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新兵連(下)

  蕭雲傑舉著營旗,在隊伍前方以每小時八公里左右的速度帶隊奔跑,在他身後是四名手臂上綁著兩根白布條的排長,在隊伍最後方,還有四名排長坐鎮,就是以這八名排長為核心,將整支隊伍包裹起來。Google搜索

  十六名班長,與其說他們是班長,更不如說他們是燕破岳專門為兩名軍醫準備的眼線和苦力,只要發現有誰呼吸困難臉色蒼白,班長就會立刻報告軍醫,高原反應嚴重的,軍醫會立刻終止對方參加考核。如果只是單純的體力不支這個好辦,你以為燕破岳為什麼專門叮囑排長們,選擇身強體健高原反應最小的士兵為班長?

  這些班長一左一右,架起氣喘吁吁體力不支的新兵就往前跑,那種動作怎麼看都像是專業綁票的劫匪。

  至於燕破岳則是在隊伍外面跑來跑去……

  「兄弟們,什麼是高原反應?高原反應就是在地攤上買東西和老闆討價還價,你軟他就硬,你硬他就軟,你對他念念不忘,他就敢蹬鼻子上臉,你轉身就走絕不牽掛,他就會追在你的身後放聲高叫……親,再看看吧;親,好吧,好吧,就這個價,我賠本賺吆喝賣給你了!親,下次記得再來啊!」

  說到這裡,燕破岳手裡揮舞起一塊他不知道從哪兒翻出來的小手絹,那種媚骨天成,那種春風滿面,怎麼看都像極了電視劇里秦淮河畔暗影流香的姑娘們,一邊拋著媚眼兒一邊招攬客人的標誌性動作。

  「噗……」

  雖然剛剛到了高原地帶就要參加高強度體能訓練,讓隊伍中絕大多數人身體不適,但是聽著燕破岳在一邊的胡說八道,大家仍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人群中有人叫了起來:「連長,求求您別再講這樣的笑話了好不,我這麼一笑,真的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好吧,那咱們說點實際的。教官再無恥、再變態,總不能在第一頓飯上就小氣巴拉的吧,你們沒聽教官說嘛,他們這裡還有人專門負責養羊,我敢打賭現在伙房裡一大鍋羊肉湯已經燉得噴香,裡面撒滿了辣椒,上面都漂起了一層紅油,跑上一身大汗,再來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羊湯,狠狠咬上一口青稞面做的餅子,那味道就一個字……香!」

  燕破岳這是美食誘惑,就是望梅止渴般地無恥翻版加抄襲,大家都聽說過這個典故,但是聽著燕破岳繪聲繪色的描述,隊伍里正在撒腿奔跑的新兵蛋子們,還是不約而同地吞了一口口水。火車上的盒飯裡面全是肥肉塊子,吃過一次後,就寧可吃方便麵也絕不再碰,幾十個小時下來,大家嘴裡都淡出鳥來,喝上一碗熱辣辣的羊肉湯,熱得全身透汗,那是何等的舒暢?!

  遠遠的聽到燕破岳的吼叫聲和笑叫聲,看著那批新兵緊跟在營旗後面,一個個跑得滿頭大汗,卻又興高采烈,似乎已經忘記了高原反應,李強臉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臭小子,竟然把我的台詞都搶光了,到底我是教官還是你是教官?」

  「這小子是顆好苗子,可惜就是太張狂,太小看高原反應了。」

  張班長走過來遞給李強一支香菸說:「他背著幾十公斤負重,還在隊伍外面大呼小叫地來回亂竄,我看最多跑到十公里,他就會喘不過氣來。」

  李強接過香菸,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在點燃香菸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霧在肺葉里轉了一圈後,又慢慢吐了出來,在藍色的煙霧繚繞中,他眯起眼睛,打量著在隊伍兩側跑來跑去,時不時蹦躂兩下,再扯上一個段子,興致來了甚至還能仰起脖子高歌一曲的燕破岳。

  站的高度不同,看事物的眼光就自然不同,張班長是一個老兵,他只看到了燕破岳不把高原反應放在眼裡到處浪費體力的一面,但是身為一名少校,李強看到的卻是這批新兵在蕭雲傑的帶領下已經跑出近五公里,依然沒有人掉隊。燕破岳在不停地轉移新兵們的注意力,讓他們忘記或者無視高原反應,八名排長和十六名班長,一旦發現有人體力過度不支即將掉隊,他們就會在第一時間跑過去,一左一右架住對方,帶著這些身體素質低於平均標準的新兵繼續飛奔。

