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本玉質哪甘作拋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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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板車上剩下的東西只有一卷蓆子了,謝憐把它背起,再回頭看,三郎已經單手扛著那一大包亂七八糟的東西, 悠悠地上了山坡。

  到了那座歪歪扭扭的菩薺觀前, 三郎一低頭, 撲哧一笑,似乎瞧見了什麼有趣的東西。謝憐走近才發現,他在看的是那個危房求捐款的牌子,輕咳一聲,道:「你看,就是這樣。所以我方才說,你可能住不慣。」

  三郎道:「挺好的。」

  以往, 都是謝憐對別人說「還好還好」, 今日真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麼對他說, 還真難以形容是何感受。菩薺觀原先的木門早已朽爛,謝憐把它拆了換上了帘子, 上前撩起,道:「進來吧。」三郎便跟在他身後,進去了。

  這間小木屋裡面的陳設一目了然, 只有一條長方供桌, 兩把小木凳, 一隻小蒲團, 一個功德箱。謝憐接過三郎手裡提的東西, 把買回來的簽筒、香爐、紙筆等物擺上供桌,點起一支收破爛時人家順手塞的紅燭,屋子裡霎時明亮起來。三郎隨手拿起簽筒,搖了搖,放下了,道:「所以,有床嗎?」

  謝憐轉過身,默默把背上那捲蓆子放了下來,遞給他看。

  三郎挑起一邊眉,道:「只有一張是嗎?」

  謝憐從鎮上回來的路上才遇到這少年,自然是沒想到要提前多買一張。他道:「你若不介意,我們今晚可以擠一擠。」

  三郎道:「也行。」

  謝憐便拿了掃帚,把地又掃了一遍。三郎在觀內望了一圈,道:「哥哥,你這觀里,是不是少了點什麼東西?」

  謝憐掃完了地,正蹲在地上鋪蓆子,聽了這話,邊鋪邊道:「我想,除了信徒,應當再沒有什麼少了的吧。」

  三郎也蹲了下來,一手托腮,問道:「神像呢?」

  經他提醒,謝憐這才猛地想起來,他居然當真忘掉了最重要的東西——神像!

  沒有神像的觀,算什麼觀?雖說是他本尊就在這裡了,但總不能讓他每天自己坐到供台上去吧。

  思索片刻,謝憐便找到了解決方法,道:「方才買了紙筆,明天我畫一幅畫像掛上去吧。」

  自己給自己畫像掛在自己的觀里,這事若是傳上天界,估計又會被笑十年了。但是,雕一尊神像既耗成本又費時間,相較之下,謝憐選擇被笑十年。孰料,三郎道:「畫畫?我會啊。要幫忙嗎?」

  謝憐一怔,笑道:「那就先謝過你了。不過,你怕是不會畫仙樂太子像吧。」畢竟,他的畫像,幾乎全都在八百年前燒毀了,而無論如今倖存了多少,恐怕也沒有多少人看過。三郎卻道:「當然。我會。方才我們在車上,不是正說到這位太子殿下嗎?」

  謝憐想起來了。的確如此,方才路上,他說「你應該沒聽過」,但三郎並沒有回答。眼下聽他這麼說,略感驚奇。他鋪好了蓆子,直起身子,道:「莫非三郎你當真知道他?」

  三郎坐在了蓆子上,道:「知道。」

  這少年說話的神情和調調都十分有意思。他時常在笑,可真的很難分清,他那笑容里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在嘲諷對方不值一提。謝憐一路聽他談天說地,對他的評價還是頗感興趣的,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道:「那,對於這位仙樂太子,三郎你又有什麼看法?」

