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之中,蒼狼載著陸許,駐足於祁連山中北段的一個小山坡上,望向下面的村莊,村莊北方,馬蹄聲整整齊齊,如同鼓點,起落之時,每次踏上大地便響起悶聲。
蒼狼發出沉悶的喉音,陸許則睜大了雙眼,不住顫抖。蒼狼一聲怒吼,群狼卻充滿畏懼,紛紛退後。
蒼狼轉頭,憤怒地注視著群狼,率先衝下了山坡,群狼紛紛躬起背脊,毛髮倒豎,最終迫於蒼狼威勢,一窩蜂地沖了下去!
黑壓壓的屍鬼千軍萬馬,猶如潮水般湧來,瞬間吞沒了整個村莊,村莊此刻才敲起了警鐘,瞬間慌張叫喊,孩童哭聲,亂成一片!
衝鋒的屍鬼足有上萬騎兵,蒼狼一個側身,將陸許甩了下來,吼道:「陸許!你帶百姓找地方躲避!」
說時遲那時快,蒼狼再次變大,從南方衝進村莊,吼道:「跑!」
一頭渾身沐浴月光的巨狼沖了進來,村中人等被蒼狼這麼一吼瞬間回過神,再顧不得家當,紛紛朝外逃亡,蒼狼一路踏過屋頂,被它踩過的建築便轟然坍塌,沿著街道直衝而去,一聲長嘯,撞進了騎兵陣中!將騎兵全部踩得人仰馬翻,七零八落。
衝鋒的屍鬼軍團各自挑起長矛,動作整齊劃一,朝著蒼狼衝來,眼看蒼狼即將撞上長矛陣的瞬間——
——蒼狼在空中躍起,側翻,變換為戴著面具的莫日根,那一刻,莫日根如同劃破長空的白隼,一腳踏上揮來矛杆,左手拉弓,右手抽釘頭七箭。
「咻咻」連聲,七箭一箭接一箭地全部飛出,在戰場上四處旋轉飛舞,莫日根墜向地面時瞬間再次變換為蒼狼,朝著戰陣中橫衝直撞而去!
釘頭七箭帶著法術光芒刷然飛過整個戰場,將屍鬼頭盔射下,每一箭飛往敵人時,都正中頭盔內的面部,將屍鬼頭顱徹底射穿,然而屍鬼卻成山成海,被蒼狼踏過之後更掙扎著爬起來,朝它的腿上直撲而去。
蒼狼一個轉身,變換成莫日根,莫日根還未落地便在半空招手,「唰」一聲釘頭七箭全部飛回,途中帶起無數飛落的頭盔。屍鬼們前赴後繼,湧向莫日根,莫日根雙手迴轉,喝出咒文!
釘頭七箭全部回到他的身周,開始瘋狂旋轉,莫日根再兩手朝外一撒,喝道:「去!」
七箭掀起暴風般的法力波動,朝著四面八方轟然飛射,將衝到近前的屍鬼炸得四處橫飛。
實在太多了……莫日根左衝右突,怒吼道:「你們究竟是什麼?哪兒來的!」
屍鬼前赴後繼,直朝他身上撲,莫日根頓時被按倒在地,更多屍鬼密密麻麻湧來,堆成山巒一般,倏然間蒼狼再次一聲狂吼,拔地而起,掀飛了那屍鬼堆成的小山。
流箭飛射,蒼狼四處衝撞,遠處卻傳來一聲呼喊。
「黎明星!」
蒼狼驀然轉頭,見陸許竟是拿著那鏟子,帶著狼群艱難抵擋屍鬼的入侵。
蒼狼:「……」
蒼狼馬上搖身一變,莫日根退回村莊,躍上高處一瞥,只見陸許那動作極快,將匕首別在腰間,雙手持一鐵鏟,竟是來去如風,屍鬼朝他衝來,便被他一鏟拍去,拍得頭顱飛起,劃出弧線落在大地上。
村民已撤到山腰,莫日根撮指於唇間,一聲唿哨,化作蒼狼疾衝下去。
是時只見陸許舞開那鐵鏟,舞得虎虎生風,左拍,右拍,前切,掠,平斬,挑……時而虛晃一招,「唰」一聲衝到五步開外,時而朝屍鬼胯|下一鑽,回身便一個旋絞……
莫日根:「……」
「走!」它躍下去,吼道,「別再打了!回來!」
陸許沖向蒼狼,卻一個轉身,翻身躍到蒼狼另一側,發出決死的吶喊,雙手持鏟,狠狠一鏟下去,將持刀斬向蒼狼的屍鬼釘死在地!
