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鬼面人說的方位並不複雜, 就在往南走數里的某山某洞府內。謝憐也有信心, 普通人的速度趕不上現在的他,他一定比三郎屬下到得快。
果然,一個時辰後,他就殺到了那地方,衝進山里就是一陣狂拆亂打, 打得山魈夜貓鬼哭狼嚎, 終於, 找到了那某山某洞。
雖然那妖怪派頭不小,三四百個嘍囉給它守門, 對謝憐來說, 卻跟三四個嘍囉守門沒區別。他先還擔心敵方實力了得,並未輕舉妄動, 但在洞府附近耐心守了一陣, 聽嘍囉們閒聊編排,才知原來那妖怪這幾天也過得夠嗆。
「……是啊是啊, 山主好容易才從一個臭道士手底下逃走,嚇個半死, 帶傷回去的,一回去就屁滾尿流地棄了原來的洞府, 逃到這裡來了。」
「原來如此!我說怎麼突然就把大傢伙都召走了呢。原來是怕道士來報復啊!」
「用不著怕呀, 那道士被山主啃了幾大口,現在就算能醒,肯定也是稀里糊塗的找不著北呢。」
「那怎麼能不怕呢?山主畢竟是幾百歲的知名大妖了, 據說那道士突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兩掌把它打得鼻歪眼斜,要不是那道士好像身上哪兒有傷給他鑽了空子啃了幾口,只怕山主就回不來了。」
「媽耶,哪來的野道士這麼厲害!」
聽到這裡,謝憐覺得差不多了,就從從容容地走了出去,溫和地打了個招呼:「你們好。」
眾小妖嘍囉大驚,跳起來道:「什麼人!」
「哪裡來的小白臉?」
謝憐微微一笑,並沒有時間解釋,直接就往洞裡殺去。他隨手一抓就是好幾個,隨手一丟就是幾十丈,就算沒有法力,也嚇得眾嘍囉尖叫不止:「這個小白臉怎麼回事!!!長得忒也斯文!怎麼下手忒也粗暴!!!」
就這麼一路拔野草一般暢通無阻地踏進了洞裡,謝憐本做好了與一隻知名大妖大戰一場的準備,誰知進去後,就見一隻化成人形的妖怪在地上打滾,抱著肚子哎喲哎喲,哇啦哇啦。
謝憐先還以為它裝模作樣,再一看,不似作偽,它肚子隆得老高,仿佛吞了什麼好生厲害的東西,於是謝憐蹲下道:「你怎麼了?」
那妖怪大概是痛得神志不清了,一看到謝憐就大叫一聲:「來得正好!你!我不吃了!我不敢吃了!再也不敢了!我把我吞掉的東西還給你!消化不了、消化不了呀!」
謝憐道:「你認錯人了吧?你又沒吞我的東西,還給我什麼?」
那妖怪卻是痛得滿地打滾,根本顧不上回答他的話。謝憐不明所以,隨手先畫了張符,先它收起來再說。十分神奇的是,那符一拍上去,那妖怪居然變成了一隻圓滾滾的不倒翁,肚子比別的不倒翁還大上一圈,十分滑稽。謝憐又好笑又驚奇,看了看自己畫的那張符,不知怎麼會變成這樣?是哪裡畫錯了嗎?
但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這一戰簡直輕鬆至極,謝憐出了深山,天色已明。他把不倒翁收進袖裡,往城裡趕回去。
自己總算為那位三郎做了一件事,謝憐心情愉快,已經開始想待會兒要怎麼把抓到的妖怪拿給三郎看了。他暗暗告誡自己,如果三郎露出驚訝的神色,也要矜持,不可面露喜色。奔波一夜,腿腳略疲,於是,謝憐隨便找個攤子坐了,弄了碗不要錢的茶水來喝。
喝著喝著,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後沖他喊:「謝憐!」
謝憐立刻放下了茶碗。
誰人如此膽大包天,竟敢在大街上直呼他的名字?要知道,就算是皇族中人,也鮮有如此不敬的,誰不是畢恭畢敬誠惶誠恐喚他一聲太子殿下?
