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星搖幾乎是撲過去的,「外婆——」
老太太小小個兒的,臉上都是被歲月雕刻出的痕跡,乾癟,皺起,略弓著腰,彎著背,穿著深褐色的衣服和黑色的褲子,十足一個農村以種地為生的小老太太。
看到許星搖,周老太太也高興,她伸著手去抱住她,「搖丫頭——」
「可想死外婆咯。」她把許星搖抱了個滿懷,笑得眯起了眼,剛才所有的陰霾一掃而空,她笑道:「快讓外婆看看,瘦了沒有啊?」
她們很久很久沒見了。
周老太太來之前,膽戰心驚,因為這件她曾以為會被瞞住一輩子的事情,終於是被挖了出來。從陸家人找到她開始,她的整顆心就都在提著,沒放下來過。
直到看到她自小疼愛著的孩子,她才展開笑顏。
「瘦了,瘦了,你一定都沒好好吃飯。」周老太太滿目心疼,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手上的薄繭有著明顯的顆粒感。
這是許星搖唯一一個不排斥身體接觸的人。
甚至,她身上特有的一種老人的味道都能讓許星搖感到安心。
「是不是又挑食了?丫頭,要好好吃飯啊。」周老太太哽咽著。這孩子,從小就不愛吃飯。……也怪她,在這丫頭剛學吃飯的時候,就沒本事給她什麼好吃的東西,天天吃稀飯鹹菜榨菜的,誰能喜歡上吃飯?丫頭挑食的毛病,得怪她。
她也不是不想給搖丫頭吃好的,只是實在沒錢買啊。她是從地里刨飯吃的,這種力氣活,她卻沒多少力氣,一年到頭,真是掙不著多少。
「會的。」許星搖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搖搖聽話。」周老太太笑眯眯道。
「好,聽話。」
陸為修和沈明詩看得一愣一愣的。
何曾見過女兒乖得像只貓一樣的樣子?
陸嘉辰看得手癢,好想揉揉她的頭啊。
陸為修吩咐身邊的管家,讓人上茶點來。
他看明白了,這位老太太對搖搖的重要性。既如此,那便當成客人招待。
陸家的保姆很快就把東西送了過來。
其中一個,在看到周老太太時,整個人突然就滯住了。
她怎麼會在這!
周老太太很快也看到她了,臉上的笑容,突然就沒了。
周德梅渾身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她想控制住,卻完全控制不住。手抖到管家發現了,瞪了她一眼,她才硬是忍下,放下東西,趕緊出去了。
周老太太平復著被掀翻了的心情,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沒有異樣。
母女倆近二十年沒見,誰能想再次見面竟是這種情形。
許星搖見她神色不對,疑惑地喊她:「外婆……怎麼了?」
周老太太牽強地扯著嘴角:「沒什麼。只是我在想,我們著實是對不住你們家。十七年前,我也沒想到我女兒會做出這種事情。是我這個當媽的沒有教好孩子,我…我給你們跪下了!」
陸為修擰緊眉,側身避開,「您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周老太太被管家攙住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將當年的事情全部道出。
「當年淑蘭和你們湊巧在一個醫院,無意中遇見了你們,知道你們是有錢人家,就起了壞心思,趁著護士沒注意,把孩子給換了。怕被你們發現,又沒錢養孩子,就把孩子送我那裡養了幾年。
「我剛知道的時候,可真是被嚇了個慘,讓他們還回來,可他們壓根不聽我這個老太太的。我也沒辦法,就只能好好地待這孩子,爭取少點虧欠。我知道我們欠這孩子的,所以我一直是掏心掏肺地對她啊,還給他們下了死命令,無論如何都得讓這孩子讀書,讀到她不想讀了為止。我想著,怎麼也不能把這孩子從出生虧欠到死啊。既然我們改了她的出生,那不管怎麼說也不能改變她的前途。」
周老太太擦了擦眼淚,又道:「是我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這孩子。可是,你們能不能饒他們一命啊?我知道他們罪不可赦,可是、可是……我不能白髮人送黑髮人啊,我求求你們了,你們開開恩吧!」
她沒注意到,她身邊的女孩兒,表情逐漸變得不可思議,身體開始微微發顫。
可沈明詩注意到了,她走過去,一把把女兒摟進懷中。
「寶貝,怎麼了?怎麼了?跟媽媽說,跟媽媽說——」
許星搖死死咬著牙,忍下了所有翻滾的情緒。
她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我沒事。」
周老太太急於掩飾剛才和周德梅相見時的不正常反應,竟是沒注意到身邊許星搖的反應。
她心疼地去拉她的手:「丫頭,怎麼了?跟外婆說……」
許星搖閉了閉眼,忍下苦澀酸楚,「我沒事,太晚了,您這麼晚過來也累了,休息吧,明天再說這些。」
現在在陸家,她可以說是被放在第一位的。
這話一出,沈明詩立馬揮揮手:「好,好,都去睡都去睡。管家,你安頓好老太太。旁的明天說!」
老太太說的這些話,她聽著了,卻並無原諒之意。
她的搖搖,本應一生享盡寵愛,憑藉天賦與努力,走著一片光明的坦途。卻因這些腌臢,硬生生受了十七年的苦,與他們骨肉分離了十七年!