  二人燈下對視,紅燭火光微顫。三郎背負燭光,一雙黑眸沉在陰影之中,看不清神色。

  少頃,他道:「我覺得,君吾一定非常討厭他。」

  謝憐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一怔,道:「為何你會這麼覺得?」

  三郎道:「不然為什麼會把他貶下去兩次?」

  聞言,謝憐微微一笑,心想:「果真是孩子想法。」

  他低了頭,一邊慢慢去解衣帶,一邊道:「這個和討厭不討厭並沒有關係吧。世上有許多事都並不能簡單地用討厭和喜歡來解釋的。」

  三郎道:「哦。」

  謝憐轉過身,除去了白靴,又道:「況且做錯了事就該接受懲罰,帝君只不過兩次都盡了職而已。」

  三郎不置可否,道:「或許吧。」

  謝憐這邊脫了外衣,疊好了準備放到供桌上,還想再說一點,一回頭,卻見三郎的目光凝落在他足上。

  那目光十分奇異,說是冰冷,卻又覺得滾燙刺人;說是熾熱,卻又隱隱透著冷意。謝憐低頭一看,心下瞭然。這少年望的,是他右足腳踝上的一隻黑色咒枷。

  第一道咒枷牢牢圈於頸項之間,第二道咒枷則緊緊縛於腳腕之上。這兩道咒枷,無論哪一道都鎖得不太是地方,而且無可遮擋。以往,若是旁人問起,謝憐一般都胡亂答說這是練功所需,但若是這三郎問起,怕是就沒那麼好敷衍了。

  然而,三郎只是盯著他腳踝看了一陣,並未多言。謝憐便也不在此處糾結,躺了下來。那少年也在他身邊乖乖躺下,和衣而臥,料想是不習慣在地上除衣而眠,謝憐心想,回頭還是得弄張床,道:「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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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輕一吹,紅燭就此熄滅。

  次日清晨,謝憐睜開眼睛,三郎沒躺在他旁邊。而抬頭一看,心頭一震。供桌上方,竟是掛著一幅畫像。

  這畫像,畫的乃是一名身著華服、戴黃金面具的男子,一手仗劍,一手執花。筆力絕好,用色絕佳。

  正是一副「仙樂太子悅神圖」。

  謝憐已經許多年都沒見到這幅畫了,他看得怔了好一會兒,半晌才起身,穿好衣服,挑起帘子。三郎就在屋外,正倚在一片陰影里,一邊將一把掃帚在手裡轉著玩兒,一邊百無聊賴地看天。

  這少年似乎是當真不大喜歡日光。他望天的那副神氣,像是在思考著該怎麼把那太陽拽下來踩個稀巴爛一般。門外有一堆落葉,全都掃好了堆在一處。謝憐出了門去,道:「昨晚休息得可好?」

  三郎仍是靠在牆上,轉過頭來,道:「不錯。」

  謝憐走過去,接了他手裡的掃帚,道:「三郎,觀里那畫像是你畫的?」

  三郎道:「嗯。」

  謝憐道:「畫得真好。」

  三郎嘴角翹了翹,並不說話。不知是不是因為胡亂睡了一晚,他今天的頭髮束得更歪了,松鬆散散的,十分隨意,可事實上,也十分好看,隨意而不凌亂,倒有幾分俏皮。謝憐指指自己頭髮,道:「要不要我幫你?」

  三郎一點頭,和謝憐進觀去了。而待他坐下,謝憐解了他的頭髮,將那黑髮握在手裡,便不動聲色地細細端詳起來。

  即便掌紋、指紋做得完美無缺,但妖魔鬼怪們總會有一個地方出現漏洞。一個活人的頭髮,是數也數不清的,而且一根一根,分得十分細密且清晰。而許多鬼怪偽造出來的假皮囊,它們的頭髮要麼是一片黑雲,要麼是黏成了一大片,仿佛一條一條布片,再要麼……就乾脆扮作個禿頭了。

  昨晚確認過了掌紋和指紋,原本謝憐已是放下了警惕,可今早看到的那副畫像,忍不住又讓他微微生疑。

  不是畫的不好,就是因為畫得太好了,他才覺得奇怪。

  然而,他手指在三郎發理中輕輕摩挲,緩緩探查,這少年的黑髮順長,分明全無異常。半晌,不知是不是給他摸得癢了,三郎笑了一下,微微側首,斜斜睨著他,道:「哥哥,你這是在幫我束髮呢,還是在想做點別的什麼呢?」

  他長發披散下來,俊美不減,卻無端多了幾分邪氣。如此發問,似在調笑,謝憐莞爾道:「好啦。」這便迅速幫他束起了頭髮。

  誰知,束完之後,三郎對著一旁的水盆瞧了一眼,回過頭,對謝憐挑了挑眉。謝憐一看,又輕咳了一聲,揉了揉眉心。

  這頭髮,方才束了是歪的,現在束了,還是歪的。

  三郎雖是什麼都沒說,就這麼看著他,謝憐卻是覺得起碼有好幾百多年都沒這麼窘過了,他放下手正想說你過來我們再來一次,只聽門外一陣嘈雜,人聲腳步聲四起,幾聲大喝傳來:「大仙!!!」