蒼狼轉身,陸許躍上它的背脊,屍鬼已填滿了整座村莊,如蝗蟲侵蝕一般,村莊在這黑潮之下不斷坍塌,最終傳來巨響。
蒼狼站在山坡上回頭看,只見村民們滿臉惶恐,瑟瑟發抖,注視這巨狼,再抬頭看狼背上的少年斥候。
「狼神!」有人喊道。
「黎明星!」
村中人等紛紛跪拜在地。
「沿祁連山南路走。」蒼狼低聲道,「南邊有個小村莊,先在那兒避寒,再找路南下,往最近的縣城求助,快去!」
百姓們紛紛撤離,蒼狼喉中發出咕嚕嚕的聲音,狼群便各自伏身,紛紛散去。
陸許喘著氣,手中仍持那鐵鏟,不住發抖。
「武功不錯。」蒼狼稍低下頭,雙目發出綠色的光,如同兩枚鑲嵌在黑暗中的寶石,它注視著山下的動向,屍鬼的目標仿佛只有這個村鎮,百姓逃上山後便不再追殺,而填沒了村鎮後,屍鬼復又緩慢撤出,如同蟻群般在平原上集結,浩浩蕩蕩,開始撤離。
「追?」蒼狼稍揚起下巴,抬頭朝陸許說道。
陸許將鏟子背在背後,伏身抱緊了蒼狼的脖子,蒼狼便躍下雪地,尾隨屍鬼軍團,往西北方而去。
涼州城內。
一入夜,全城便冷了下來,家家戶戶閉門不出,生起炭爐取暖。
秦亮朝夫人說:「今天有貴客,加幾個菜,把雞殺了。再取點酒來。」
鴻俊解開包袱,正想說能不能給鯉魚妖搓幾個肉丸子吃,秦夫人一見,卻笑道:「哎呀!這麼客氣!還帶了菜來!」
「正好油炸個……」
「這不是菜。」鴻俊忙道。
「我不是菜。」鯉魚妖朝秦夫人解釋道,「給我點兒肉吃就行,我吃得不多,沒有的話,包子餃子也可以。」
秦夫人尖叫一聲,險些被嚇暈,李景瓏忙又解釋一番,秦夫人才勉強接受了鯉魚會說話的解釋,以及驅魔司的來歷。
秦亮趕緊打發她做飯去。只見那胡女又進來,好奇打量鯉魚妖,並擺開案幾。
「這是小女秦萱。」秦亮又朝兩人介紹道,「獨生女兒。」
李景瓏與鴻俊便與她打招呼,鴻俊十分意外,問:「你媳婦是回紇人嗎?」
李景瓏忙道:「要稱尊夫人。」
秦亮卻樂呵呵道:「我與她娘十七年前在陽關下相識,便依咱們漢人的規矩,成了親。」
秦亮又與李景瓏閒談數句,他本是隴西人士,少時家中安排,令他在河西節度副使麾下,處置文書往來,而後副使告老,秦亮便輾轉到了沙洲。如今哥舒翰坐鎮涼州,獲封涼國公。秦亮因為官正直,從不貪污挪用軍費,被召回當上涼州郡刺史。
然而涼州一代近西北邊關,有節度使坐鎮,天大地大,哥舒翰最大,凡事由他說了算,財權軍權都執掌於老將軍手中,秦亮不過負責起草文書、屯田、辦學,以及調節軍民糾紛。歸根到底,並無多大實權,生活也甚清廉。
不多時,秦夫人進來擺開飯菜,為招待客人特地殺了一隻雞,李景瓏十分過意不去,秦萱卻拆下一隻雞腿,讓李景瓏先吃。李景瓏便讓給鴻俊,秦萱看了一眼,只不發話。
秦亮開了一封酒,朝李景瓏說:「我雖信世間有鬼神一說,卻終究覺得,妖離咱們很遠,看見你們帶著這妖怪,想必驅魔司還是有點本領的。」
鴻俊險些「噗」一聲噴出湯來,心道為什麼鯉魚妖能證明驅魔司有本領?