  「到現在為止,幹得還不錯,但是你們最多再跑兩公里,潛藏在內部的問題就會爆發。我真的很期待,你們這兩位『連長』會如何處理。」

  李強的眼光相當毒辣,跑到第七公里時,全隊已經有超過一半人體力嚴重透支,僅憑八名排長和十六名班長組成的支援隊,當然無法帶著這麼多人一起前進。

  蕭雲傑被迫停下腳步,有將近三分之二新兵要麼一屁股坐到地上,要麼彎著腰拼命喘氣,剩下還能挺直身體的三分之一新兵,他們的軍裝也被徹底浸透,汗水順著臉龐流下來,滴落在他們腳下這片如此厚重又如此貧瘠的土地上,發出一連串「噗噗」的輕響。

  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燕破岳身上,誰都知道再這麼堅持下去,所有人只會一起失敗再一起挨罰。

  「大家可以看看周圍那些老兵的臉色,我可以確定,我們已經做得夠多、夠好了。」

  聽到燕破岳的提醒,這些新兵們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在他們周圍的路上,已經出現了三三兩兩的老兵,這些老兵看著他們臉上都露出了震驚,顯然在他們自己接受類似的訓練時,成績要遠遠沒有現在的新兵們好。

  這個發現,讓仍然有力量站在原地的新兵們,不由自主昂起了頭,就連那些喘得厲害的新兵們,也有一部分重新挺直了自己的腰。

  「大家都在語文課本上,讀過『三人行』這篇故事吧,當時紅軍在二萬五千里長征時走入草地,故事的主角是一個連指導員,他背著受傷的戰友前行,在半路遇到了一個同樣受傷無法行動的士兵,無論怎麼看一個自己也受了傷的人,無法背著兩個傷員前進,可是他做到了,他先背著一個傷員走到前面,體力不支的時候就把傷員放下,再走回去背另外一個,如此周而復始,最終他舊傷復發暈倒了,在他醒來的時候,他發現那兩個傷員正在地上,拖著他向前爬。」

  也許別人讀這篇文章時,只會用漫不經心的態度掃上幾眼,但是燕破岳的父親,就是被部下用類似的方法抬下了火線,所以每每讀到這篇文章,或者從腦海中重新回想起來時,一股熾熱的氣息就會在他的胸膛里涌動。

  彼此扶持,永不放棄,也許這就是中國軍隊在半個世紀前,創造出一個又一個軍事奇蹟,最終被稱為世界最強的原因!

  看著面前這些若有所思的戰友,燕破岳沉聲道:「我以連長的身份下令,不要管用了多少時間,一起跑完這該死的十五公里,一起通過終點,一個也不許少!」

  燕破岳和蕭雲傑,用步行的速度帶著全部新兵完成了十五公里越野訓練。李強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錶,這批新兵整整用了兩小時三十七分鐘,李強還沒有說話,就看到燕破岳突然拋掉身上的背包,對著幾十米外的一片草叢猛撲過去。

  一道灰色的身影自草叢中跳出,那是一隻高原兔,這種兔子最高能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上生存。它們這個群體繁殖能力並不強,能夠生存的最大原因就是四肢有力,擁有遠超同類的速度與敏捷。

  這隻高原兔有力的後肢在地上一蹬,整個身體就緊貼地面飛竄出一米多遠,它的爪子下面長著長長的絨毛,讓它在落地時悄無聲息,幾乎不需要任何緩衝,它的後肢再次在地面用力一蹬,旋即又像離弦之箭般向前躥出一米多遠。

  就是憑藉這種速度,高原兔不知道甩掉了多少突如其來的危險,也就是因為對自己的速度擁有絕對自信,它才敢出現在軍營幾百米範圍之內。

  可是今天,它在飛躥的時候,卻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越追越近,對方的速度竟然比它更快!

  高原兔猛地停住腳步,它的後肢在地面上狠狠一蹬,猛地向右側逃竄,這種瞬間轉變奔逃方向的機動敏捷,足以讓大自然中最出色的捕獵者措手不及,但就是在向右側飛躥,四肢還沒有重新接觸到地面的時候,一隻有力的大手突然憑空而落,一把就抓住了它堪稱要害的耳朵。

  所有人都目光呆滯,看著燕破岳拎著一隻足足有五六斤重、在他手中不斷扭動身體拼力掙扎的肥大高原兔,興高采烈地跑回來,張班長不停地揉著眼睛,一次次的反覆確認後,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嘆:「這小子真是一頭禽獸!」

  張班長在過度震驚之下,用的形容詞含有太大歧義,但是四周的軍官和老兵們,卻心有同感地一起點頭。

  這小子可是背著幾十公斤的負重,在兩個多小時內跑前跑後,勉強將一批烏合之眾捏在一起,帶著他們完成了十五公里越野訓練,從運動強度上來說,比讓他自己背著相同負重在兩小時內跑完十五公里要高得多。

  他能一路堅持到底,這種體力已經只能用變態來形容,到了終點之後,他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就轉身徒手去抓一隻以速度和敏捷著稱的高原兔,而且……他竟然真的抓住了!

