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許——!」
天徹底黑了下來,鴻俊茫然四顧,大喊陸許的名字,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陸許!」
「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鯉魚妖攛掇道,「好冷啊。」
「怎麼可能!」鴻俊焦急道,「他會凍死的!你都叫冷了,他穿得這麼少,又沒有羽毛!」
鯉魚妖嚎道:「你倒是先把我的腿裹好啊!」
「不是裹了嗎?」
「另一邊露出來了!」
鴻俊把鯉魚妖揣在懷裡,四處看看,一抖韁繩,朝著對面群山下衝去。
他會去哪兒呢?這冰天雪地里,陸許又是徒步,過不了一晚上就要凍死在雪地里,鴻俊縱馬朝西北邊跑了一會兒,不多時發現了一行淺淺的腳印。
是他了!
鴻俊當即循著那腳印追去,按理說陸許徒步行走,自己騎馬,不到兩刻鐘時間就能追上,然而那腳印卻蜿蜒通往平原盡頭,竟一望無際。
不會吧,陸許跑得也忒快了點,鴻俊足足追了半個時辰,以五色神光照著面前雪地,突然發現腳印在一處沒了,一行蹄印從另一頭蜿蜒而來,取代了那腳印,朝遠方而去。
不會吧!這又是什麼意思?!鴻俊突然想到劉非也是差不多時候走的,莫非是他?
天寒地凍,風雪盈野。
劉非策馬在平原上馳騁,馬後載著陸許。
「你去敦煌做什麼?」劉非側頭問。
陸許只倔強地不說話,劉非說:「回去罷,就不怕那狼神小哥擔心你?」
山嶺高處,一名身穿黑衣的女子靜靜注視雪地,身邊站著一名身穿黑衣的青年,那青年竟與陸許長了一模一樣的臉龐,盯著雪地上看。
「能讓劉非再睡會兒麼?」黑衣女子說道。
黑衣青年低聲道:「不行,他已經醒了,我接近不了他,只得等他再入睡時。玄女,他身後載著那人是誰?」
被稱作玄女的黑衣女子答道:「未見過,依稀是瘟神所提的小孩兒,罷了,我這就動手。」
緊接著玄女將水袖一揚,在空中劃出一道弧。
暴風雪頓時鋪天蓋地疾沖而去,如同雪瀑般,沖得劉非人仰馬翻,劉非怒吼一聲,從雪地中拖著風劍爬起。
玄女一個優雅轉身,盪開水袖,朝劉非飛去。
「是你!」劉非喝道。
黑衣青年則化身一匹墨似的牡鹿,踏空奔向雪崩後的平原大地,陸許被那積雪一衝,頓時昏死過去。
牡鹿低下頭,鹿角上黑氣繚繞,纏住陸許,將他從積雪中拖了出來。緊接著牡鹿現出人形,注視躺在地上的陸許。
兩人長相一模一樣,如同一對雙胞胎般。
李景瓏與莫日根出了城門,拿了火把趕路,循著鴻俊的馬蹄印一路狂奔而去。
李景瓏怒吼道:「鴻俊!人呢?!」
鯉魚妖已在鴻俊懷中睡著了,鴻俊足足馳騁近一夜,山巒、平原,到處都積著雪,流淌的銀河連接了夜幕與大地,而這天地間無比安靜。沒有下雪也沒有風,世界灰茫茫的一片,鴻俊只覺得自己仿佛在一個沒有邊際里的夢裡飛奔著。
前方一片白霧茫茫,鴻俊馳入霧氣再馳出後,鋪滿白雪的平原又像一幅裘永思筆下的水墨畫,四處皆是大塊的留白,白得像纖塵不染的宣紙,唯有遠方的山像被一點點墨氳開了般,淡得幾乎與夜色同為一體。
穿過霧氣後,雪地上的馬蹄痕消失了。
霧後是一片靜謐的墳場,繁星漸隱,墳場邊上有一座守墓人的小木屋,屋裡亮著燈。木門虛虛掩著,鴻俊牽著馬,不斷靠近,聽見裡頭傳來劉非的聲音。
「淖姬總喜歡說,殿下,您別再殺人了……」
鴻俊推開木門,屋內,劉非正坐在一側地上,陸許躺在床上,地下生起火爐,房中暖洋洋的,兩人一同朝他望來。
終於追上了,謝天謝地,陸許身穿一襲黑衣,和衣而躺,說:「鴻俊!」
「你怎麼來了?」劉非茫然道。
鴻俊顧不得答劉非,坐到榻畔皺眉道:「你怎麼就這麼走了?」
陸許似乎不願回答,劉非說:「我看他一路往西北走,像是要找什麼,便捎了他一程,要麼你再捎回去?」
鴻俊謝過劉非,又問陸許:「你要去哪兒?」
陸許那表情頗有點黯然,指指西北方。鴻俊起初以為他想回家,可不是據說陸許的家已經沒了麼?鴻俊半晌得不到回答,只覺得這麼夤夜出來,定有隱情,而他根本猜不到陸許的心思,只有等莫日根與李景瓏趕到,才能問個仔細。
「明天我陪你慢慢地走。」鴻俊說,「等他們趕上,長史和莫日根應該在路上了。」
劉非又說:「你們擠著先對付一夜罷,我守夜去。」
劉非推門出去,鴻俊追了陸許一夜,距離天明不到一個時辰,簡直筋疲力盡,他把鯉魚妖拿出來,放到爐邊,自己再躺到榻上,說:「可讓我一頓好找。」
鴻俊抬手,摸了摸陸許的額頭,躺在他身畔,說:「別難過了,雖然我不知道你難過什麼,總之,都會好起來。」
陸許仍在沉吟,看了眼鴻俊,鴻俊打了個呵欠。
鴻俊本來就困,外頭似乎又沙沙地下起雪來,寒風再起,嗚嗚聲刮過木屋頂,風聲與雪聲有股催眠的意味。
剎那間白光閃爍,鴻俊感覺自己回到了驅魔司,四周雜草荒蕪。李景瓏正使一把智慧劍,在地上畫圈。
「別發呆,快畫啊。」
鴻俊茫然四顧,見李景瓏將一瓢血紅色的顏料,輕輕地倒在地上。
「往哪兒走了?」李景瓏問。
「糟了。」莫日根答道,「下雪了。」
荒原上飛雪綿綿密密,蓋去了前方的蹄痕,漫天雪粉之下,兩人追蹤的唯一痕跡終於消失。
李景瓏心急如焚,撥轉馬頭,眺望四處山巒。
莫日根翻身下馬,躬身一抖,現出蒼狼形態,朝空氣中嗅了嗅。
「你聞得出他氣味?」
蒼狼低沉的聲音說:「他把趙子龍帶身上了,這邊,走!」
火爐生得正旺,鴻俊躺在榻上,閉著雙眼。
「綢星。」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突然響起,「醒醒。」