回頭一看,那人居然是個平民,提著一隻大木箱子,大步走來,喊道:「等等!快等等!你忘了謝憐了!把他也帶上!」
原來不是喚他,只是有個人和他同名。謝憐卻更奇怪了。雖然他並不在意避名諱什麼的,卻也訝異,居然有人敢和他取一模一樣的名。
馬上他就知道了,那人說的「謝憐」並不是人。
謝憐附近還坐著一個漢子,抱著箱子那人走到那漢子旁邊坐下了,拍了拍木箱,道:「我把謝憐帶來了。記得今天就給你家中供的那位送去!可別不信這個邪,這兩位不擺在一起,那可是要倒大霉的!」
「那是那是。我自然曉得……」
謝憐實在忍不住了,開口道:「請問……」
那兩人齊齊轉頭望他。謝憐道:「恕在下冒昧了。請問,這箱子裡的是?」
那人道:「我不是說了嗎?裡面是謝憐啊。」
謝憐不解:「可是……謝憐不是太子殿下嗎?」
那兩人仿佛覺得好笑,道:「沒誰說他不是太子啊,本來就是。你看!」說著,把那箱子揭開了。
謝憐的眼睛睜大了。那木箱,居然是一個小神龕,神龕內供著一尊灰撲撲的神像,乃是個背斗笠的白衣道人。
他並不認識。
「……」謝憐完全無法理解,道,「你們是說,這尊神像就是仙樂太子,謝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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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呢?」
其他人也紛紛圍過來了,一半是看他這個稀奇的:「你這年輕人真奇怪,看起來還是位道長呢,如何連這麼簡單的事也不知道?」
一半是看這尊「神像」的:「哇!這尊破爛仙人雕的不錯嘛!夠喪的。」
「是啊喪里喪氣的,一看就覺得是一副倒霉相呢!」
「好好好!現在看上去越難看,等那位幫他破開了就越好看,最多擺在一起八天就能見效了。」
「……」
謝憐茫然道:「破爛仙人?怎麼又成了破爛仙人??」
眾人道:「這位道長你真的好奇怪啊!謝憐本來就是個收破爛的呀!」
「……」
謝憐並不是很容易生氣的人,此刻卻微微有些著惱。
任誰聽到別人嘲諷自己是個收破爛的,也不會有多高興的,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沉聲道:「諸位是對仙樂皇族有什麼不滿嗎?就算有,你們這樣侮辱太子,也不太合乎禮儀吧。」
眾人面面相覷,都笑他道:「說什麼呢,合乎哪國的禮儀啊?仙樂國打八百多年前就滅了呀!」
……
一個時辰後,謝憐走在大街上,還有些渾渾噩噩。
太可怕了。方才接收到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太可怕了。
「仙樂國怎麼會滅?我父皇母后分明還活得好好的啊?而且怎麼會是我滅的?我打了敗仗?我滅了國?我還被貶兩次?我成了一個收破爛的?」
他一遍遍質問自己,又一遍遍告訴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
他想說服自己:「這些根本不是真的,一定是什麼幕後黑手在搞鬼。」
可是,所有一切隱隱的不對勁,那些古怪的口音、古怪的裝束和古怪的建築,還有古怪的風信和慕情,都在告訴他,這不是一場噩夢,這裡也不是什麼幻境。沒有任何妖魔鬼怪能創造出這麼龐大逼真的幻境。
真的已經過了八百年了。
怎麼就過了八百年了?
怎麼八百年後的他,變成這樣了?
仙樂國滅了;父皇和母后死了;風信和慕情飛升了。他變成了一個收破爛的。
怎麼會這樣?
不會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謝憐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仿佛背後有無邊無際的黑暗逼過來要將他吞噬。忽然,一道紅影閃現,一個頎長的身影攔在他眼前,道:「道長,你上哪兒去了?可叫我一陣好找。」
正是三郎。他還是笑眯眯的,說著就要過來牽他,而謝憐一看到他便渾身寒毛倒豎,大喝道:「你不要過來!!!」
一喝即止。三郎身形一頓,神色不變,道:「怎麼了?」
謝憐雙拳緊握,冷冷地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你想幹什麼?」
三郎道:「我以為,昨天我們已經談的不錯,不在意這些小問題了。」
謝憐道:「你騙我。」
沉默片刻,三郎道:「你已經知道了嗎。」
謝憐道:「我已經知道了,現在已經是……」八百年後了。
他本來不會這麼遲才覺察到那些不對勁的,但這人一直刻意在瞞著他,把他迷得找不著北,否則,他怎麼會過了一天才發現真相?
三郎朝他走了一步,道:「殿下。」
謝憐又往後退了好幾步,喝道:「你別過來!!!再過來我打你了!」
他的聲音和身體都在顫抖。謝憐害怕極了。
怕的不是什麼妖魔鬼怪,也不是面前這個亦仙亦邪的男人,而是這一整個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裡,他沒有驕傲的榮光,沒有忠心的下屬,沒有疼愛他的父母,沒有自己的國家,沒有愛戴他的信徒。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
三郎卻還是向他走了一步,道:「別怕,殿下。」
「……」
聽到這一句,謝憐臉色變了。
他忽然想起,那些零碎的片段里,那個在他耳邊低語「別怕,殿下」的男人。
他怎麼就沒發現呢?
