸進肚子裡去。一個男人好端端的大了肚子,這可一點兒都不好看。
不過,跳下水只是為了尋求一段可以思考的空閒,不一會兒,謝憐便想出了對付它的法子,心想:「吸進去了又如何?我吞了芳心不就行了?」他在街頭賣藝時也做過吞劍藝人,雖然會傷身,但也無所謂,反正能擒住這童靈就行了。
打定主意,他便往一旁游去,卻聽上方一聲沉悶的水響,忽然之間,眼前被大片大片熾熱奪目的紅色占據。
烏黑繚繞的髮絲瀰漫了他的視線,水花和氣泡咕咚咕咚密集起來,看不清東西了。謝憐眨了眨眼,便感覺到了一雙有力的手。一隻手摟住了他的腰,另一隻手捏住他的下頜。
下一刻,他的雙唇便被什麼冰涼柔軟的事物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