鴻俊:「?」
鴻俊不知睡了多久,只覺渾身難受,口乾舌燥,全身發燙,被這聲音叫醒時,他睜開雙眼,看見一名英俊無比的青年男子坐在榻畔,以手背試自己的額頭。
鴻俊剎那忘記了雪夜也忘記了陸許,忘記了許多事,無數記憶紛繁錯雜,湧入他的腦海,將他拽回了七歲大時。
他掙扎著要起來,卻一時頭痛欲裂。
「孔宣?」女人的聲音在外頭道,「星兒醒了?」
「吃藥了。」那被喚作孔宣的男人朝鴻俊說。
鴻俊答道:「爹……我頭好痛。」
孔宣伸出手臂,把鴻俊抱了起來,鴻俊全身綿軟無力,病得連手也抬不起來。
「把藥喝了。」孔宣低聲說。
鴻俊十分難受,意識如一團糨糊,頭痛得像有錘子在腦袋裡不停地往外猛敲。叫道:「我不喝藥……」
「喝了藥,病才會好。」孔宣端過碗,內里裝著小半碗苦若黃連的藥湯。
鴻俊忍著不適喝了,然則一陣反胃,剛喝下沒多久,便「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孔宣!」女子快步進來,怒道,「你又讓他喝什麼藥?!」
「退燒藥!」孔宣不悅道,「再這麼病下去,明天怎麼上路?!」
女人容貌倩麗,卻甚是疲倦,臉色帶著一抹蒼白,慌忙上前抱著小鴻俊,不住哽咽,淚水滾下來,淌在他的耳朵上。
鴻俊倚在她胸脯前,感覺到她的體溫與身上的軟香,那直覺仿佛深藏於彼此的血脈中,令他帶著哭腔大喊起來。
「娘——!」
賈毓澤抱著兒子慟哭失聲。孔宣卻被母子倆哭得十分煩躁,起身吼道:「是我沒用!是我沒用!」
鴻俊被嚇得一怔,藥湯雖吐了不少出來,卻終究發揮了剩餘的少許藥力,頭不再痛了。
「景瓏呢?」鴻俊問道。
「景瓏聽說你病了,送了本書來給你。」賈毓澤道,「娘給你拿過來。」
「不要給他。」孔宣眉頭深鎖道。
賈毓澤經過孔宣身邊,看也不看他,逕自拿了本書來,放在鴻俊榻畔。書頁尚未殘破,賈毓澤又坐到一旁,小聲說:「娘得去收拾東西,你困了就睡,聽話。」
鴻俊張了張嘴,說:「爹,我夢見許多墳。」
「做夢。」孔宣皺眉答道,「別怕,爹正忙著。」
兩人便關上房門,退了出去。
鴻俊翻了幾下手中書頁,滿臉迷茫與疑惑,看見最後一頁上以墨筆畫了個黑影,側旁註解「天魔」。
房門突然又被推開,孔宣再次進來。小鴻俊抬頭看,孔宣坐到榻畔,問:「看得懂字麼?」
鴻俊說了聲「嗯」,孔宣又說:「別看這本了,不是什麼好書。」說著又遞給他一塊冰糖,說:「吃著。」
鴻俊見了糖,便笑了起來,把糖含在嘴裡,孔宣摸摸他的頭,低下頭親了他額頭一口,小鴻俊注意到他的腰畔,掛著的那枚碧玉孔雀翎,正是自己隨身攜帶的腰佩,便伸手去摸。
孰料孔宣卻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裡,不住哽咽,使勁地摸他的頭,摸他的臉,又用力親吻了他的眉毛,低聲道:「星兒,爹對不起你……」
鴻俊問:「爹,你又怎麼啦?」
孔宣吁了口氣,搖搖頭,閉上雙眼,起身復又離開。
房內房外十分悶熱,正值夏夜,一場雨遲遲不下。他一個踉蹌下床,只覺頭昏眼花,像踩在棉花上。
他推門出去,入夜時,外頭長街上傳來敲梆之聲,那是他最熟悉的長安夜,木屐「叩、叩」聲響。
不遠處,傳來賈毓澤憤怒的聲音,父母似乎正在吵架,鴻俊便赤著腳,小心翼翼地過去。
「我不知道是誰在給他們通風報信!」孔宣低聲道,「你別吵了,星兒會聽見的!」
「你告訴我,現在該去哪兒?!」賈毓澤厲聲道。
正廳內堆滿了木箱、包袱等雜物,父母仿佛正在搬家。
孔宣坐在箱子上,嘆了口氣,說:「我帶他回曜金宮,重明不會不管。」
「你那倆弟兄只顧你的性命。」賈毓澤流淚道,「孔宣,他們何曾對我們母子有過一絲悲憫之情?星兒出生時若非我捨命抱著,現在他哪兒有命在?!」
「別翻舊帳了!」孔宣低吼道,「此一時、彼一時,我朝曜金宮送了信去,大哥不會坐視星兒喪命!」
「他的身體裡究竟有什麼?!」賈毓澤顫聲,上前一步,披頭散髮,激動無比,發著抖逼問孔宣,說道,「你告訴我,孔宣,我聽他們說,你將你身上的『魔種』,傳給了你兒子,是不是?!你為了保命,竟忍心將你的孩兒當作祭品?!」
孔宣定定看著賈毓澤,說:「毓澤,我這麼告訴你,我若有半點這心思,定教我墜入地獄,萬劫不復!終千萬載光陰,在黑火中煎熬!」
賈毓澤雙手按住面龐,發出震顫的哭聲,一時險些墜倒,孔宣便上前摟著她。
「大哥與二哥會來接咱們的。」孔宣答道。
「不!不會來!」賈毓澤悲咽道,「否則他定不會坐視你受傷,也不會坐視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搶走星兒,我只恨我不是妖,否則哪怕我粉身碎骨,我也不會讓星兒這麼過日子……」
孔宣幾乎是求饒道:「毓澤,不要說了,你非要讓我死在你娘倆面前,才甘心麼?」
「這又有什麼用?」賈毓澤哽咽道,「我只是想讓他像別的孩子一般,高高興興地活著,星兒又有什麼錯?你告訴我,他身體裡的魔種,究竟是什麼?」
「不要問了。」孔宣說,「明天一早就動身,哪怕去瓜州找你哥。」
「這些年來,我們逃到哪兒,他們就追到哪兒。」賈毓澤說,「到處都是妖怪,每一個都張著獠牙利爪,要將星兒帶走……」
廳外,鴻俊不禁倒退半步,眼中充滿恐懼。
他轉身跌跌撞撞,跑過迴廊,站在院中,渾身汗濕了單衫。
背後突然飛來一顆梔子,輕輕地打在他的頭上。鴻俊猛地回頭看,見一名半大少年身穿錦袍,在月色下好奇端詳自己。
「星,病好了麼?」
