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互相看了會兒,小李景瓏似乎想說點什麼,小鴻俊卻用左手按著他的胸膛,右手端著碗,喝進一口藥,伏身親在他的唇上,以唇舌將藥渡過小李景瓏口中。
再一口,再一口……
鴻俊睜大雙眼,看見童年時的自己湊近小李景瓏,餵他喝藥的一幕。
「熱起來了。」
小鴻俊自言自語,在榻上小李景瓏身畔睡下,側身抱著他的腰,拉起他的手臂,枕在脖頸下,陪他睡覺。這一幕,竟與鴻俊長大後,抱著李景瓏的動作一模一樣。
小李景瓏還在不住打顫,隨著藥力發散開,漸漸好轉了些,他轉過身,抱著小鴻俊。
「嗚嗚……嗚……」
小鴻俊抬起頭,詫異地端詳小李景瓏。小李景瓏哭了一會,顯然十分難受,慢慢地睡著了。
「這孩子怎麼總是一個人在家?」
「綢星不也常被你關家裡頭。」
「能一樣麼?調任洛陽,也不把孩兒帶著,若不是星兒碰上,險些得風寒病死了。你們男人都是一般,當是生了扔地里就能長呢。」
「怎麼又扯上我了?你見他獨自在家,便喚過來看看,星兒也寂寞得很,有人陪伴,不正是好事?」
「再說吧……孔宣,我怎麼總覺得奇怪,隔壁李家這孩子,聽說無人管束,從前倒是常在外頭遊手好閒地亂逛,也不去私塾。」
「嗯,怎麼?」
「自打咱們家搬來後,那孩子怎麼天天在家?」
「喜歡與星兒相與罷,你別總疑神疑鬼的,哪兒來這麼多耳目?毓澤,你關得了他一時,關不了他一世,隨著他慢慢長大,總會與人接觸的……」
「李景瓏!」
小李景瓏已經病好了,卻依舊有點懨懨的,在花園裡神情恍惚地等著,手裡拿著一個小匣子,匣子裡裝著些給鴻俊的糖。
小鴻俊翻過樹欄,依孔宣說,這道欄也可拆了,方便倆小孩在一處玩,然則平日太忙,便遲遲不曾動手。小鴻俊聽了父母議論李家,便問:「你不出去玩?」
小李景瓏擺擺手,小鴻俊不知為什麼,又說:「你去玩別的吧。」
「我不玩。」小李景瓏煞有介事道,「玩你比較好玩。」
小鴻俊也沒聽懂,便與小李景瓏並肩坐在院裡,小李景瓏察言觀色,說:「你想到外面去走走?」
小鴻俊當然想,可父母好不容易才答應他與李景瓏交朋友,父親倒是挺喜歡李景瓏,母親則總有點不安,更三令五申,告訴鴻俊要玩可以,不能離開家門一步。
「我帶你去。」小李景瓏低聲說,「走,趕在你娘回家前回來就行。」
小鴻俊心中簡直天人交戰,他自打出生,就幾乎從未與父母之外的人說過話。
「我娘說,出門會被妖怪抓走。」
「我保護你。」小李景瓏說,「我會使劍。」
「尋常劍法,不是妖怪的對手……」
「我會使法劍!放心!」小李景瓏牽起小鴻俊的手,就要帶他走,小鴻俊糾結良久,最後被小李景瓏半摟半抱,帶著出了門。
紅塵喧囂,車水馬龍,千家萬戶平地起,昇平江山齊天來,小鴻俊剛出家門外的巷子,便瞬間看呆了。
那日來長安時他在車上一路睡著,又是天色昏暗,如今見這繁華長安,竟捨不得眨眼,小李景瓏便牽著他四處逛,走街串巷,買了零嘴,自己卻不吃,給小鴻俊吃著,站在西市,遠遠地看著賈毓澤在集市上賣手工的香包,被人嫌三挑四,討價還價,漲紅了臉。
他看見父親在長安坐診的藥堂,與小李景瓏遠遠張望,來的人都是些孤苦無依的百姓,孔宣卻突然發現兒子跑出來了,小鴻俊暗道糟糕正要躲,父親卻朝他笑著眨眼,示意他趕緊回去。
