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它將會死去

  不能再這樣錯下去。

  顧家傑這樣對自己說。

  看著漸漸冷清的醫院走廊,剛剛被馬厚德坐過的那張凳子也早已經冷卻。他卻還一個人坐在這裡。

  好長一段時間。

  當顧家傑回到了何小妹的病房之中,他發現他的奶奶早就已經睡去。

  對於這位老人,他沒有太多的記憶……大概只有一張模糊的臉。

  那是兒時的記憶。

  顧家傑吁了口氣,把奶奶的手放入被子之中。酣睡時候顯得如此安詳的何小妹……是不是因為正在做著什麼好的夢?

  顧家傑搖了搖頭,突然想要整理一下他哥哥的東西——其實沒有什麼東西,只是簡單的行李袋子。

  只是這段時間,他一直不願意,也不敢去細看這位對於他來說,同樣是記憶模糊的哥哥的東西。

  或許是因為,今夜坦白了所有的事情,心中鬆了一口氣的原因嗎?

  顧家傑不清楚這些……這些對於他來說,都是從未經歷過的事情,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去應對的事情,更不知道是否他能夠處理好的事情。

  行李袋子就在病房的柜子裡面擺著,其實也就一些衣服和日用品之類的東西。

  「這麼多天沒有洗過了啊。」

  嗅著這裡放著的衣服傳來的味道,顧家傑搖了搖頭,索性把行李袋子裡面的東西都倒了了出來。

  正自撿起其中一件衣服的時候,他卻摸到了什麼東西……掏出來的是一張疊好了的,四四方方的紙。

  信紙。

  ——如果,如果當初被帶走的是我,我們的命運會不會不同。

  沒有寫出致誰的名字,但開頭的第一行,寫著的文字便讓顧家傑知道……這是寫給他的信封。

  「哥……」

  看著看著,看著看著,顧家傑便無力地坐了下來。

  ……

  ……

  遊樂中心之中機子的聲音頗大,但卻沒能掩蓋得了人說話的聲音。

  因為他和他和她和她,是靠得如此的接近。

  「家傑!」

  當看見的瞬間,沈美緩不顧一切快步地走過了黑水,也走過了站在這裡的俱樂部的老闆。

  她不關心這個俱樂部的老闆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她關心的只是,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兒子。

  她走到了他的面前,一把抱著了他,輕輕地拍打著他的背後——即使腐爛,也唯有至親的母親才不會嫌棄半分吧。

  「我的到來,是破壞了你…的好事了嗎?」

  黑水警戒著,但也問著。

  她仿佛是為了爭回一些……一些不久之前,她從這位老闆的面前落荒而逃的時候,丟掉的東西。

  「破壞?」洛邱搖了搖頭:「黑水小姐,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黑水冷笑道:「難道不是嗎?你一直跟著他,讓他不被普通人發現,讓他自由活動,難道不是因為圖謀著什麼嗎?」

  「這種說法好像也沒有什麼問題。」洛邱點了點頭:「行動具有目的性,我承認這點。」

  「你承認就好。」黑水冷哼了一聲。

  邊上,抱著自己兒子的沈美緩一下子放開,回頭盯著這個曾經給予了她活下來理由的男人——那天,她看到的這個年輕的男子雖說是帶著面具,但她卻記下了他的聲音。

  在這種情況下,她根本不需要猜測,就可以知道:這個顯得安靜的,恐怕只是比她兒子看來僅僅大了幾歲的男子,就是那個俱樂部的老闆。

  「你……你,想對我兒子做什麼!我們的交易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沈美緩一把將自己的兒子拉到了身後,一邊護著他,一邊沉聲道:「你想什麼,就拿走我的好了!但是,不許對家傑做任何的事情!」

  「尊敬的客人,我並不會對顧家傑做什麼。」洛邱搖了搖頭:「因為他本來……就不在這裡。」

  「胡說,他明明就在這裡!」沈美緩回頭一看,這才堅定地說道:「他就在這裡!他就在這裡!你看見了沒有!」

  她一把抓起了兒子的手,「這裡!我帶著他來到過的這裡!」

  不料就在這瞬間,他卻一下子拍開了沈美緩的手。

  沈美緩一驚,動了動嘴唇,看著那拍開了自己的手臂此時還僵直在半空之中,慌亂著說道:「家傑,你怎麼了,我是媽媽啊,家傑……我是媽媽啊,你不記得了嗎?」

  他仿佛沒有聽見,只是轉過了身去,再次抓起來了這個錘子,又一下下地敲打著……憑空地敲打著。

  無意義般的動作。

  「家傑……」沈美緩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難過。

  沒有比兒子不認自己這樣的事情,來得能夠讓一個母親悲痛。

  悲痛讓她含恨怒視著俱樂部的老闆,「你……你到底對我兒子做了什麼!他從來沒有這樣!他沒有!!你對他做了什麼!!」

  「就這樣說明有些麻煩。」洛邱搖了搖頭,朝著沈美緩走去,「……就當作是售後服務吧。閉起眼睛。」

  「你……你想要做什麼!」

  但見洛邱走來,沈美緩一下子慌亂地後退著。

  另一邊,見到了這一幕的黑水猛然間動了!