那半大少年騎在牆上,朝站在地上的鴻俊小聲說:「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鴻俊頗有點不知所措,驟聞父母之言的打擊,化作一股悲痛朝他襲來,令他淚流不止,幾乎無法抗拒這段真實無比的夢境,抑或是回憶。
那半大少年見鴻俊流淚,忙道:「哎,別哭?怎麼啦?哭了又得挨你爹揍。」
他忙一溜煙地順著牆下來,光著腳,跑到鴻俊面前,單膝跪地,認真看他。
半大少年已有九歲,雖一身錦衣,臉上卻帶有竹笤抽出來的血痕,他以袖子給鴻俊不住抹淚,鴻俊淚眼朦朧,怔怔看他,那眉眼,那鼻樑,那嘴唇。
「景瓏。」鴻俊叫道。
「叫哥哥。」九歲大的李景瓏低聲說道,繼而牽起他的手,說:「走。」
李景瓏帶他繞過院子,到得鴻俊家與李家相隔一籬的花園前,讓鴻俊翻過去,自己再翻了過來。又帶著他繞過迴廊,前往後院,院內種著一棵石榴樹。
李景瓏家挺大,到得廊下,又有一雙木屐,廊前還有一盤棋,側旁扔著小孩的外袍,棋盤邊上放著青綠色還沒熟的石榴,李景瓏便去取了件外袍,抖開讓鴻俊穿了,衣服與木屐都大了些許。
他牽著鴻俊徑直進房,拿了塊糕點給他吃,摸摸他額頭,又調了蜜水出來讓喝,答道:「沒發燒嘛。」
李景瓏的家裝飾得十分豪華,白天他還與鴻俊在這兒下棋來著,鴻俊後來一回去就病。賈毓澤每一次搬家,都不許鴻俊與周遭的小孩兒玩,鴻俊只好天天待家裡,後來有一次被李景瓏見著了,只覺才七八歲大就被關在家裡的鴻俊孤零零一個,十分可憐,才常翻牆過來看他。
第60章黑暗夢魘
「李景瓏!」男人粗重的聲音怒道,「又上哪兒?」緊接著是連聲重咳。
「在在在!」李景瓏忙道。
兩名半大少年並肩坐在走廊下,天氣悶熱至極。
「我得走了。」鴻俊答道。
「走?」李景瓏一時還未回過神來。
「搬家。」鴻俊黯然道。
「可我還沒學會法術呢!」李景瓏急了,說,「你答應教我的!」
鴻俊眼裡帶著些許愧疚,抬頭看李景瓏,打從記事起,父母隔年搬家,便從未消停得一時,四歲離開華陰到洛陽,五歲再從洛陽到襄陽,六歲搬到山東,七歲搬來長安……
……每到一處,母親都耳提面命,不許與別家孩子玩。鴻俊便只好每天待在家裡,對著父親的醫書出神。
九歲的李景瓏是他去年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的一個朋友。
「搬去哪兒?」李景瓏說,「我讓我爹也搬家,一起走!」
「我的身體裡,有個妖怪。」鴻俊不敢看李景瓏,一腳踢了踢小木屐,答道。
李景瓏剎那不作聲了。
鴻俊轉頭說:「他們想殺了我。」
「誰?」李景瓏問。
鴻俊搖搖頭,他不知道對方身份,只知道父親總是受傷,而母親總哭著將他摟在懷裡,因為他,家中度過了不知道多少個不眠的夜晚。
「我是個不祥之人。」鴻俊答道,「我身體裡的妖怪如果活過來,你也會死。」
李景瓏靜靜看著鴻俊,鴻俊異常冷靜,說:「我會記得你的,李景瓏。」
他起身離開,李景瓏卻叫住了他。
「明天晚上,我在金城坊外等你。」李景瓏說,「走之前,咱們再見一面。」
鴻俊有點兒意外,回過頭看李景瓏,想了想,答道:「我會把書還你。」
鴻俊翻過圍牆,卻聽到牆那邊喊道:
「鴻俊!」
鴻俊怔怔站了一會兒,不知為何就心慌起來,朝自己房間走著,倏然天上電閃雷鳴,一道閃光晃得他睜不開眼。
「鴻俊!」
鴻俊四處看看,景色仿佛發生了變化,自己正置身一條小巷中,進入夢境之前的意識正在不斷回來。
他手裡抓著李景瓏借他的書,聽到四處都在喊「鴻俊!」「鴻俊!」
長夜閃電一陣繼一陣,李景瓏的聲音在前面大喊道:「鴻俊——!」
鴻俊跑了起來,而李景瓏正在小巷的盡頭等著他。
「李景瓏?」鴻俊道,李景瓏伸出手抓他,鴻俊突如其來的一陣恐懼,避過他的手。
「相信我!鴻俊!」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了?!」李景瓏焦急道,「跟我走!」
李景瓏一把抓住他的手,拖著他就往小巷裡飛奔,巷盡頭是一扇虛掩著的木門,他一把推開,將鴻俊帶進了雜草荒蕪的前院中!
「這是……」鴻俊茫然道,「李景瓏!你要做什麼?」
電光頻閃,鴻俊放慢腳步,發現自己走進了驅魔司的天井,天井中,一個金色法陣閃爍著光芒,剎那金光萬道,「嗡」的一聲將他困在中央。
「放我出去!」鴻俊把書扔到一旁,大喊道。
小時候的李景瓏站在前廳內,在他的背後,則是一名全身金甲,金光閃爍的武士。
「人我帶來了。」李景瓏劇烈喘息道,「就是他!」
鴻俊怒吼道:「你騙我!」
武士發出蒼老而低沉的聲音,說道:「天魔種,來日浩劫因你而起,哪怕今日濫殺無辜,我也必須結果你的性命……」
那武士手持金劍,法陣轟然巨響,噴出白色的光火!
鴻俊在法陣中不住猛撞,大喊道:「李景瓏——!」
那一刻,時光仿佛飛速流轉,李景瓏的身材逐漸變得高大起來,而鴻俊卻不斷縮小,他驚訝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縮到四歲時,再開始驀然拔高長大,恢復到十六歲時的身材。
「李景瓏!」鴻俊喊道。
李景瓏的雙眼中,倒映著法陣中的光火,而鴻俊全身散發出黑氣,痛苦地、瘋狂地大喊,金色光火焚燒他的肌膚,令他全身迸出鮮血,頃刻間他已披頭散髮,被燒成一個血人!
「李景瓏……」鴻俊的喉嚨發出壓抑的咆哮,他的心臟正在噴出幾可遮天的黑色烈炎,而那金甲武士則手持長劍一收,身周現出六種光芒四射的法器,下一刻,法器旋轉著合一,幻作一把巨弓。
緊接著,金甲武士朝著李景瓏飄來,「嗡」一聲與他合二為一!
