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前功盡棄

  七座地脈噴涌口中,洛陽西北方的地脈法陣之一發出巨響,坍塌。

  「鴻俊——!」鯉魚妖狂叫道,衝上前去,通天浮屠逐級坍塌,朝四面八方瓦解,散開,光柱剎那消失。

  陸許站在頌德碑頂端,驀然轉頭,看見了通天浮屠倒下的那一幕。

  定鼎門前,阿泰瞬間轉頭。

  天津橋上,特蘭朵正在操控法陣,顫聲道:「這是怎麼了?!」

  「鴻俊!」阿史那瓊頓時喊道。

  明堂祭天壇上,強光倒卷,焚燒李景瓏全身,李景瓏以左手控住安祿山,右手持劍,那一劍竟是刺不下去,只覺意識在一點一點地被抽離自己身軀。他已失去了降神時的控制權,而那神祇竟離開了他的身軀,居高臨下地俯覽李景瓏。

  李景瓏的靈魂正遭遇著燃燈的審視,緊接著,祂左手結燈印,右手伸出,探入李景瓏的心臟,就在神祇之手沒入他的身軀之時——

  ——李景瓏胸膛上,孔雀封印驀然發光,抵擋著祂的入侵!

  在這僵持之中,李景瓏痛苦無比。

  「為什麼……」李景瓏顫聲道,「為……什麼……」

  遠處肆虐的能量飛速擴散,地脈法陣一座接一座崩潰,飛速傳向明堂高處!藍光驀然一收,巨響聲中被剎那收回地底,燃燈的降神之力消失,李景瓏感覺到所有能量被抽走,緊接著他眼前一黑,從近十丈高的空中墜了下去!

  一聲長嘶,化蛇展開翅膀,飛了上去!

  安祿山被埋在瓦礫之中,所有的藍色地脈光芒全部暗淡下去,再一收,徹底消失。遠方北斗七星陣盡數消失,建築紛紛崩壞,驅魔師們各自逃離。

  通天浮屠倒塌之時驚天動地,飛塵揚起滾滾重雲,衝散了四面八方的所有建築。

  「鴻俊——!」鯉魚妖驚慌大喊。

  鴻俊被壓在廢墟中,昏迷不醒,香玉奔來,趕緊搬開梁木與磚石。

  「殿下!」香玉喊道。

  陸許衝到面前,大吼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鯉魚妖結結巴巴要描述,陸許從廢墟里將鴻俊抱了出來,香玉卻瞬間轉身,擋在兩人身前。

  通天浮屠坍塌後,煙塵散盡,四面八方現出上百隻妖獸,各個虎視眈眈,注視廢墟前的他們。

  梁丹霍率先走來,身周血霧瀰漫。

  「走。」香玉低聲道。

  陸許:「……」

  「帶小殿下走。」香玉低聲說,「別告訴他。」

  說畢,香玉緩緩走向梁丹霍,她一身白袍,長裙披散於雪地上,如與這皚皚白雪同為一色。

  化蛇群長鳴,爭先恐後地飛過天際,伴隨著安祿山滅世的怒吼,化蛇群沿著北方飛越了洛陽城。狂風卷著入冬後至為猛烈的一場寒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南下,所過之處,江河湖海,瞬息成冰。

  天寶十四年,臘月廿二日,洛陽城全面淪陷,大唐驅魔司除魔重任功虧一簣,倉皇逃離洛陽。

  凜冽北風如創世之神的無數飛刀,一路南來,從天而降,射向神州大地的每一個城鎮、每一個村莊,黑煙瀰漫,戰火吞噬了生命,撕碎了希望。河北路、河南路,二十萬唐軍,接戰即潰,范陽叛軍如狼入羊群。

  中原大地十室九空,餓殍遍野,饕狗成群,黃河南北,俱成焦土。

  天寶十四年,臘月廿六日。

  鴻俊的手指稍一動,從沉睡中猛地醒來,發出一聲艱難的喘息。他冷得全身發抖,猶如墜入冰窟一般難過。

  他頭痛欲裂,低頭時發現全身被脫得赤條條的,身上瘀青處處,稍一動便止不住地疼痛。他全身滾燙,似發著燒,衣服疊在榻畔案上。

  「有人嗎?」鴻俊呻|吟道。

  他看見案上有水,伸手拿了就喝,那水十分冰涼,灌下一大碗後,總算好過了些,起身穿了衣服出來,剛下榻就是一個踉蹌,忽聽外頭有響動。鴻俊正推開門,寒冷氣息湧入,令他喉頭緊縮,無法開口。

