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憐一顆心狂跳起來, 連指尖都微微發抖起來。
但他沉住了氣, 沒有出聲,只是微微仰頭,在花城耳邊道:「……三郎別動。外面這個聲音,很像我師父。先不要被發現……」
雖然很像,但他也不能一口咬定。因為世上也不是沒有聲音極其相似的人, 而且他和國師都幾百年沒見過了, 他記晃了也不是沒可能。目下不必輕舉妄動, 靜觀其變,說不定能探聽到更多秘事。花城也微微低頭, 摟住他的腰, 耳語道:「好……你也別動。」
二人被四面八方的土石擠壓得身體緊貼,耳鬢廝磨, 耳畔微熱。雖然不合時宜, 謝憐腦中還是閃過一句:「『死同穴』的滋味也不差。」這時,那聲音又道:「他們兩個呢?跑哪裡去了?」
「他們兩個」?竟是還有兩個同夥?
謝憐想仔細聽聽和他對話的人又是誰, 但奇怪的是,「國師」——姑且稱之為「國師」吧, 他發問後,沒有任何回音。
真的很奇怪。這個距離下, 謝憐和花城都可以聽見「國師」的問句, 照理說,他聲音也不是很大,沒有扯著嗓子喊, 那麼,對方距離他應該也不遠,若是回答,多多少少都能聽見一點兒。然而,事實就是,一點兒都聽不見。
「國師」又道:「辛苦他們了。但不用管那些小雜草了,成不了氣候的。眼下咱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謝憐心道:「怎麼回事?這明顯是得到回音了,在跟人說話啊?」
外面的「國師」,簡直就像是在一個人自言自語,或是和空氣對話。謝憐腦海中浮現出了這詭異的一幕,立即甩掉,心道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國師」聽得到那個人的聲音,別人卻聽不到。
他心頭疑雲越來越濃,越發屏息凝神細聽。「國師」一開口,一句比一句值得琢磨,又道:「山里就這麼多人了嗎?總之,先把他們一起帶到銅爐那裡去吧,到時候我再想辦法一一處理掉。越快越好,一定要在兩天之內趕到。」
銅爐!
而且,還是「兩天之內」,銅爐山內無法使用縮地千里,如何能兩天趕到?還是把一群人都帶過去?「處理掉」,又是怎麼個「處理」法?
頓了頓,那聲音又道:「把他們兩個也叫過來吧,我們一起去銅爐。要對付太子殿下,可不能少一個,現在他還處於沒有徹底覺醒的狀態,若是等他醒了……難以想像這次他會幹什麼。」
謝憐怔住了。這是在說他嗎?
正在此時,山體轟隆作響,謝憐聽到外面國師道:「怎麼了?」
他也在石壁內對花城道:「怎麼了?」
花城低聲道:「那邊有變。」
謝憐還沒反應過來,花城便貼上了他的額頭。謝憐右眼前又現出了引玉和權一真那邊山洞的情形。而且,應該是稍早一點的情景。引玉終於把權一真從石壁里刨了出來,氣喘吁吁的拖下來吐了口氣。誰知,昏迷過去的權一真突然原地躍起,一把摘了他臉上面具!
方才,權一真竟然是裝暈的!
想來,他對引玉思考時走來走去的習慣、說話的聲調、打人的力道都熟悉至極,恐怕引玉一鏟子拍下來的時候他就知道是誰。不過萬萬沒想到,權一真這種性子也有使詐的一天。雖然這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伎倆,但放在權一真身上,可謂是破天荒了。因此誰都沒有防備,面具之下,赫然是引玉那張驚愕萬分又黯淡蒼白的面容,顯然被驚呆了。權一真卻激動萬分,頂著滿頭鮮血跳起來道:「師兄!」
引玉仿佛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嘴角一陣扭曲,突然雙手抱頭道:「我不是!」
大聲吼完,他拔腿就跑,邊跑邊往回轟擊阻攔身後之人,道:「別跟過來!別跟著我!」
權一真也拔腿就追,完全無視轟擊,只喊道:「師兄!是我!」
引玉咆哮道:「媽的,是你才可怕啊!別跟著我!」
一路哐哐,砸得山體轟隆作響。這邊,國師疑惑道:「那邊搞什麼?怎麼這麼吵?」
依然沒人回答他,國師卻仿佛瞭然了,道:「原來如此,現在的小孩子真是的,這麼鬧騰。我先走了,之後你到了銅爐附近,我們再匯合!」
他竟是這就要走了。聞言,花城重新捂住了謝憐雙耳,謝憐閉上眼,須臾,周身一陣劇烈震動,屈身多時的石壁終於被炸開了,二人一齊躍出,輕巧落地,重新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然而,外面是個空蕩蕩的山洞,沒有國師,也沒有那個神秘的第二人,早已人去無蹤了。
謝憐和花城對視一眼,並不著急追趕,還未分開,對面山洞衝進來一個黑衣人,正是引玉。他揮舞著地師鏟,向二人狂奔而來,道:「城主!!!太子殿下!!!」
在他身後,已經被砸得頭破血流的權一真也沖了進來。花城頭也不抬,揮了揮手,只聽砰的一聲,權一真立即舉手遮擋,然而,花城使出的這招可不是拳頭能擋下來的,一陣紅色煙霧在他周身爆炸開來。煙霧緩緩散開後,原地只剩一個圓圓的紅色不倒翁,滴溜溜打轉。那不倒翁睜大著一雙眼,一副很無辜的模樣。又是花城上次對付郎千秋那一招。引玉這才停下了狂奔,抹了一把冷汗,走了過來,道:「多謝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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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道:「不至於這麼害怕吧?」
引玉心有餘悸,苦笑道:「實不相瞞,我現在看到這位奇英殿下,只想跑得越遠越好。」
謝憐聽了,又是好笑又是同情。看來,引玉真是對權一真的「個性」有很嚴重的陰影了。那不倒翁還在地上,巴巴睜大著眼東倒西歪,沒一人理睬。謝憐看得可憐,正要去撿起它,忽然感覺地面一陣劇烈顫抖,身子也跟著東倒西歪,幾乎歪得比那不倒翁還厲害,忙定住身形,道:「怎麼了?地動了?」
雖然謝憐並不需要扶,但花城還是扶住了他,對引玉道:「開個洞出去看看。」
引玉恢復狀態極為迅速,道:「是!」
應了便抄起地師鏟,不多時就迅捷無倫地在一側石壁上開了一個洞。外面的日光照射進來,引玉看了一眼,面露驚色。謝憐道:「引玉殿下,是地動了還是這山要塌了?」
引玉道:「都不是!是這山怪……它在跑!」
它在跑?謝憐和花城對視一眼,搶上前去,望到了山怪的外面。
它真的在跑!山體之外,一側的景色、山水正在飛速倒退,幾乎快成了五顏六色的線條。如此看來,他們仿佛正乘在一輛飛速奔馳的馬車上,或是坐在一個正在狂奔的巨人肩頭!