李景瓏舉杯道:「不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而已。」說畢與秦亮互敬了一杯。
鴻俊問:「要麼明天把趙子龍帶去,讓哥舒翰將軍看看?」
鯉魚妖正用筷子夾著肉丸往嘴裡填,聞言心驚,說:「他要把我的魚頭砍了去替長史怎麼辦?」
李景瓏放下杯,說道:「我猜哥舒翰大將軍並非老來頑固,而是立場使然。」
廳內靜了片刻,秦亮重重嘆了口氣,答道:「正是如此,所以,在李長史面前,方有一事相求。」
鴻俊:「?」
李景瓏側頭看鴻俊,說:「還記得出發前,太子朝咱們說過什麼?」
鴻俊不住回憶太子所言,李亨確實希望李景瓏將此事調查清楚,並順利解決,不影響與回紇的關係,也千萬不要開戰……啊?!
鴻俊注意到,秦亮的夫人與女兒,都是回紇人。
秦亮朝李景瓏說道:「與回紇開戰,我覺得多多少少,是楊相所授意促成,哥舒翰大將軍與安祿山、史思明素來水火不容……」
「爹。」秦萱不滿道。
秦亮擺手,示意無妨。
李景瓏眉頭深鎖,說:「哥舒翰老將軍,必須與朝中右相楊國忠交好。」
秦亮答道:「當然,想必楊相也頗有拉攏之意,吐蕃、回紇兩族,也常常派出使節,往河西節度使處走動……」
李景瓏「嗯」了聲,眉頭深鎖道:「所以楊相說服了哥舒翰老將軍,拉攏吐蕃,敵視回紇……當真難辦。」
「不錯。」秦亮又說,「因為太子曾在外統兵時,與格勒可汗乃是好友。貴表親封將軍,去年攻破大勃律國,亦得格勒克汗相助,本以為這幾年裡,朝廷與回紇的關係步入一段平緩期,只沒想到,唉……」
鴻俊被兩人說得一頭霧水,說道:「我沒明白,楊國忠說服哥……那個什麼老將軍,不想與回紇走得太近,所以要將邊境屠城的帳,算在回紇人頭上。」
「嗯。」李景瓏答道,「正是如此。」
鴻俊皺眉道:「可他怎麼知道邊境屠城是誰屠的呢?你們覺得,他會知道屍鬼麼?」
李景瓏被這麼一說,頓時心中發毛,若楊國忠知道此事,那也太可怕了點。
秦亮答道:「他一個右丞相,哪管邊疆軍民死活?橫豎城被屠了,突厥也好,回紇也罷,甚至吐蕃,還是鬼兵,對他而言,都並無差別。他要的,只是朝陛下上書,與回紇開戰的藉口而已。」
「這麼一來。」李景瓏說,「只恐怕涼州城內,許多人日子不好過了。」
「所有回紇人都會被驅逐出去。」秦亮嘆道,「所以……李長史,任務深重吶,哥舒翰將軍先入為主,是不會相信你的,哪怕信了,也有他的顧慮。」
李景瓏沉聲道:「他太托大了,在我看來,屍鬼之患,已遠遠超出了楊國忠那點算計的嚴重程度,目前咱們雖然還不知為何而起,但可以肯定,若不儘快查明,只恐怕……」
李景瓏盯著秦亮雙眼,一字一句道:「禍患一起,所有人,乃至哥舒翰將軍自己,也會被卷進去,萬劫不復。」
黑夜裡,河西中部平原上,黑壓壓的軍隊全速前進,蒼狼馱著陸許,開始氣喘吁吁。
「太累了。」蒼狼喘著粗氣,說,「我得休息會兒。」
陸許說:「血。」
「流血了麼?」蒼狼掉頭四處找避風的山洞,嗅了幾下,找到山壁一側。
陸許伸手在蒼狼背上摸了一把,滿手的血,頓時緊張起來。
「不打緊。」蒼狼一邊以爪子扒拉山壁上的雪,扒出一個坑,裡頭恰好是個洞穴。陸許忙跳下來,蒼狼又躬身鑽了進去,變幻為人。
莫日根一手扶著洞壁直喘氣,好半晌才緩過來。