「爹……娘……」鴻俊跪在法陣中,一張臉已被金火燒得面目全非,喉中恐怖的聲音哀號道,「救我……我……好痛……啊……」
李景瓏發著抖,拉開長弓,瞄準了法陣中的小鴻俊。
下一刻,驅魔司大門崩塌,木門被一道洪流衝垮,孔宣化作一道虛影,衝進了法陣,迎上了金甲武士離弦旋轉的那一箭——
孔宣撐起五色神光,迎著六件金色法器合一的箭矢,疾衝上去,然則下一刻,光箭輕而易舉地撕碎了五色神光,沒入孔宣胸膛!
賈毓澤衝進法陣中,披頭散髮,抱住已被燒成炭般的鴻俊,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孔宣咆哮道:「狄仁傑——!」
孔宣沖至狄仁傑面前,不禁低頭望向胸膛處沒入的半柄箭矢。
賈毓澤淌下淚,懷抱鴻俊,一手撫摸他的側臉,喃喃道:「星兒……別怕,沒事的……沒事……」
「娘……我好痛……」鴻俊顫抖著說道,旋即嘴角裂開,口中噴出血沫來,喉嚨已被血堵住。
「不痛了,很快就不痛了。」賈毓澤淚流滿面,喃喃道,「焚我元魂,散我真魄……」
鴻俊的身軀不斷縮小,賈毓澤閉上雙眼,眼角滑下淚,念誦咒文,一手發出綠光,按在了鴻俊的臉上。鴻俊全身肌膚飛速癒合,不斷再生,如蛻皮一般,焦黑的外皮剝落之後,現出完好的肌膚。
隨著那咒文起效,賈毓澤一頭如瀑青絲頃刻成雪,化作雪白,面部已成老嫗。
「狄仁傑。」賈毓澤哽咽道,「饒了我的星兒罷,他有什麼錯?!」
孔宣被金光箭矢透胸而過,勉力站起,卻又險些跪在天井中,賈毓澤上前攙扶著孔宣,與他一同跪在李景瓏面前。
孔宣顫聲道:「狄仁傑,我就這一個孩兒……」
鴻俊拖著自己變小後的一身大衣服,雙眼現出恐懼,抬眼望向手持智慧劍的金甲武士。
「爹……娘……」鴻俊跪坐在地,顫聲道。
鴻俊緩緩抬起頭,眼裡帶著死灰般的神色,與李景瓏對視。
李景瓏發著抖,抬起手,手中發出白光。
鴻俊發出怒吼:「爹——!」
他身上黑氣頓時再次爆發,重重魔影拔地而起,黑浪朝四面八方翻湧,剎那間衝垮了整個長安城!
驅魔司,金城坊,長安,甚至整個中原大地一同崩陷,百姓,生靈,盡數被捲入這黑氣中,仿佛掀起了一道強大的颶風!
李景瓏面朝那道颶風,怒喝道:「鴻俊!」
黑氣颶風近乎衝垮了一切,李景瓏右手持智慧劍,左手發出白光,破開了天際與大地。
「醒醒——!」李景瓏吼道,繼而將鴻俊拉進懷中,白光轟然四射,浸透了鴻俊全身。
他的靈魂仿佛被強光照射,灼燒,那種痛苦又回來了,他瘋狂地掙扎,喊道:『放開我——!「
「醒了!」莫日根吼道,「長史!他醒了!」
白光一收,天地歸於灰暗,鴻俊的神志如遭到一聲雷擊巨響,被李景瓏緊緊抱住,兩手各握一對飛刀,竭力仰起頭,望向天際。
他的眼中倒映出冬季的銀河,脖頸後仰,莫日根一身傷痕累累,站在雪地上喘氣,李景瓏披頭散髮,滿臉淌血。緊緊抱著鴻俊不鬆手。
四面八方,全是倒地的戰死屍鬼,劉非躺在地上,小屋已被摧成平地,數匹戰馬屍橫就地,冰面上、墳地上滿是屍骸,李景瓏站在雪地里,抱住鴻俊,腳下已浸了一大攤紫黑色的血跡。
「你騙我。」鴻俊喃喃道,繼而失去了意識,倒在了李景瓏懷中。
蒼狼載著李景瓏與劉非,李景瓏懷中抱著昏睡的鴻俊,奔向山谷的盡頭。
鴻俊在顛簸之中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李景瓏追在馬車後來送他,把書交到他手裡。
「沒等到石榴熟!」李景瓏喊道,「把它種你新家院子裡吧!」
鴻俊把頭探出去,淚水不住往下淌,說:「後會有期,李景瓏!」
李景瓏站在巷子盡頭,不住擦眼淚,喊道:「等我學好法術!我會去找你的!」
「綢星?」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他耳畔道。
鴻俊悠悠醒轉,發現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夢境中的房裡,他茫然望向榻畔坐著的人,下意識地朝身邊摸,摸到柔軟溫暖的被子。
「醒了?」坐在榻畔的男人說道,「醒了!快請李長史!」
「這是什麼地方?」鴻俊先是抬起手臂,看見身體沒有任何變化,見還是這身軀,問,「我還在做夢嗎?」
那男人面容依稀有幾分熟悉,怔怔看著鴻俊。
「我是你舅舅,綢星。」男人說道。
門幾乎是被撞開的,李景瓏一陣風般沖了進來,說:「鴻俊?」
莫日根也進來了,鯉魚妖跟在後頭,大呼小叫道:「鴻俊!你沒事吧!」
「發生了什麼事?」鴻俊頭又開始疼了,問,「這是哪兒?」
莫日根摸了下鴻俊的額頭,低聲念了聲咒語,鴻俊頭疼便漸漸退了。李景瓏也上來摸他額頭,鴻俊卻還記得那夢境,眼裡帶著恐懼,一避。
「綢星。」守在榻畔的男人問,「還記得我嗎?我是賈洲。」
鴻俊怔怔看著那男人,他不記得這人了,但他的容貌,與夢裡的母親很像。
「記得我嗎?」李景瓏說。
鴻俊點頭,再看莫日根,點頭。鯉魚妖擠上來個腦袋,說:「我呢我呢?」
鴻俊確定不是在做夢了,便以食指輕輕敲了幾下鯉魚妖,鯉魚妖躥上榻來,鴻俊只盯著榻畔那陌生男人看。
「記得他不?」李景瓏認真問道,「他是瓜州太守,賈洲,你娘賈毓澤的哥哥。」
「這不對啊。」賈洲說道,「星兒,你今年不是該有十九才是嗎?這長相,活脫脫與孔宣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當真奇哉怪也……」說著賈洲竟是笑了起來。
鴻俊這下想起來了,那天楊玉環在馬車中告訴過他,母親還有兄弟,外公曾擔任節度副使,而後母舅家便留在了河西。
「是,你和我娘……長得好像。」鴻俊端詳賈洲臉龐,賈洲已年過四旬,聞言笑了起來,擦了把淚,握著鴻俊的手,手上滿是行軍習武帶出來的老繭。
「你怎麼現在才來?」賈洲問,「你爹娘死後,是誰養大的你?當年聽說你爹娘都沒了,我還派人四處打聽……」
鴻俊剎那臉色就變了,坐著出了會兒神,抬眼望向李景瓏,李景瓏看他神色不太對,問:「怎麼了?」
鴻俊一時竟有些無措,莫日根說:「想是累了,先讓他歇會兒。」
鯉魚妖觀察鴻俊,說:「他臉色太差了。」
「舅甥先敘舊。」李景瓏理解地說道,「鴻俊,你好好休息。有事兒隨時叫我,我就住東廂裡頭。」