  房外,陸許正在劈柴,聽見響聲,忙進來,兩人怔怔對視片刻。

  「你醒了。」陸許竟是有些緊張。

  「這是哪兒?」鴻俊頭又開始疼了,記憶里最後的一幕,乃是法陣中發生的變故。

  「陝郡西北。」陸許忙扶著鴻俊進去,說,「你發著燒,再歇會兒,大狼上山給你找藥去了。」

  鴻俊點了點頭,又看著陸許。

  「你知道我想問什麼。」鴻俊說。

  「李景瓏沒事。」陸許讓鴻俊躺回床上,看了他一眼,說,「受了點傷,正在養傷,方才睡了,先別吵醒他。」

  鴻俊知道陸許從來不騙他,便點了點頭,復又躺下,呻|吟道:「我好難受……」

  陸許眉頭深鎖,試了下鴻俊額頭。

  「成功了麼?」鴻俊問。

  「失敗了。」陸許低聲道,「但所幸,大伙兒都還活著。」

  鴻俊聽到這話時,終於鬆了口氣,再次疲憊睡去。

  這一睡,仿佛比先前昏迷時還漫長,鴻俊隱隱約約又聽見莫日根與陸許在交談,陸許說:「他醒過來一次……」

  莫日根:「喝過這藥就好了……叫他起來喝藥,再吃點東西。」

  鴻俊迷迷糊糊睜眼,莫日根撐著他,陸許拿著碗餵他喝藥,兩人配合默契。不一會兒,鴻俊把藥喝完了,鯉魚妖的聲音又問:「鴻俊醒了嗎?」

  「噓。」陸許說,「讓他再睡會兒,吃的放這兒罷。」

  鯉魚妖說:「另外那邊……」

  「小聲點兒。」莫日根低聲道。

  鴻俊復又無力躺下,莫日根則起身走了。

  喝過藥後,鴻俊出了一身汗,燒漸漸地退了,只覺有點虛。陸許在一旁打了個地鋪睡著,鴻俊睜開眼,清醒了些,便輕手輕腳地起來吃東西。

  桌子上是鯉魚妖做的一碗蛋粥。

  「李景瓏在隔壁。」陸許翻了個身,說,「好了就去陪陪他吧。」

  鴻俊「嗯」了聲,收起碗筷,走出臥室,發現此地是個民宅,夜裡北風呼號,世界漆黑一片,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只有兩間房,牆腳還濺著不少血跡。

  他在血跡前短暫停留片刻,到得隔壁房裡,輕輕地敲了敲門。莫日根赤著上半身出來開門。

  「好了?」莫日根低聲問,卻沒讓鴻俊進去,鴻俊朝裡頭看,莫日根還想說句什麼,裡頭卻問:「是鴻俊嗎?」

  「景瓏!」鴻俊忙從莫日根身畔閃過,一陣風般地沖了進去,莫日根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鴻俊點上燈,油燈照得室內一片昏暗,這房裡比自己與陸許的房間冷多了,柴火似乎都拿到了隔壁去用,下雪天裡既潮又冷。李景瓏躺在榻上,轉頭怔怔看著他。

  鴻俊撲到榻前,摸李景瓏的額頭,李景瓏疲憊地笑了笑。

  「對不起,我又失敗了。」李景瓏說。

  鴻俊沒有說話,把手伸進被中,握住了李景瓏的手,李景瓏的手只是輕微地動了動,仿佛抬起手指已用盡了他的畢生力氣。鴻俊順著他的手掌摸到腕上脈門,輕輕按著,李景瓏艱難地轉過頭,看著鴻俊,氣息十分虛弱。

  他們什麼也沒說,只是這麼沉默著,但鴻俊已經知道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李景瓏廢了。

  他的經脈被地脈的能量盡數摧毀,一身武功已散,此後終日只能躺在床上,成為一個無法自主生活的殘廢。

  「能坐起來嗎?」鴻俊低聲說,「我看看?」

  他掀開李景瓏的被子,見他赤著上半身,肩上打了夾板。

  「吃過藥了。」李景瓏說,「陸許從你藥囊里找到的。」

  「吃多了效果就不好了。」鴻俊說,「你這是第二次吃火轉丹。」

  李景瓏苦笑道:「他全給我吃下去了。」

  李景瓏肩胛骨、肋骨、左大腿,右小腿盡數骨折,被化蛇救回來時,還有極其嚴重的內出血,陸許與莫日根想盡辦法,才將他治過來。鴻俊摸過李景瓏身上,莫日根的接骨手法太硬,因他不諳醫道,有幾處肋骨沒接好。