小山、河流、平原、樹林,都被這座山怪踏平在腳下,被它碾壓過去,為它讓出道路。呼呼的狂風從這個洞口外洶湧而入,三人的頭髮和衣帶都飛舞起來,引玉道:「照這個跑法,恐怕兩天就到銅爐了……」
兩天?聽了這句,謝憐心頭豁然開朗。
難怪了!難怪聽不到「另一個人」回答的聲音,難怪國師要求對方在兩天之內帶他們趕到銅爐山。
因為當時,「國師」根本不是在跟人說話,而是在跟這座山怪說話!
花城也必然明白了,道:「恰好,借它的風,不用慢慢走了。到了那裡,石壁外這人還會出現的,到時候就知道他想幹什麼了。」
謝憐卻是神色凝重。花城覺察到了這一點,道:「哥哥,怎麼了?」
謝憐道:「什麼叫還沒有徹底覺醒?」
那個聲音方才說,「現在殿下還處於沒有徹底覺醒的狀態,若是等他醒了……難以想像這次他會幹什麼。」謝憐道:「如果那個人真是我師父,說的是我,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花城道:「哥哥先別多想。第一,那人不一定是你師父;第二,他說的『太子殿下』也不一定是你。」
謝憐道:「但如果是呢?我有些沒根據的猜測,你幫我聽聽看,看看有沒有道理。」
花城道:「好。哥哥你說。」
謝憐道:「假使這個人是我師父,三座大山:老、病、死,唯獨沒有生。他卻可以和山怪們交流。他是一個人,和他對話的是一座山怪,他們對話中提到的『他們兩個』,也許是另外兩座山怪。一共四個。我在想,這三座山怪,是不是都有人的意識?或者,他們本身就是人所化成的,而國師,就是那個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生』!」
他越想越多,心口越是狂跳不止,繼續道:「銅爐山,曾經是烏庸國的境地。「生老病死」,剛好是四個;烏庸太子的護法天神,也剛好是四個;而教導我長大的仙樂國師,剛好也一共有四位!一般一個國家的國師,會有四位這麼多的嗎?我以前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但是後來才發現,一般沒有這麼多的。你覺得這是巧合,還是意味著什麼?」
花城卻道:「並不意味著什麼。可能剛好都是四個而已。四名景不也是四個嗎?四大害不夠四個還要強行拉一個來湊呢。」
謝憐卻還在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走,道:「如果,真的,我的四位師父,是烏庸太子的四個護法天神,那為何他們要來做我們仙樂的國師?為什麼要來教導我?難道我身上還有什麼事情,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難道其實我……」
他想得有點魔怔了,花城握住他肩膀,堅定地道:「不會!我可以保證,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什麼別的人。信我。不要胡思亂想。」
謝憐這才如夢初醒,道:「……你說得對。我是有點胡思亂想了。」
國師是他除了父母之外,最熟悉和親近的人。雖然國師時常嫌棄他,也時常顧忌他身份有所保留,但大體上,他是個好老師。突然發現自己可能完全不了解一個自以為很熟悉的人,的確很容易讓人陷入迷思。花城放緩了語氣,道:「好了,哥哥。你先仔細想想,仙樂國師是什麼來歷?」
謝憐仔細想想,道:「……不清楚。」
真的,他竟然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他師父是打哪兒來的。沉吟片刻,謝憐道:「國師在我出生之前就是國師了,我只知道他叫做梅念卿,但是不消說,這肯定是假名。以前我也想過,國師這麼厲害,為什麼沒有飛升,但如果方才那人是他,那他活在這世上的歲數,肯定比我要更長。」
花城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記住萬事有我。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謝憐看著他,怔然不語。少頃,微微一笑。引玉存在感本來就低,加上很識趣地一直不說話,幾乎都被忘到腦後了,這時才道:「城主,需要去找其他人嗎?」
他們是出來了,可裴茗他們還不知道被這山怪吞到哪個角落消化去了呢。謝憐忙道:「找!我們一起找好了。引玉殿下請等等。」
引玉道:「太子殿下,不用叫殿下啦……我早就不做上天庭的神官了。」
謝憐笑道:「那你也叫我名字好了,不用喊這麼客氣。我也很早就不是太子殿下了。」
引玉看了一眼他身後的花城,忙道:「這……不敢,不敢不敢。」
謝憐道:「這有什麼不敢的?」走了兩步,正要撿起權一真不倒翁,忽然一個人影從天而降,重重摔在他面前,發出了清脆的骨頭斷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