鴻俊沒有說話,李景瓏朝賈洲使了個眼色,賈洲頷首示意,李景瓏與莫日根便退了出去。
鯉魚妖說:「我不吵你,鴻俊,你當我不在這兒就行。」
說著鯉魚妖到了牆角去,進了個小木盆里。
房內余鴻俊與賈洲,鴻俊想了想,要下床,賈洲卻道:「別忙動,你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賈洲出外吩咐,便有侍從送了米羹來。
「你這名字,還是舅舅給起的。」賈洲說道,並將米羹餵給鴻俊,鴻俊說:「我自己來。」
「當心燙。」賈洲說。
鴻俊接過碗,腦海中儘是夢境中之事,他在面對賈洲時,沒法不去想那個夢,看到與母親有五分神似的舅舅,便總讓他想起夢裡抱著他的母親。
他大口地喝了米羹,感覺力氣回來了點兒,注視賈洲,說:「我娘是賈毓澤。」
「你爹是孔宣。」賈洲笑著說,「妙手回春,懸壺濟世的神醫。」
鴻俊輕輕喘氣,伸手摸榻畔,賈洲便從枕下摸出那枚碧玉孔雀翎,說:「你們長史帶著你到玉門來,托人打聽……」
「居然到玉門了?」鴻俊詫異道,「跑了這麼遠?我追了陸許一夜,還沒抵達張掖……」
「你們路上似乎碰上了不少事兒。」賈洲答道,「別著急,一件一件,慢慢地說。」正值此時,外頭有軍情通報,賈洲便起身離開,囑咐一得空就來陪他,便暫時離去。
側房中,李景瓏想躺下,卻一側身就痛得直咧嘴。
莫日根坐在案後,看著院裡飄雪。
「我總覺得鴻俊不大對勁。」李景瓏說,「他看我那眼神,像是噩夢剛醒。」
「我已經將他從夢裡喚回來了,你現在好歹能找到人。」莫日根焦急道,「陸許還沒下落呢。」
李景瓏安慰道:「賈洲的斥候已散出去找了,劉非也在找,不會有事。」
莫日根問:「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趙子龍說得不清不楚的。」
李景瓏說:「只有問鴻俊才知道。」
莫日根道:「你又不讓我問。」
「你瘋了麼?!」李景瓏勃然大怒。
莫日根只得不說話了,鴻俊病剛好,看那模樣還頗有點神情恍惚,總不能現在去催問,然而陸許下落不明,莫日根簡直坐不住。
李景瓏說:「你為什麼不擅自行動,出去找人?還能再給我添點兒麻煩不?」
李景瓏就像驅魔司里的大家長,莫日根比他還大著兩歲,卻不得不聽他的。
「鴻俊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李景瓏皺眉問。
「他是半妖。」莫日根答道,「體內有股邪氣,我不知他從前是否被他養父以什麼封印抑制住了。」說著他起身,在房內踱步,又說:「看他不分敵我,胡亂攻擊的情形,像是陷在了一個噩夢裡。」
「你能看見他的夢?」李景瓏問。
莫日根搖頭,說:「我只能把他喚醒,白鹿才能令他入睡,進入他的夢境中。」
客房內,鴻俊坐在案後,將裝有鯉魚妖的盆放在案上。
「這一路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鯉魚妖說:「鴻俊,你當真什麼也不記得了?」
「快說。」鴻俊眉頭皺著,注視鯉魚妖。
鯉魚妖有點遲疑,說:「好吧,長史讓我不要告訴你,怕你聽了……」
鴻俊答道:「我一句也不說。」
鯉魚妖那表情神神秘秘的,兩手扒著桶沿冒出個魚頭看鴻俊,這才開始述說。
原來那夜鴻俊追著陸許與劉非,到了一片墳地,進得小屋後,便暫且歇息,過得一夜,鯉魚妖也未察覺異狀。
然而半夜間,鴻俊卻仿佛夢遊般醒來,緩步走到墳地中間,李景瓏與莫日根追來時,鴻俊便如扯線木偶般,全身冒出滾滾黑氣,竟是出手攻擊李景瓏與莫日根!
陸許一身黑衣,於鴻俊身後懸浮空中,雙手中散發出千絲萬縷的纏絲,控制著鴻俊的一舉一動。而木屋外的「劉非」,則搖身一變,成了一名身穿黑衣、滿面漆黑的女子!
李景瓏與莫日根自然搶上前去救,黑衣女則御起寒風與暴雪,席捲了墳地與平原。
「那就是另一隻妖怪玄女?」鴻俊問道。
鯉魚妖答道:「我……我不知道。」
莫日根與李景瓏左支右拙,應付唯艱,那玄女的寒風實在太厲害,根本近不得身,四處儘是飛射的冰刺與暴雪,而鴻俊,就像冰雪裡的魔王般大開殺戒。
幸而真正的劉非恰好就在那時迴轉,以風劍召喚起墳地中長眠的將士,莫日根又不顧凍傷,與玄女拼了一記,玄女受傷退走。緊接著李景瓏以心燈斷開了陸許對鴻俊的操縱……
鴻俊驀然想起,自己在夢裡頭只見電閃,不聞雷鳴,興許那頻繁的閃光,就是心燈。
「然後呢?」
「然後陸許就消失了。」鯉魚妖說,「臨走時還放狠話來著。」
鴻俊睜大了雙眼。
「你命中注定,總有一天會死在他的手下。」
「魔種既已找回,接下來的日子,就等著備受煎熬罷。」
第61章疑竇叢生
鴻俊呼吸急促,睜大了雙眼,鯉魚妖馬上說:「你別想多了,鴻俊,他們說那不是陸許。」
接著,李景瓏經過一番苦戰,終於將鴻俊喚醒,蒼狼則載著他們,往西北面飛奔。鯉魚妖與莫日根本打算就近尋醫問藥,李景瓏則提及曾聽鴻俊說過,他在瓜州一帶,還有親人。
「為什麼?」鴻俊又問。
鯉魚妖說:「莫日根說,在親人、愛人的身邊,噩夢就會遠離,果然,到了玉門第二天以後,你就醒了。」
鴻俊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醒來後,再次陷入的睡眠里,倒是沒有再做夢了。
「陸許又是怎麼回事?」
鯉魚妖遲疑半晌,最後說道:「長史猜,他被他們抓走了,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鴻俊:「!!!」
鯉魚妖說:「再見面那會兒,他是不是穿著一身黑?」
鴻俊想起來了,城門處的衛兵說,陸許離開時穿著白色的斥候服,但他本來就有兩身,這代表不了什麼。
「所以,劉非回來也是……」鴻俊從碎片般的信息里猜到了關鍵。
「這可不是我說的啊!」鯉魚妖忙擺手道,「我什麼也沒說!」
劉非半路上載著陸許,不知在何處遭到了襲擊,於是陸許被抓走了!再接下來,玄女控制住了陸許,進而控制住了鴻俊。
「他就是白鹿?!」鴻俊幾乎是喊了起來。
鯉魚妖沒回答,縮進桶里,鴻俊心中頓時如一團亂麻般,若陸許就是莫日根一直在找的白鹿……可,妖怪們又是怎麼控制住了他,再把他黑化的?