日落西山,小李景瓏手裡甩著個玩兒用的唧筒,與小鴻俊回家去,小鴻俊則抱著一疊紙筆,一手被他牽著。
「明天起我得上學堂去了。」小李景瓏朝小鴻俊說,「白天裡不在家,但只要一放學,立馬回來。」話里意味,十分捨不得鴻俊。
那時的鴻俊並不知「學堂」是什麼,直到小李景瓏收拾好東西,翌日去上學時,他便只好百無聊賴地在院裡等小李景瓏回來陪。黃葉飄零,冬天來了,他朝父母提及自己也想去「學堂」,而就在那一夜裡,自己的要求令孔宣與賈毓澤再次發生了爭執。
小鴻俊很怕爹娘吵架,每次他們吵起來,他總有種預感是因為自己,吵完後,母親便黯然傷神,在不見人之處淌眼淚,父親則帶著愧疚,久久地看他,不發一語。
更小時自己還常常生病,每次生病之時,心臟便像著了火一般,要將整個人燒起來,那時父母吵得至為激烈,後來過了段時間,獬獄來過幾次,他的病便慢慢地好了。賈毓澤卻始終記得,恐怕自己的兒子再遭遇什麼不測。
「他總要去做這些事的!」
「孔宣!他還只是個孩子,他什麼都不懂!」
這次爭執之後,夫妻二人採取了折衷的法子,賈毓澤教兒子認字,而孔宣教他寫字。可小鴻俊要的不是這個,他只想去找小李景瓏,別總是眼巴巴地等著小李景瓏散學後,快天黑時才跑來搓搓他的臉說:「我可想死你了」,再坐著說會兒話,各回各家。
臘月初八,小鴻俊竟神奇地找到了小李景瓏在讀的私塾,扒在窗台上往裡張望。小孩實在太多,讀書聲朗朗的,他挨間找過去,終於找到了在私塾內最後面案幾前坐著的小李景瓏。
小李景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半年裡個頭長得飛快,已頗有少年的模樣,有人轉頭見小鴻俊,便驚訝道:「那誰?」
小李景瓏轉頭一看,忙趁著師父打盹時矮身過來,讓鴻俊跟在自己身後。
小鴻俊本以為他會讓他回去,沒想到少年般的小李景瓏卻讓他在旁坐著,師父也不曾注意到他,睜開雙眼一抖擻,又開始講課。
「李景瓏,這誰?」有人問,「你弟?」
「我媳婦兒。」小李景瓏捏了捏小鴻俊的臉,小鴻俊初來乍到看什麼都無比地新奇,隨手拍開他,認真地翻李景瓏案上排折。
「想我了?」小李景瓏湊到鴻俊耳畔笑著說。
小鴻俊只不理會,不住翻小李景瓏的東西,每件都拿過來看看,翻了過後會原樣放好,少年李景瓏身材長開,已透出安全與可靠的氣質。
「在家裡想我了沒有?」小李景瓏聽了會兒課,又湊到小鴻俊耳畔說。
小鴻俊正翻他的書,低頭看《千字文》,上頭還有李景瓏自己作的注釋,便「嗯」了聲。小李景瓏便牽過他的手,抓在懷裡不放,在鴻俊手背上摸來摸去。小鴻俊只得單手翻書看,看著看著,小鴻俊困了,小李景瓏盤膝而坐,讓他伏在自己大腿上睡午覺。
從此以後,少年李景瓏便無心向學,不時往學塾窗外望,讀書素來無聊,至有人說:「李景瓏!你小媳婦來了!」眾人便即鬨笑,小鴻俊拖著袍角,躬身從後門,在人身後,躲著師父目光,小心翼翼弟跑進來,坐在小李景瓏身邊。
大伙兒都頗喜歡鴻俊,想與他說說話,小李景瓏卻不讓小鴻俊搭理他們,小鴻俊有個小李景瓏便滿足了,沒有多大交朋友的**。
直到有一天,小李景瓏的一名同窗隨手送了小鴻俊一盒脂粉,小鴻俊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茫然搖頭推了,同窗道:「脂粉都不知道……」