他們的語氣和聲音,根本就一模一樣!
謝憐氣得發抖,道:「是你……真的是你……」
想到這人把自己騙得團團轉,他還對他感激涕零,滿心好感,一口一個叫他「哥哥」,謝憐便無法忍受地怒火上涌,一掌劈出,道:「你這個騙子!」
這一掌劈去,正正打中三郎胸口,謝憐還待再打一掌,卻發現自己怎麼也動不了了。
是他自己的身體,阻攔住了他!
謝憐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三郎卻抓住了他的手。謝憐一驚,隨即一字一句道:「別碰我!你這個騙子,騙我。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你……」
三郎卻沉聲道:「殿下,信我。」
謝憐怒道:「我不信!!!我!……」
可是,和被止住的攻擊一樣,後面的「不信」,怎麼也喊不出口。
這個男人眼裡的關切和痛是千真萬確的。任誰看到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露出這樣的神情,都不會再懷疑他的真心。
仿佛要把謝憐和這個讓他恐懼的陌生世界隔開一般,三郎終於把他攬進了懷裡,唇在他發間輕吻著,柔聲道:「別怕,殿下。已經過去了。殿下。你已經挺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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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謝憐的身體終於軟了下來。
現在,拋開羞惱,仔細想想。夢裡那些零碎的片段里,這個男人呼喚他的聲音,一直是溫柔至極,沒有半分強迫。
至於他自己……雖然的確有求饒和啜泣,但他聽得出來,並沒有半分不願意。只是他此前一直不願意正視,所以也就沒發現罷了。
謝憐總算知道為什麼他一看到這個男人就忍不住想信賴他了。恐怕八百年後的他,和三郎的關係……並不簡單。
他徹底放棄了抵抗自己的身體,任由自己順著心意,把臉埋在三郎懷裡,悶聲道:「我們……」
三郎道:「嗯。」
沉默許久,謝憐喃喃道:「為什麼……我突然把這八百年間的事都忘光了呢?」
三郎道:「是我不好。前天你深更半夜突然接到祈願,走得太匆忙,我沒幫你恢復法力,也沒來得及告訴你被那妖怪咬中就會被他吞掉記憶。」
謝憐道:「那這根本就不是你不好,是我自己不小心。」
三郎道:「殿下永遠不會不好。」
謝憐勉強笑了笑,又低落地道:「那,三郎,我怎麼會……讓仙樂滅國呢?」
他明明那麼珍愛他的子民們,曾有雄心壯志讓仙樂再延綿千年的。
三郎將他抱得更緊,篤定地道:「不是你的錯。」
謝憐喃喃道:「我怎麼會這麼失敗呢?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誰一開始不是想做一番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流芳千古。哪怕一百萬個人里都未必有一個能真的達成所願,謝憐卻從來都不懷疑自己就是那百萬分之一。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三郎不讓他發現現在已經是八百年後的原因。
三郎道:「你沒有失敗。」
謝憐搖了搖頭,道:「可是我沒有信徒了。」
三郎道:「你有的。」
謝憐想起來就傷心,道:「我是破爛仙人,是個收破爛的,根本沒人當我的信徒,也沒人把我當神啊。誰會尊重一個收破爛的神仙啊?」
這和他的夢想根本不一樣啊。
三郎卻道:「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你有一個信徒。」
謝憐抬起臉,三郎對他微笑道:「殿下,我說過你很快就會見到花城的。現在,你見到了。」
「……」
謝憐抬起頭,凝望著他的臉龐,略帶迷惘地道:「三郎,你……是什麼時候認識我的?」
花城道:「從很早很早以前,當你還沒有飛升的時候。」
謝憐遲緩地眨了一下眼。
花城又道:「殿下,也許現在的你,會覺得八百年後的你很失敗,也許你會失望,無法接受,但請你相信我,不是這樣的。」
他那一隻明亮的左眼凝視著謝憐,目中光采和聲音一般的低柔。