「鴻俊?」李景瓏在門外問道,「好些了麼?」
鴻俊聽到李景瓏的聲音,瞬間又想到了夢裡遭受的痛苦。
李景瓏走進房內,在他面前跪坐下,擔心地打量著他。
「你在墳地里夢見了什麼?」李景瓏問到。
就連鴻俊自己,一時間竟也無法確認,夢中的一切,有多少是真實的,萬一是黑化陸許為了操縱他,蓄意灌輸進來的噩夢呢,他的腦海中已是一片混亂。
鯉魚妖不悅道:「不是讓你別來鬧我們家鴻俊麼?」
李景瓏皺眉道:「我是擔心他!」
李景瓏全身疼痛,先前被鴻俊那飛刀傷得實在太狠,只是繃帶都包在裡頭,不間斷的疼痛之下,會讓人脾氣變得極其焦躁,說話時也不自覺用上了嚴厲的語氣。
鴻俊突然問道:「景瓏,小時候,你家是不是住在……輔興坊?」
李景瓏一怔,說:「我說過?對,離崇福寺不遠。」
鴻俊觀察李景瓏雙目,試探著問道:「你家院子裡,種了一棵石榴樹。」
李景瓏笑了起來,說:「你怎麼知道?夢見我小時候了?」
鴻俊聽到這話時,心裡卻隨之猛地一沉。
「九歲那年,你記得發生過什麼事嗎?」鴻俊又問。
李景瓏皺眉,說:「鴻俊,你究竟夢見什麼了?」
「回答我,景瓏。」鴻俊說。
李景瓏不解地打量鴻俊,從那天被陸許操控之後,鴻俊仿佛就變得不一樣了,有了許多心事,也不再是無憂無慮的模樣。
「根據我與莫日根的猜測。」李景瓏答道,「陸許應當就是白鹿,擁有入夢之力的神,但他被妖族抓走了,現在已不再是咱們所認識的陸許。」
鴻俊「嗯」了聲,避開李景瓏的目光,尋思道:「咱們去救他?」
「得等你病好。」李景瓏的視線卻一直沒有離開過鴻俊雙眼,追問道,「白鹿一被妖族控制,散發出的黑氣,就能讓人墜入噩夢,這噩夢不是真的,告訴我,鴻俊,你夢見了什麼?」
「景瓏。」鴻俊說,「我的身體裡住著一隻妖怪。」
李景瓏:「……」
「你都知道了?」李景瓏震驚了。
「不是我說的!」鯉魚妖馬上撇清關係。
「就在這兒。」鴻俊指了一指自己心臟之處,「與趙子龍無關,是我自己感覺到的。」
「那只是個夢。」李景瓏說,「一個夢而已,鴻俊!」
鴻俊胸膛劇烈起伏,李景瓏又說:「相信我,你的身體裡沒有什麼妖怪!鴻俊!」
他伸出手,緊緊抓著鴻俊的手腕,鴻俊下意識地想掙開,然而一股溫暖而光明的力量滲透了他的經脈,注入他的全身。
李景瓏手掌中發著光,漸漸地浸潤了他,讓他想起許多快樂的事,驅魔司里的初秋,陽光下梧桐葉沙沙作響,白雪裡的溫泉,漫天雪花一落在池中,便化作了虛無。
鴻俊漸漸平靜,只聽李景瓏認真道:「不要想東想西的,好麼?」
鴻俊便點了點頭,李景瓏放開手,沉吟片刻,而後道:「九歲那年,我爹去世了,我大病一場,那一年的許多事,記憶已模糊不清,九歲以前的事兒我鮮少記得。你既問到,我回頭自然會再想想。」
「現在,鴻俊。」李景瓏說,「告訴我,你究竟夢見了什麼?是不是夢見了爹娘的死?」
鴻俊心中猛地一抽,怔怔看著李景瓏,只不作聲。
李景瓏眼中帶著不安與焦慮,說:「信我,鴻俊。」
鴻俊剎那想起了夢裡,李景瓏手持智慧劍,被那金光武士附身時的一刻,那時他的眼神就如現在一般,痛心、內疚、難過,又有著不安。
鴻俊猶豫再三,此刻賈洲卻敲了敲敞開的門,說:「打擾你倆了,綢星,一起用晚飯?」
賈洲的妻子十二年前因難產而逝,母子皆亡,多年來未有續弦,也不願回到中原,膝下無子,再見外甥時,自有種掩飾不住的激動與親近。一時似有許多話想說,顧及外甥剛醒,又是病後,想想終歸忍住了。
「這可好多年了。」
用飯時,賈洲朝鴻俊笑道。
這世上大抵不會有人,無聊得來亂認親戚,鴻俊見到賈洲那一刻時,心裡還是非常難過的。只是太多紛繁錯雜之事,沖淡了他的重逢之喜。
「難為你上河西來,還帶了東西給舅舅。」賈洲又笑道。
東西?鴻俊正一怔,李景瓏提醒道:「長安市上買的,自己給忘了?」
鴻俊被這麼一提醒,終究想起來了,出發前李景瓏買了一盒茶餅、胭脂,真絲與珍珠釵子。當時鯉魚妖還嘲他要男扮女裝來著。
「可惜你舅娘走了好多年。」賈洲說,「過得幾日,我帶你去看看,燒給她。」
鴻俊點頭,說:「生老病死,枯榮更替,乃是天意,總有一天將重逢。」
小時候重明曾說過這句,那時他還不懂,如今卻是懂了。
賈洲笑道:「看到你,我就總是想起你爹來。當年你爹是位名醫,沒想到你長大後,卻成了驅魔師,該不會是從小被他灌藥,灌得天賦異稟罷?」
鴻俊便答道:「是我爹的弟兄,後來收養的我,再教了我些驅邪的法術。」
賈洲點了點頭,說:「孔宣來西涼那年,也曾露了一手,替我收復妖魔……」
李景瓏一直對賈洲之言心不在焉,觀察鴻俊臉色,這時莫日根突然問:「什麼妖?」
賈洲想了想,答道:「忘了,是一隊士兵,在雅丹自相殘殺。孔宣便認為有妖作祟,親自前去除妖,那一年後,便再沒有出過事兒,直到今歲妖魔作亂,沒等到孔宣,卻等來了你。」
賈洲身具勞困之色,多年來鎮守邊關,未得提拔,全因其父也即鴻俊外公乃是上上任節度使副使,如今哥舒翰掌權,幾任前舊部將不是歸鄉就是調任京官,唯獨賈洲守在玉門關前。哥舒翰敬重他行軍打仗之能,卻也不願提拔他。賈洲本並無念想,只打算在此地守著與妻子的記憶,了此餘生。