  只見黑水的身影一閃,便擋在了沈美緩的面前——她的雙唇一下子變得宛如墨汁般漆黑。

  兩顆尖銳而細長的牙齒,也從黑色的唇中伸出,左右的兩邊臉頰上,也浮現出來了一些黑青色的刺青。

  「不要靠近她!」

  「我沒有惡意。」

  洛邱搖了搖頭。

  「我再說一次,不要靠近她。」

  黑水沉聲說道。

  「現在你的不比龍夕若來得強大。所以……放鬆點。」

  黑水眼前一花,她猛然間感覺到了昏眩,並且驟然間聽聞龍夕若的名字,更是讓她有了一種心驚膽顫的感覺。

  他和龍大人有過接觸?

  可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俱樂部的老闆已經越過了她……洛邱的手指甚至已經輕輕地點在了沈美緩的額頭之中。

  這一點,便讓沈美緩留下了淚,失了神。

  她一下子就跪坐在了地上,睜開了眼睛,大大的眼睛,滿臉驚詫與凌亂。

  「怎麼會?家輝…他,他是……家輝?」跪坐在地上的沈美緩猛地一下抬起了頭來,「你……你騙了我!」

  洛邱輕聲道:「客人,我已經提醒過你。我問過你,即使這不一定是您所認識的兒子。您……也願意嗎。」

  「你沒有告訴我!這並不是家傑!!你騙了我!!」

  「客人。」

  洛邱的聲音仿佛重了一些,重得難以察覺,「您所要的是,復活您的兒子,對嗎?那麼……這位,難道不是您的兒子嗎。」

  看著一下子說不出半句話的沈美緩,洛邱搖了搖頭,淡然道:「只因為,因為是劉家輝,而不是顧家傑,所以您……不願意了嗎?」

  「我……」

  家輝……就不是……我的兒子了嗎?

  如果那天,她知道這是劉家輝而不是顧家傑……她會願意嗎?

  諷刺的是,她無法給到自己準確的答案。

  有多少年了?

  當那個2003年的夏天,渾身冰冷,感受到了絕望般地離開了那個小鎮的時候,她的愛就再也沒有辦法分割成為兩半。

  她的愛……她只有把自己所有的愛,都留給剩下的,唯一的兒子。

  她再怎麼悔恨,也無法改變當初沒有帶走兩個孩子的事情……她唯一能夠做到的,僅僅只是把全部的感情都投入到剩下的這一個之中。

  以他為中心,不知不覺過了這些年。

  不知不覺,她也就只剩下了一個兒子。

  即使是和前夫分開之後,再次重組一個家庭,也無非是為了這個孩子……為他,她願意付出自己的所有。

  而為了……為了另外一個他呢?

  她不禁遲疑著。

  願意嗎?

  ……

  當沈美緩抬起頭來的時候,看著那笨拙地,腐爛的身體,她忽然感間就感受到了一種陌生,感覺到了害怕。

  我……我抱過他。

  她伸手下意識地撐離了一下。

  遠離著他,遠離這具或者的,但也是腐爛的身體。

  而他卻忽然低下了頭來,停下了揮動錘子的手,朝著她走來,伸出了這個錘子,仿佛是邀請。

  「別……」

  很輕很輕的聲音,但卻也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聲音……或許只是害怕,或許只是錯亂無法理清,或許只是本能。

  當這個字在空氣之中震動形成了聲音之後,她卻後悔著自己說出來的這個字。

  可她無法把它回收,因為已經說了出口……因為,他已經聽見。

  終於,從不開口的他,第一次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嗚啊——!

  從那腐爛的喉嚨之中發出的,一道悲鳴的,不清楚的聲音。

  淒涼的吼聲。

  一切的醜陋都能夠用來形容他此刻的模樣。

  錘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第一次,是因為他不會拿起,而這次……是他自己丟下的。

  他痛苦地抓著自己的臉,就在這裡晃動著自己的身體。

  而痛苦,也讓他像是發瘋了般,跪在了地上,一下一下地用腦袋撞擊著地板。

  一下一下。

  他好像是想要把他自己的腦袋連同他身體,他的一切,都敲碎……敲碎在這個女人的面前。

  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會這樣?

  黑水唇上的黑色已經褪去,臉上的刺青也已經褪去,她下意識地伸手划過了自己的臉,摸到了一絲的濕潤……那是她的淚水。

  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她的眼中落下來的淚水。

  那是發自她心底的,這個正在無盡悲痛之中哭泣的魂的聲音的倒迴響。

  她聽見了,正如洛邱所說的一樣,她聽見了!

  「我聽見了……聽見了。」

  她喃喃自語:「他在哭……他的魂魄,在哭。」

  她看著洛邱,忍不住心中的震撼:「他……真的有了思想。怎麼會這樣?他誕生了新的魂魄……不可能……不對……」

  黑水猛地看轉身看著面前這具瘋狂的行屍,「他,他從這段時間和她母親共同創造的回憶之中,誕生了新的魂魄……是因為眷戀!這……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東西!」

  「可惜了。」

  洛邱卻搖了搖頭,帶著一絲失望:「它將會死去。」

  黑水一下子後退了一步,有些不敢看著這個年輕男子的目光。儘管她沒有從對方的身上感受到憤怒,不滿等等的情緒,但她還是不敢去看這個男人。

  他確實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在靜靜地等待著這個新生的靈魂誕生的一刻……或許他只是打算獨自地欣賞靈魂新生的瞬間。

  「如果……如果我沒有把她帶來,是否……能重聚他已經散失的三魂七魄?真正意義上的復活?」

  他只是在這裡等待著……而她卻把沈美緩帶來了。

  這瞬間,黑水覺得自己恐怕做錯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