  但這已經固定住了,要重接就得折斷再來,鴻俊無論如何不會再讓李景瓏受這苦,便說:「你會好的。」

  他的藥囊里什麼都有,唯獨缺了麻藥,安祿山破城時,為了救士兵,鴻俊的麻藥都用完了。想到莫日根為李景瓏硬接上折斷的腿骨時,鴻俊便一陣心絞。

  「我感覺不到心燈的力量。」李景瓏平靜地說,「我怕以後不能保護你了。」

  鴻俊說:「沒了麼?」

  「沒了。」李景瓏答道,「倒是奇怪,不知道去哪兒了。」

  鴻俊強忍住了埋在李景瓏身前,大哭一場的衝動,勉強笑了笑,嘴角努力地牽起。

  李景瓏看著鴻俊,怔怔不語,眼裡帶著一絲鴻俊從來沒見過的神色,那是絕望。

  「還在的。」鴻俊說,「只是你現在……經脈毀了,感覺不到。」

  「你試試看?」李景瓏又燃起些許希望。

  鴻俊搖搖頭,這個時候他一旦將五色神光注入經脈盡斷的李景瓏身體,會讓他非常地痛苦。

  李景瓏自言自語道:「是我的錯,對不起,鴻俊,把你帶來的心燈也弄丟了。」

  鴻俊聽到這話,終於再忍不住,抱著李景瓏,眼淚不住往下淌,他咬牙忍住,顫聲道:「你沒事就好,說這些做什麼?」

  窗外大雪如鵝毛一般下著。

  陸許與莫日根躺在榻上,蓋著被子,莫日根說:「你們房裡可真暖和。」

  陸許翻了個身,面朝牆壁,低聲說:「他們可得怎麼辦?」

  莫日根沒說話。

  陸許又說:「驅魔司以後……怎麼辦?」

  莫日根說:「會好起來的。」

  陸許道:「心燈的結界消失了,鴻俊身體裡的噩夢,正在滋養他的魔種,這幾天裡,我越來越沒法控制住他……」

  莫日根轉過身,從背後摟住陸許。

  陸許:「……」

  莫日根:「……」

  陸許:「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情……」

  「這是不受控制的!」莫日根說,「我也沒辦法,憋太久了。」

  莫日根那物頂著陸許,陸許簡直哭笑不得,莫日根問:「會怎麼樣?」

  「入魔。」陸許說,「從現在起,鴻俊體內的魔種會開始生長,回到在敦煌之前的狀況,天地間的戾氣,都會朝著他的身體匯聚,每過一天,魔種便將愈發壯大……」

  莫日根「噓」了聲,讓陸許別再說下去。

  「小時候,沙卡那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莫日根說,「有一個人,他在夜裡,被群狼追著奔跑。」

  陸許沉默了,莫日根在他的耳畔說:「你知道大漠上驅狼用什麼辦法麼?」

  「用火。」陸許答道。

  莫日根說:「曠野中千里平原,只有一棵枯樹。於是他放火燒掉了這棵枯樹。火光照耀四野,狼群便退走了,但這棵枯樹風朽多年,只能支撐一小會兒。很快,火焰越來越小,只剩下一點點火苗。」

  陸許說:「他能等到天亮麼?」

  莫日根低沉、喑啞的聲音在陸許耳邊說道:「夜空里烏雲密布,看不見月亮,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黎明才會來,火苗漸小下去,借著黑暗,他看見了更多的狼,漫山遍野的狼。」

  陸許說:「於是他守在快熄滅的火苗前,苦苦等待黎明的到來,火苗一滅,群狼就會將他撕成碎片。」

  莫日根「嗯」了聲,又說:「他開始找一切能燒的東西,但是燒一件,少一件,他不知道能不能撐過這個晚上。」

  「最後呢?」陸許問。

  「這個故事沒有結局。」莫日根說,「視乎於你相信什麼。黎明也許先來,火焰也許先滅。但你說,那個人在烤火時,心裡想的什麼?」

  陸許:「家人麼?」

  莫日根沒有回答,陸許又說:「想活下去?」

  莫日根還是沒有回答,陸許又猜:「想回家。」

  莫日根說:「他在想,這火焰真暖和。」說著手臂稍一用力,抱緊了陸許,說:「睡罷。他們能撐過去的,這火先燒完也好,黎明先來也罷,都是命的事兒,烤火的時候就認真烤火,別想這麼多了。」

  陸許閉上雙眼,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