即使老太太待她好,那又如何?還能好得過他們親生父母嗎?還能給她多好的物質條件嗎!
原諒二字,豈是能輕易說出口的?!
老太太做得再多,做得再好,即使給出了自己的一切,也不足以換來「原諒」這兩個字。
沈明詩很清醒,她覺得她這輩子都沒有這麼清醒過。
不過現下最重要的不是這些,是她的寶貝,是她的搖搖。
眾人各自回屋後,她想著剛才搖搖的反應,到底是不放心,去了她的房間,敲門。
許星搖很難受,她在寫作業。
沉浸在作業中,能減輕一點她的痛苦。
可是今天不知怎麼回事,她怎麼也無法完全投入到作業中。
聽到敲門聲,她猶豫了下,還是讓人進來。
沈明詩給她端了一小碗燕窩,睡前喝正好。她溫柔地笑著說:「還在寫作業嗎?」
許星搖把筆一扔。
「沒。」
沈明詩寵溺地笑了笑,「休息一下。來,喝點燕窩,美容養顏,對身體也好。女孩子多喝點,很好的。」
許星搖看了一眼,沒什麼興趣地又移走了目光。
「搖搖,可以跟媽媽說說,剛剛怎麼了嗎?怎麼這麼難過呀。」她把碗放在桌上,把她攬進懷裡,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安撫著她的心情。
許星搖沉默。
甚至對她的懷抱有點牴觸。
她感覺,她現在對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是牴觸的了。
許星搖,沒救了。
「搖搖,你告訴告訴媽媽嘛……」沈明詩跟女兒撒著嬌,見她仍不肯說,沈明詩便試著猜測:「是不是…因為外婆?外婆說的那些話,讓我們搖搖不高興啦?」
她感覺到她懷裡的人兒動了動。
「搖搖,跟媽媽說說,你在想什麼,好嗎?媽媽很想,很想很想知道。真的。媽媽不會傷害你,媽媽會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沈明詩揉了揉她的頭,想給予脆弱無助的女兒一點力量,她的話里有技巧,她在利用重複來強調、來加強自己話的可信度。
許星搖的牴觸被她一點一點地撫平。
她輕一眨眼。
終是將話說出。
「我與外婆許久未見。
「一度以為,她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她的愛,也是世界上最純粹,最沒有雜質的愛。
「直到今天,她說出那些話,我才知道,原來她對我的愛還有很多別稱,叫做『彌補』,叫做『虧欠』,叫做『償還』。我也才知道,原來這些事情,她全都知道,只是不說,即使她愛我,她也不會告訴我。
「在她拿她對我的愛來做交易,試圖讓你們放過周淑蘭他們的時候,我在想,原來她最愛的不是我,她最愛的是她的女兒,是周淑蘭。那——」
「我算什麼?」
女孩的情緒瀕臨崩潰,「那我,到底算什麼?」
「外婆她不愛我!
「她愛的,終究只是她自己,是她的女兒!
「我所認為的她對我的愛,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東窗事發,她可以為她的女兒開脫!」
說著說著,她終於是歇斯底里地喊了出來心底里所有的想法,同時,情緒也徹徹底底地崩潰了。
這個小小的人兒,心裡不知道有多苦,不知道藏了多少的東西。
也不知道,她有多麼地讓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