鴻俊答道:「舅舅,長史會把這次的事兒順利解決的,您別太擔心。」
賈洲想了想,卻道:「綢星,老實說一句,你當真要做驅魔師嗎?非得以這官職餬口?」
鴻俊被這麼一說,倏然無言以對,李景瓏的眉頭卻皺了起來。
賈洲又朝李景瓏說:「李景瓏,孔家我是不知道,可賈家,經這麼多年,便傳下綢星這麼一個。」
李景瓏官職與賈洲平級,彼此都是武官,然則循大唐不成文的慣例,守衛邊疆的武官,在平級時總壓著京官半頭,賈洲雖然一直客客氣氣,談到鴻俊時,態度卻顯露無遺。
「我看你們這麼四處抓妖,打仗。」賈洲說,「也不缺我外甥一個,這會兒又病得這麼重,路上險些魂兒也丟了,不知你們碰上甚麼妖怪……不如就待我修書一封,上呈太子,求他賣我個老臉,讓星兒在玉門先將養著如何?」
李景瓏眉頭一皺,換了個人,定會說敢情你家三代單傳,我就兄弟成群不成?但自己與鴻俊論弟兄,總不可頂撞了長輩。
「看鴻俊自己吧。」李景瓏想了想,說。
「不行。」鴻俊答道,「我還得去救陸許呢。」
「再說罷。」賈洲又道,「想想你爹,再想想你娘,當年你娘,倒是想過過安穩日子,你這麼四處奔波,來日總不能讓你媳婦兒也跟著你奔波,是不是?若當年聽我一言,如今也不至於你這孤苦無依的,來日你也得想想你的孩兒……」
賈洲雖對孔宣表示了敬仰,但鴻俊不難感覺出,對母親之死,賈洲總是歸咎於父親。
鴻俊突然說:「舅舅,其實不關我爹的事,他待我娘很好,也疼我,歸根到底,爹娘都是我害死的。」
聞言所有人頓時色變,莫日根現出震驚表情,李景瓏怒道:「鴻俊!你說什麼呢?!」
賈洲聽到這話時,方意識到自己這小外甥身上背負了多少重擔,內心深處有多少黑暗之境,是有多渴望救贖。
「怎麼能這麼想呢?」賈洲放下筷子,來到鴻俊身邊,伸手將他攬住,安慰道,「你娘說,這輩子最樂的事兒,就是有了你,我不知他們發生何事,但你一定得記得,就像你自己說的,生死有命,緣來緣去,過了就是過了,這不與你相干,更不是你的錯。」
鴻俊聽到這話時,五味雜陳,險些一起湧出來,默默以衣袖擦了把淚,忍著不哭出聲,賈洲望向李景瓏時,眼中頗有責備目光。李景瓏看在眼裡,只是焦急,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當夜,李景瓏站在廊前觀察天色,陰陰沉沉,一副暴風雪欲來的氣氛。
「玄女妖力不發,就是尋常雪天。」李景瓏說,「看來你那一下把她傷得夠嗆。」
「我現在只擔心陸許。」莫日根說道,「那孩子被捉去後,不知現在怎樣了。」
李景瓏安慰道:「既已落在玄女與瘟神手中,想必他們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不至於有危險,我只擔心,他們究竟是如何控制住陸許的,趙子龍所言,那黑衣陸許,究竟又是什麼人。」
「興許就像你我先前猜測。」莫日根說道,「白鹿在轉生之時,遭到妖族干擾,一部分轉世投胎,進了尚是個嬰兒的陸許身軀。另一部分,就是……」
李景瓏續道:「……黑衣陸許。」
莫日根面色凝重,李景瓏卻苦笑道:「媽的,當真夠嗆,這……誰才是你要找的那個?不是女的也就算了,現在還來了兩個?」
莫日根說:「必須先設法救回陸許,其他的,容後再議……我先去看看鴻俊。」
莫日根與李景瓏擦肩而過,離開迴廊。
鴻俊躺在榻上想事,鯉魚妖說:「鴻俊,你今天說的話,聽得我好難過啊。」
鴻俊沒有回答,卻輕輕地問道:「趙子龍,你覺得……重明恨我娘嗎?」
鯉魚妖嚇了一跳,說:「鴻俊!你在想什麼?!」
「他一定恨我娘吧。」鴻俊自言自語道,「他也恨我,如果不是我和娘,我爹就不會永遠不回曜金宮,我知道他始終在和我爹置氣,可我爹已經死了,回不去了,他才撫養了我。」
「你瘋了!」鯉魚妖跨出木盆,朝鴻俊跑來,搖搖尾巴道,「鴻俊,重明這麼疼你,不是假的!你是怎麼了?」
鴻俊答道:「否則,他們為什麼向曜金宮求助?因為重明根本就不願意幫助他們……」
鯉魚妖怔怔看著鴻俊。
鴻俊做了那個夢之後,似乎想清楚了許多,也看清了從前自己無憂無慮時,並未看穿的表象。
「是黑衣陸許,強行為我編織的噩夢嗎?」鴻俊自言自語,搖頭道,「不是,很久以前,我就開始做過這樣的夢了。」
第一次想起過往,是聞了離魂花粉時,在驅魔司的天井中,他不知為何,看見了父母死前的一幕。那一幕,與夢境中所知所感,幾乎是完全重合的。唯一不一樣的,就只有李景瓏。
若說這一切都是虛幻,那麼為什麼他會知道,李景瓏從前住在輔興坊,家中還有一棵石榴樹?他說他九歲那年的記憶全部失去了,而自己缺失的,也正是關於這一切的記憶。
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剎那間,鴻俊感覺自己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了。曾經重明離開了他,可他還有李景瓏。然而在夢裡想起了這一切後,李景瓏是他的殺父仇人,是害死他父母的兇手,又要讓他如何自處?