  請問這小子不是「禽獸」,誰是禽獸?!

  「教官,」燕破岳跑過來,對著李強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連帶把兔子一起雙手奉上,「這兔子夠肥吧,您拿回去剁巴剁巴再撒點蔥花,用砂鍋小火燉幾個小時,味道保證是一級棒。」

  李強從中尉開始,就每年參與新兵訓練工作,這麼多年過來,新兵訓練了一茬又一茬,其中也不止一次有新兵想要用送禮和他拉近關係,都被他無一例外地拒絕。但還真是頭一次見新兵徒手抓兔子,並把兔子當成禮物送他,今天他還真是長知識,知道什麼叫借花獻佛了。

  李強伸手接過兔子掂了掂,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是很肥。」

  燕破岳腦袋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臉上那巴結的表情咋看咋假。

  李強將野兔交給張班長:「把它拿給炊事班,讓他們給新兵加個菜。」

  張班長拎著兔子返回軍營前,還不忘對著燕破岳豎起一根大拇指,燕破岳隨之回以一個燦爛的微笑。

  「燕破岳,你小子幹得不錯嘛。」

  聽到李強的誇獎,燕破岳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這都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好教官,再說了,我們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裡,這苦練殺敵本領,為人民服務,也是應該的嘛。」

  李強點了點頭:「那就去吧。」

  「呃,去哪兒啊?」

  「如果是在戰爭狀態,你身為一個連長,卻無視上級命令,不能在規定時間內帶領部隊趕到指定戰場,按照軍法處罰,那可是要槍斃滴。」

  李強和顏悅色地幫助燕破岳重新背上三十四公斤重背包:「你應該慶幸現在是和平年代,你又只是一個代理連長,所以這死罪就免了,但活罪不好饒啊,否則的話我這個營指導員又如何服眾?你就馬馬虎虎再跑個十五公里吧。」

  燕破岳瞪大了眼睛,嘴裡發出一聲沒有任何意義的輕嘆「呃」,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著李強,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原來他們這位營指導員,竟然是一個腹黑的主兒!

  「看來你現在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

  看著燕破岳目瞪口呆的模樣,李強真的是滿意極了,他壓低了聲音,卻故意讓周圍的軍官和老兵們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送禮就要有個送禮的樣子,哪有像你剛才那樣,大大咧咧衝上來直接把一切都擺到檯面上的?記住,一會兒跑完這十五公里,再抓只兔子,趁著四下沒人時悄悄塞給我,我會提前在房裡準備好砂鍋和小蔥的。」

  燕破岳瞪了好半晌眼睛,才終於反應過來,能在新兵營當營指導員坐鎮全局的人物,有哪一個不是火眼金睛,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的厲害角色,他燕破岳雖然得到歪門邪道真傳,還有一位魔法師師父在一邊煽風點火、添油加醋,但是和李強李教官李指導員這頭老狐狸鬥法,他明顯還是嫩了太多太多。

  「教官,我?了,行不?」

  李強臉上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他用力拍了一下燕破岳的肩膀:「大丈夫能屈能伸。不錯,我真是越發地看好你了。二十公里,去吧,早點跑完早點回營,羊湯早就燉好了。還有,記住再抓只兔子,要比剛才那隻更肥。」

  燕破岳一臉吃癟,他在李強似笑非笑的注視下欲言又止,最後老老實實地背著背包開始二十公里越野跑征途。

  李強的目光一轉,落到了蕭雲傑的身上,蕭雲傑可是要比燕破岳上道得多,他二話不說就重新背起背包,追在燕破岳屁股後面跑了出去。

  一直到夜幕降臨,燕破岳和蕭雲傑兩個人,依然在圍著軍營打轉,體力透支之下,兩個人早已經沒有了一開始的風風火火,慢慢並肩走著。

  李強就站在軍營門前,監督著這兩名新兵,讓他們不敢有半點偷懶。

  當燕破岳和蕭雲傑終於走完剩下的路到達終點時,兩個人一聲不吭地直接躺倒在地上,看他們的樣子就像是剛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就連喘氣的勁兒都快沒有了。