「……不對,你男的啊!」
眾人:「……」
眾少年都以為小鴻俊是哪戶達官貴人家的千金,女扮男裝進來的,當真是李景瓏的未婚妻,沒想到竟是個男孩!頓時學塾里都傻了。
「這不是孔大夫的兒子麼?」又有人發現了,「和他爹好像呢。」
「別去外頭說!」小李景瓏這下慌了,忙讓同窗們保守秘密,小鴻俊則躲在小李景瓏身後,有點怕,畢竟在他的世界裡,除了父母就只有小李景瓏,而與這麼一大群人打交道,遠遠超出了他從小到大對人的認識的極限。
「他是你誰?」眾同窗酒飽飯足出來,一個便拉著笑吟吟的小李景瓏,朝小鴻俊問道。
小鴻俊警惕地看著眾人,他不大喜歡與這些人一起,便朝小李景瓏說:「咱們回家吧。」
「走,回家回家。」小李景瓏笑道。
「喲呵——這說啥呢。」眾人便忍不住起鬨,小李景瓏也知道小鴻俊怕生,便跟著他回家去。
幸而小李景瓏讓人守住了秘密,但保守秘密的結果,就是小李景瓏被坑走了一個月的月錢,供同窗們喝酒。
「這身上的東西都哪兒來的?」
「李景瓏給的罷。」
「星兒,不許再拿人東西了,聽到沒有?」
「嗯。」
從前他們在家裡玩,不到外頭見人,倆小孩兒便邋邋遢遢的,身上沒一處乾淨。但李景瓏已近少年,又是士族之後,平日多少有些講究,出門自然注意裝束,而且——尤其注意小鴻俊的裝束。
於是小鴻俊身上常多出些李景瓏替他打扮上的沉香或漢白玉珠串、翡翠腰墜、瑪瑙簪子、扳指,不知道哪來的白圍巾,時而在出門前李景瓏還給他換身自己以前八|九歲時穿過的衣服,以免身上濺了墨水,讓賈毓澤起疑。
這便令孔家裡有越來越多零零碎碎的李家的玩意兒,仿佛把李景瓏小半個書房給搬了過來。
然而過了半月,李景瓏因一件小事,與同窗們吵了起來。原本是同窗總開他倆玩笑,圍著小鴻俊捉弄,便讓他有點兒怯,李景瓏被說煩了,勒令人閉嘴,一來二去,便打了起來。
初時不過是按著捶了幾下,沒想到那同窗面子上掛不住,非要約了打一場,結果李景瓏幾下便把人給收拾住。這下更是丟人,同窗便召了不少遊手好閒的混混,堵在李景瓏與小鴻俊回家的路上,誓要教訓這廝一頓。
那是一個冬夜的黃昏,寒冷徹骨,六名青年手裡拿著木棍,少年時的李景瓏被打得側躺在地上,血從他的鼻孔里一點點地淌出來。
小鴻俊站在巷內,不住發抖,看著這一幕。
「放開他——!」小鴻俊朝他們聲嘶力竭地大喊道。
李景瓏抹了把鼻血,掙扎著要爬起身,身上又是遭了一記重擊,當即一頭栽倒。
一聲轟然巨響,魔氣鋪天蓋地爆發,席捲了整條暗巷。
李景瓏睜大雙眼,怔怔看著小鴻俊。
他背後浮現出孔雀尾翎,兩眼噴射出黑色火焰,渾身綻放出血色的波紋,不斷擴散。
「綢星……」李景瓏艱難站起,如墜夢中。
鴻俊與光體般的陸許牽著手,懸浮在半空,鴻俊雙目瞳孔倏然收縮,手臂不斷顫動。
那滔天黑氣滾滾翻湧,越來越大,整個長安不斷下陷,街道崩裂,房屋傾塌,如千山坍崩,萬海倒灌!而就在此刻,大雁塔、驅魔司、慈恩寺、寶輪塔、泗水台、觀星台六地同時綻放金光旋轉,現出一個守護長安的巨**陣,勉強抵禦著黑氣的破壞!
「不可能吧!」鴻俊幾乎是喊道,「我怎麼不記得?」
「穩住!」陸許有預感這是極其關鍵的一幕,朝鴻俊道,「守住你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