  謝憐一聽,吃了一驚,搶出去一看,只見門外堵了一大圈人,個個神情激動,臉色通紅,為首的村長一個箭步搶上來,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大仙!我們村兒竟然來了個活神仙,真是太好啦!!!」

  謝憐:「???」

  而其餘的村民們已經統統圍了過來:「大仙,歡迎來到咱們菩薺村落戶哇!」

  「大仙!你能保佑我討到我媳婦兒嗎?!」

  「大仙!你能保佑我家裡那個快點生娃嗎?!」

  「大仙!我這裡有新鮮的菩薺!吃菩薺嗎?!」

  村民們太過熱情,謝憐被圍攻得連連後退,心中叫苦。昨晚那老大爺竟是個大嘴巴,明明叮囑過了不要說出去的,今早一起馬上就全村都傳遍了!

  眼睜睜看著她們越逼越近,任誰也沒法鎮定,眾人根本顧不上揪住那繃帶少年了,拔腿就跑,小螢連忙過去扶他。謝憐無奈道:「別跑!」他今晚這句話都說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出什麼事他都起碼要說個三四十遍,然而永遠有人置若罔聞,實在是無奈。他揮揮手,若邪綾向天飛出,隨意捏個訣,若邪綾便自行在空中旋轉起來,仿佛天女亂舞,甚是奪人眼球,而那群新娘看到這邊有個十分活躍的東西正轉得歡快,尾巴還不時抽一抽她們,好些個都被吸引了過來,還有七個則被森林深處的血腥味吸引,往那邊慢慢跳去,謝憐道:「南風追上,不要讓她們下山!」

  不必多說,南風早已追了上去。兩名新娘朝謝憐這邊攻來,十指鮮紅,指甲尖利,謝憐取出方才在地上撿的紅蓋頭,忽地雙手一丟,兩個蓋頭旋轉著飛出,正正蓋到兩名新娘頭上。她們的動作瞬間就變遲鈍了。

  果不其然,這厚厚的大紅蓋頭一遮,把那新娘屍體的眼睛和鼻子都遮擋了一層,看不見人影,也聞不到人氣了。而且因為她們屍體僵硬,也沒法自己彎折手臂把蓋頭取下來。只能伸著手到處亂摸亂抓,仿佛在和人玩捉迷藏。這副情形,真是恐怖又滑稽。謝憐站在她們面前,試探地在兩個新娘眼前揮了揮手,見她們茫茫然地摸另一個方向,想了想,終於還是沒忍住,道:「得罪了。」抓住兩隻手臂就把她們的手爪放到了對方的脖子上。

  兩名新娘突然摸到東西,渾身一震,又看不到是什麼,這便惡狠狠地互掐起來。謝憐趕緊地跑了,又是一揚手,若邪綾一道白虹似也地去了,無聲地在地上落成了一個大白環兒。他對四下逃竄的眾人道:「都進圈子去!」

  一群人邊跑邊猶豫,小螢卻趕緊扶著那繃帶少年站了進去。想了想,她又跑出去,把昏迷倒地的小彭頭也拖了進來。這時有個新娘跳到了白圈邊緣,伸爪要抓,卻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牆猛地隔開,小螢發現她怎麼也跳不進來,忙大聲道:「大家快進來呀,這個圈子她們進不來!」

  眾人見狀,連忙又一窩蜂地湧來,好在謝憐事先讓若邪綾了暴長數倍,那圈子夠大,否則還真擔心有人被擠出來。新娘們跳不進圈子,知道動不了這邊,齊齊轉身,尖嘯著朝謝憐襲來。

  而謝憐這邊早已等待多時,袖中抓出一大把蓋頭,四五塊紅布在他手中上下左右前後轉得飛起,腳下不停手上不歇,來一個蓋一個,一蓋一個準,蓋中一個新娘她便開始盲人摸象般慢騰騰地摸索起來。他那蓋頭實在是轉得人眼花繚亂,在雙手間遊刃有餘地拋來拋去,在空中飛成數片紅影,眾人在白圈內居然忍不住喝起彩來:「好!」「厲害厲害,真是厲害。」「這功夫是練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