「你知道嗎?」鴻俊朝鯉魚妖說,「今天舅舅說讓我別當驅魔師,留在他身邊時,我就覺得,也許這才是我的歸宿吧。」
鯉魚妖沒想到一整天裡,鴻俊不聲不響地發呆,竟是想了這麼多事!正要安慰幾句,外頭又傳腳步聲響。
莫日根端著一碗草藥湯過來,鴻俊便翻身坐起,想了想,問:「去找陸許嗎?什麼時候出發?」
「喝藥。」莫日根說。
莫日根遞過藥碗,鴻俊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莫日根眉頭一揚,望向鴻俊,鴻俊卻說:「那天在雪地里,你們看見了什麼?」
鴻俊的呼吸急促起來,說:「我的身體裡,是不是有股黑氣?」
莫日根端詳鴻俊,沉吟片刻,反倒放下藥碗,朝他說道:「鴻俊,你夢見了什麼?不想告訴長史,能不能告訴我?哥哥們從來沒想過別的……」
鴻俊怔怔看著莫日根,莫日根卻伸出手掌,在鴻俊面前攤開,將手背翻了過來。
「握。」莫日根突然說。
鴻俊意識到這是狗兒與人握手的禮節,每次看見莫日根變成高大威武的蒼狼,他就總忍不住想與他握握爪子,便笑了起來。
他把手放在莫日根手中,莫日根便收起五指,與他輕輕握著。
「告訴我。」莫日根凝視鴻俊雙目。
「我夢見。」鴻俊低聲說,「在我體內,有一顆天魔種。」
莫日根答道:「所以呢?」
鴻俊顫聲道:「它害死了我的爹娘,天魔種是什麼?」
「噓。」莫日根另一手摟住鴻俊後頸,輕輕把他摟向自己,在他耳畔小聲道,「那不是真的,只是一個噩夢,是被天魔控制後的陸許,在你內心種下的噩夢。」
鴻俊聽到這話,頓時如得大赦,不敢相信地看著莫日根。
「聽著,鴻俊,我就問你一個問題,連長史也不知道,我從來沒在他面前提過……假設,你體內有魔種。」莫日根側頭望向門外,似乎在確認是否隔牆有耳,更小聲道,「那麼你就將成為天魔復生的寄體,對不對?」
「天魔是什麼?」鴻俊皺眉道。
「千年一輪迴,天魔復生。」莫日根解釋道,「魔氣,就是天地脈中,無法被淨化的戾氣與痛苦,這些戾氣在人間聚集,久散不去,成為『天魔』。」
鴻俊想起自己在夢裡翻閱的那本書,最後一頁,赫然正是「天魔」!剎那回憶都變得清晰起來。
「對。」鴻俊答道。
莫日根又道:「蒼狼白鹿也好,永思家繼承的降龍仙尊之力也好,身為吐火羅聖子的阿泰也好,甚至手握智慧劍,替不動明王監察世間魔氣的狄仁傑也好,最終的目的,都是捍衛人間,除卻、淨化魔氣,是不是?」
鴻俊點了點頭,眼中充滿疑惑。
「我可以肯定。」莫日根說,「你的體內沒有什麼魔種,因為劉非也可確認,天魔已經提前出現了,你想想黑衣陸許的所作所為。」
鴻俊驀然清醒過來,那股黑暗的力量,甚至在他們於興慶宮外,焚燒堆積成山的狐妖時也出現過。戾氣、痛苦,隨著黑色的霧氣疾沖天際。
九尾狐雙目中噴射出的黑火、龍子們的咆哮,以及莫日根在喚醒劉非時,被衝散的黑色迷霧。
「那就是『魔』?」鴻俊皺眉道。
莫日根神色凝重,點了點頭,說:「既然天魔已出現,不知躲藏在世間的哪一個角落,那麼你就不會有魔種,也不會是天魔,對不對?」說著以劍指朝鴻俊心臟處輕輕點了點。
這麼說似乎是合理的,鴻俊突然好過了許多。
「可我的夢,又怎麼解釋?」鴻俊皺眉道。
莫日根靜靜地看著鴻俊,又說:「白鹿擁有穿梭夢境的力量,他不僅窺探了你的夢,也窺探了許多人、妖族與生靈的夢,既然陸許遭到控制,便成為噩夢的源頭。」
這似乎也是可以解釋的,鴻俊便重重點了頭。
「是這樣嗎……嗯。」鴻俊沉吟道。
鯉魚妖明顯地鬆了口氣,說:「鴻俊,你別胡思亂想。」
「當務之急。」莫日根又說,「是找到他,救他離開妖族之手。」
鴻俊說:「我們儘快出發吧。」
「不確認你好起來。」莫日根端起那藥,遞給鴻俊,搖頭道,「哪怕再擔心陸許,我也不會動身。」
鴻俊聽到這話時,感覺到了莫日根的溫柔,接過藥喝了。
「睡吧。」莫日根說,「你會慢慢康復,記住,別再胡思亂想。」
鴻俊點點頭,莫日根按住他的額頭,將他輕輕按躺下,口中念誦幾句咒文,鴻俊的心慢慢平靜,藥力作用之下,眼皮漸沉重,睡著了。
莫日根收起藥碗,回到李景瓏房中。
「如何?」李景瓏說。
「他信了。」莫日根疲憊而愧疚地答道。
李景瓏眉頭一直擰著,就從未舒展開過,莫日根又說:「他自己承認了,說夢見體內,有一顆『魔種』。」
李景瓏聞言震驚了,兩人對視良久。
李景瓏說:「他會變成什麼樣?」
莫日根眼中現出迷茫,緩緩搖頭,答道:「你必須找到他的養父,長史,我不信他們不知道鴻俊身上有這東西,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你我的能力範圍。」
李景瓏的呼吸粗重起來,不禁一陣天旋地轉,他一手按著牆壁,勉力站穩,說:「上次的情況,短期內理應不會再來一次。」
「這可不好說。」莫日根答道,「很明顯了,被污染的白鹿,誘發了鴻俊體內的那顆種子,才令他在雪地中,徹底不受控制。妖族現在一定已知道了這件事……我不敢保證白鹿會不會第二次誘發魔種。」
李景瓏煩躁不安道:「那麼你告訴我,鴻俊體內的是魔種,他才是那什麼天魔,污染白鹿的又是誰?」
「我怎麼知道?!」莫日根同樣煩躁不安,「我們掌握的信息都太少了!也許這魔種有兩顆?三顆?或者說,鴻俊體內那顆,其實不是我們想的……」
李景瓏轉身出外,莫日根又說:「你上哪兒去?他剛睡下。」
「吹吹風。」李景瓏說,「冷靜會兒。」
他在院子裡站了片刻,轉身輕輕推開鴻俊房門,一身白衣,赤腳走進去,鴻俊側趴著睡熟了。李景瓏便坐在榻上,怔怔看著他。
鴻俊的睡容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孩,一腳伸出了被子,褲腿被蹭了起來,現出白皙的腳踝。
李景瓏低聲說:「鴻俊。」
鴻俊只聽不見,李景瓏便在他身畔躺了下來,雙手疊按在腹前,閉上雙眼,眉目間充滿焦慮,漸漸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