他道:「你救了我。我一直看著你。
「這世上有無數人比你『成功』,但他們沒有一個能像你一樣救我,也沒有一個能做到你做到的那些事——
「你不知道你給了我多少勇氣,才使我成為今日之我。
「在我心裡,你永遠是唯一的神明。」
謝憐道:「而你永遠是我最忠誠的信徒。」
話音剛落,他便反應過來,方才這一句是他恍惚間下意識接的,仿佛在哪裡聽過這樣珍重的諾言一般。花城卻笑了,拿起他的手,在手背上親了一下,道:「是。」
「……」
良久,謝憐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從袖中取出那隻妖怪的不倒翁,道:「就是這隻妖怪吞掉了我的記憶嗎?」
花城接過那妖怪,道:「果然是殿下你把他新巢給端了。」
謝憐點點頭,道:「要恢復記憶,就得從它這裡下手對吧。」
那不倒翁在花城掌中,長大了嘴,口中飛出幾點螢火蟲一般的光點,圍繞著謝憐飛舞。花城道:「捉住它們,就可以拿回殿下這八百年的記憶了。」
謝憐聽了,向它們伸出手去。然而,即將觸碰到時,卻又止住了動作。
恢復這八百年的記憶,就仿佛要再一次穿越八百年,再一次歷經所有一切,那些百劍穿心的痛苦,一敗塗地的恥辱,無能為力的憤怒。
雖然他知道那其實只是一瞬間,可指尖還是微微顫抖。
花城站在他身後,讓他仿佛背靠著一堵堅實的牆壁。他聽到花城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不要害怕,殿下。」
謝憐微微側首,花城摟住了他的腰,道:「信我。無論多久,我會一直都等著你。你還會再遇到我的。」
是啊。還是會遇到的。
於是,謝憐向著那些光點伸出了手。
點點星芒融入他指尖,他感覺眼前十分明亮,仿佛有什麼灼熱的事物正在靠近。在那亮光到來之前,謝憐道:「我很高興,遇見了你。」
這一句後,點點光芒便融入了他的身體,消失了。謝憐緩緩向前倒去,被花城接住。
好一陣,謝憐才悠悠轉醒。一睜開眼,花城便低聲道:「哥哥?」
謝憐慢慢綻開一個淡淡的笑容,伸出了手,撫上花城的臉,道:「……又遇到你啦。」
花城也笑了,道:「我說了,信我。」
謝憐嘆道:「我們這算是,又等了彼此一輪八百年嗎?」
花城道:「不是說了嗎,無論多久,我都會一直等你的。不過……」
他將謝憐拉了起來。兩人面對面站著,花城握緊了他的手,笑道:「我現在可是一點兒也不想再分開片刻了。」
過去是無法改變的。
八百年前,十七歲的天之驕子謝憐還不知道,在未來等待著他的是什麼。天命給了他兩扇門。神武道驚鴻一瞥,一念橋逢魔遇仙。他全都打開了。
在那之後,他將在無力回天的狂瀾中孤身一人,掙扎著渡過漫長的煎熬歲月。痛苦,憤怒,失望,憎恨,絕望,癲狂。心如死灰。
然後死灰復燃。
但是,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
「哥哥,歡迎回來。」
「嗯……」
「看,我說你還會遇到我的,我沒騙你吧。」
謝憐瞄了花城一眼,道:「是嗎?」
花城微笑道:「當然,我何曾騙過殿下?哥哥我……」
「……」
「……」
謝憐把手伸進花城懷裡,拿出了一張紙,念道:「『承蒙三郎哥哥照顧,憐無以為報,願略盡綿薄之力,為哥哥排憂解難,暫離。三郎哥哥莫要擔心,憐去去便回。』」
花城挑起一邊眉,負手不語。謝憐念完了,學他的樣子挑眉道:「三郎哥哥,好哥哥。你可真是好啊。」
花城哈哈一笑,道:「我好不好,哥哥不是早就清楚了麼?」
謝憐的臉微微一紅,含糊道:「……不清楚你在說什麼。總之,你這兩天太過分了,反省一下。」
花城嚴肅地道:「哥哥,你可不能這樣。我這兩天可是一直以禮相待,忍得好生辛苦。」
謝憐道:「你哪有以禮相待,你明明……明明就……」明明就耍他耍的很開心。想到這兩天變成天真爛漫、傻裡傻氣、嬌生慣養的十七歲的小笨蛋,給花城翻來覆去地玩弄,謝憐現在又把過程都記得清清楚楚,簡直無法直視自己,不禁呻|吟一聲,捂住額頭。花城則一本正經地道:「真的。就算被哥哥罵了是卑劣無恥下|流的混蛋,三郎也無怨無悔。」
「……」
「哥哥不高興的話,還可以再罵我的。三郎沒關係。」
謝憐實在聽不下去了。
他捂著額頭悄悄溜走了,花城一側首,人沒了影,道:「哥哥?別跑,好吧,我的錯,哥哥!」
不要再叫哥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