  李強看著這兩個新兵,黑暗成功隱藏住他的臉,燕破岳和蕭雲傑又過於疲憊,他們都沒有看到在李強臉上的表情,驚訝、欣賞、期待,甚至是淡淡的妒忌……各種情緒彼此混合形成了一個複雜到極點的表情。

  但是李強只略一凝神,就將各種複雜的情緒一掃而空,臉色也恢復了平靜,他走過去蹲在燕破岳和蕭雲傑中間,淡然道:「累嗎?」

  燕破岳和蕭雲傑連回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勉強動了下腦袋。

  李強從口袋中摸出一包香菸,直接取出三支放在嘴裡一起點燃,然後往燕破岳和蕭雲傑的嘴裡一人塞了一支:「如果你們想聽讚揚,那你們可豎起耳朵了,你們不錯,真的很不錯,我帶了這麼多年兵,還是頭一次遇到讓我感到震驚的新兵。尤其是你,燕破岳,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兵王之王的特質。如果你保持今天讓我看到的自信,也許你會比我想像的走得更遠。」

  燕破岳和蕭雲傑都瞪大了眼睛望著李強,不知道這個今天一臉微笑把他們兩兄弟收拾得像孫子似的營指導員,為什麼突然這麼……嗯,溫柔?!

  「知道我為什麼要收拾你們嗎?」李強索性坐在了兩人中間,一邊吸菸一邊昂首看天,似乎在數著頭頂究竟有多少星星,「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比別人快一步是天才,比別人快兩步就是瘋子。這個道理在軍營中同樣適用,你們比身邊的新兵強一些,會獲得他們的尊敬,但是如果你們比他們強太多太多,強到了讓他們就算再努力都無法觸及的程度,卻又沒有與之相匹配的地位,他們就會下意識地孤立你們,而且在同時,你們的存在也會打擊他們的訓練熱情,讓他們產生就算再訓練也沒有什麼意義的消極想法。」

  李強說到這裡微笑起來,「我必須要讓新兵看到,原來你們也會累得像死狗似的,這樣在他們的心中,你們才會由妖孽變回人類。」

  燕破岳和蕭雲傑平躺在地上,現在地面還帶著幾絲陽光暴曬後的餘溫,背部有點暖洋洋的,他們吸著營指導員塞進嘴裡的香菸,學著李強的樣子,仰望著頭頂那一片有著無數忽明忽暗星星的天空。

  「就是在昨天,一個老戰友轉業了。」

  也許是星空太過浩瀚,很容易讓人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也許是身邊的兩個新兵表現得過於出類拔萃,讓李強再也無法把他們當成新兵來看待,他竟然向這兩個新兵講起了心事,「他和我一起當兵,一起提干,一起駐守在這裡,每年他媳婦都會過來探親,其實我們都知道,他媳婦過來就是勸說他,要他離開這個鬼地方。沒錯,這真是一個鬼地方,氣候惡劣,氧氣都吸不飽,好不容易開出一塊菜地,第二年就會變成沙漠,一年有六七個月大雪封山,每次他媳婦過來,老戰友都會拿出木盆,親手給她洗腳,第一年她感動得哭了,第二年,第三年,她就這麼一年年的往返於軍營與家庭之間,每次在軍營招待所住上一個月,到了第七年的時候,她留下了一份離婚協議書,對老戰友下了最後通牒,如果他再不轉業回去,他們就離婚。」

  「就是在昨天,也就是第八年……」李強的聲音突然中斷了,他沉默了好久好久,直到嘴裡咬著的香菸都燒到了尾部,他才低聲道,「我的老戰友,抱著那隻洗腳盆離開了。」

  燕破岳和蕭雲傑都沉默著,這個故事和電視劇中那些生死愛戀來說,真的是平淡無奇得近乎乏味,可是躺在這片屬於中國的土地上,聽著一名老兵用帶著淡淡嘶啞的聲音,講起他們身邊的故事,那種身臨其境的震撼和感動,卻是那樣鮮明又是那樣突然地從心底揚起。

  「其實這也沒什麼的,自古以來都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每年都有新兵加入,每年又都有老兵離開,一代接著一代。不管過了多少年,中國軍人一直都會駐守在這片土地上,沒有後退一步,也絕不會後退一步。」

  李強霍然轉頭,盯著燕破岳和蕭雲傑:「我們這些老兵遲早會退出,你們這些新兵到時就必須要迎刃而上,扛起保家衛國的責任。小子,你們要給我挺直了,別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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