片刻後,山洞中升起了篝火,莫日根脫了上衣,現出虬結有力的背部肌肉。長期彎弓搭箭,令他的肩膀與背脊充滿了雄性的力量感與美感。他咀嚼著乾糧,口渴得狠了,便一口氣連吃了不少雪。
他的背上被砍了好幾道,卻因是蒼狼形態受的傷,幸而變為人後傷口不深。
陸許便咀嚼草藥,吐出來後均勻地敷在他的背上。
剩下的草藥,陸許則敷在莫日根的肋下。
「睡會兒。」莫日根朝陸許說,「來得及。」
陸許打了個呵欠,這一天對他來說,精神與身體都遭受了強力的衝擊,便疲憊不堪地蜷縮在山洞裡睡了,然而冬季寒夜越來越冷,陸許睡著時仍不住發抖,片刻後莫日根變成偌大的蒼狼,以爪子將陸許撈過來,焐在自己懷裡,面朝篝火堆,一人一狼,相依而睡。
深夜裡寒風怒號,秦亮家只有一間客房,鴻俊先自躺下,李景瓏還在桌前寫信,點著油燈。
李景瓏少時摹陸機的字帖,一手字寫得極其漂亮,連裘永思這等習書出身的弟子亦自嘆不如。鴻俊蓋著被子,不住抬頭張望,問:「你給誰寫信?」
「給太子殿下。你困了便先睡。」李景瓏催促道,「別看了。」
鴻俊有點兒冷,從前在太行山巔,有重明在,冬天從未遭遇酷寒,他問道:「人間是今年特別冷還是年年如此?」
「年年如此。」李景瓏一瞥鴻俊,說,「暖好你的床。」
鴻俊裹得嚴嚴實實的,在被窩裡露出個腦袋,像個春卷。
鴻俊:「?」
李景瓏寫到一半,躊躇難以下筆,將秦亮所言如實複述,報過去後恐令太子與哥舒翰生出嫌隙;不寫罷,又有欺瞞之嫌。
「別寫了。」鴻俊連日奔波,困得要死,說,「睡吧,你風寒還沒好。」
李景瓏腦子裡簡直是一團糨糊,思來想去,最後把信撕了,解開外袍,進了被窩裡,外頭狂風不止,幾乎要將屋頂刮跑,臥室里舖位上卻極其暖和。
「怎麼出門在外,無論到哪兒都只有一個房間。」鴻俊說。
「喲,我沒嫌棄你,你還嫌棄我了。」李景瓏打量鴻俊,鴻俊忙道沒有,事實上李景瓏全身暖洋洋的,且胸膛內那心燈的感覺讓他覺得很舒服。
「好奇嘛。」鴻俊迷迷糊糊道。
「長安這時候也一樣的冷。」李景瓏隨口道,兩人閒聊了幾句,鴻俊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比起昨夜的廢棄營房,秦亮家簡直舒服得像宮殿,他記不得自己迷迷糊糊地說了什麼,李景瓏把手臂騰出來讓他枕著,鴻俊便靠近他胸膛,睡了。
長夜漫漫,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鴻俊不知睡了多久後,突然做起了奇怪的夢。在那夢裡,有一個人,正在黑火下熊熊燃燒。
「救我……救我……」一個男人的聲音道。
鴻俊想說話,張開口,卻發不出聲。
頃刻間無數記憶的閃現令他穿越時間,驅魔司門外,手持發光長劍的金甲武士,父母跪在武士面前。
「我就這一個孩兒……」
再閃現時,鴻俊仿佛變成另一個人,長高了不少,他站在春暖花開的院裡,側頭望向長廊,一名美貌女子身著漢裙,在春風裡走過長廊,側頭注視他。
頃刻間黑火吞沒了他的全身,鴻俊瞬間驚慌失措,不住退後。
「長史——!」鴻俊驀然睜眼,猛地坐了起來。
外頭風聲依舊,天色昏暗,一夜已過,榻畔李景瓏卻不知去向。桌上放著鳳羽,留了一張紙條。
【清晨得信武山驟遭屍鬼夜襲我與秦刺史前去探情況景】
鴻俊抓起鳳羽揣在懷中,穿好衣服,一陣風般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