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我以前不是這樣的……」起碼,在這次回S市之前,她都不曾像現在的自己這樣,脆弱到什麼事都能擊潰她。
高二那年,應爸爸猝死。
她哭過,躲在被窩裡,藏在衣櫃裡,或卷著暗色的窗簾把自己包裹得像個蠶蛹。
半夜醒來時,仿佛忽然能夠接受自己以後是個沒有爸爸的小孩,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時候她就很需要一個狹小的空間去證明自己的存在。
即使那麼艱難的時候,她也能控制自己。
雖然做不到像個沒事人一樣,但起碼在黑夜降臨前她都能故作鎮定地上課,學習,生活。
可現在,明明有那麼好的醫療條件,有很出色的外科醫生,她卻連一絲噩耗都聽不得,脆弱到一擊即碎。
應如約睜開眼,眼眶微紅,眼底還有未退的濕意。
她的嘴唇有些發乾,微微地透出幾分蒼白之意,只是神情卻有絲倔強,那雙漆黑的眼瞳凝視著他:「這台手術我負責麻醉,我想……」
「如約。」
溫景然打斷她。
他的指腹從她飽滿圓潤的耳垂上輕輕拂過,目光在她臉上已漸漸淡去的傷口上一掃而過,重新對上她的視線:「你先冷靜下。」
她有些失態,有些慌了手腳。
臨床那麼多台手術,那麼多例子,她知道病痛的折磨對一個八旬老人而言意味著什麼。
溫景然起身給她倒了杯溫水,他倚著桌沿,把紙杯遞給她:「喝口水。」
應如約乖乖聽話,接過他遞來的水杯小小地抿了好幾口。
她唇上的淡色就像是凝結在岩石上的冰凌,遇水則化。
那淺淡的唇色終於恢復了血色,雖不似平常的紅潤,至少看著不再那麼礙眼。
她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太過於情緒化,捧著紙杯小口地抿完茶,再抬起眼時,表情恢復了鎮定:「我……還是想負責這台手術。」
溫景然並沒有要阻攔她的意思,在他看來,應如約積攢的經驗已經足以應付術中可能會出現的問題。
再者,她是個冷靜到格外理智的人。
起碼,他不會擔心手術期間出現任何需要麻醉醫生搶救的緊急情況下,她會因為手術台上的人是她的親人而慌了手腳。
溫景然從她手心裡抽出紙杯隨手放在桌上,他微微傾身,反手扣住她的下巴,一雙眼,銳利又理智,靜靜地凝視了她數秒:「你不用徵求我的意見,但做這個決定之前,你要考慮好,你是不是可以。」
他鬆開手,目光轉向牆壁上的掛鍾。
時間不早了。
他起身,繞至桌後,一手拉開柜子拿車鑰匙,另一隻手單手解開白大褂的紐扣。
他的手指修長,按住扣子套解這個動作應該已經做過無數次。
於他而言,輕鬆又熟練。
應如約有些回不過神來。
他們不是還在聊手術方案的事嗎?
怎麼就開始解扣子了……
「我餓了。」
溫景然示意她看時間:「沒吃飯就被叫上手術台。」
這個點吃夜宵都不過分。
「簽字等明天我去聯繫伯母。」
他脫下白大衣掛在衣架上,拎了外套挽在手彎:「你是回御山還是留在醫院?」
兩個都不是。
她站起身,隔著幾步的距離看著他,低聲問:「你能順路送我去警局嗎?
我等真真下班。」
溫景然遲疑了一瞬,有預感她要去找甄真真做什麼,點點頭:「那我送你過去。」
——
甄真真接到如約電話時,正躲在遲盛辦公室里打遊戲。
鈴聲響起時,她還沒從失去五殺的激憤中回過神來,遲盛先抬頭掃了她一眼,眼神不悅,掃得她從頭到腳都涼颼颼的。
甄真真立刻狗腿地捂住手機,點頭哈腰地從他辦公室出去。
一出門,見來電顯示是應如約,被打斷五殺正咬牙切齒的表情一收,頓時笑得春風滿面:「如約寶寶?」
「你下班了嗎?」
風吹得有些冷,應如約站在路虎身旁,低著頭,踩燈光下自己的影子:「我在警局門口。」
「早下班了!」
甄真真掩著手機轉頭看了眼,確認遲盛不會聽見,壓著聲音罵道:「就我上司事多,說我上班時間渾水摸魚的非讓我留下來加班,你說是不是有病?」
應如約忍不住笑。
甄真真好像就是有這種本事,無論什麼時候什麼情況,她都能像小太陽一樣,每天二十四小時都保持恆溫。
她踮了踮腳尖,輕輕「嗯」了聲,「那我等你」。
掛斷電話後沒等多久,甄真真背著雙肩包,跟放飛的麻雀一樣,沒頭沒腦地飛出來。
一頭撲進應如約懷裡時,才發現溫醫生竟然也在。
她立馬收起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跟溫醫生打了個招呼:「溫醫生。」
話落,她悄悄用手肘拐了拐如約,惡狠狠地丟了個「溫醫生在你怎麼不早告訴我」的眼神。
應如約有些無辜。
她明示暗示了好幾次,溫景然就是不為所動她有什麼辦法……
溫景然故意裝作沒看見她倆的小動作,輕咳了一聲,解釋:「我送她過來。」
甄真真探頭探腦的四下看了看,順著打趣道:「溫醫生你大概對我們警局有什麼誤解啊,S市治安最好的地方就屬這了。
就連路過的小狗都不敢在警局門口撒野,你不用這麼不放心的。」
本該覺得尷尬或者不太好應對的的話題,溫景然卻微微一笑,低沉的嗓音染上幾分夜色的清雋,低啞又迷人:「和什麼地點什麼人都無關……」
這種時候,只要應如約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都不放心。
只是這後半句話,不適合說,也不能說。
他該施加給應如約的壓力不應該在這種時候,也不是這種場合。
幸好,甄真真平日裡粗心慣了,但少女心這種東西保留得十分完整。
她勾過如約的肩膀,拋給溫景然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一臉「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說了」的曖昧表情:「溫醫生你放心,人我會替你照顧好的。」
溫景然沒接茬,微微頷首:「那我先走了。」
「誒。」
甄真真應了聲,目送著溫醫生那輛白色路虎亮著紅色的尾燈減速從右轉專用車道消失後,從褲兜里摸出車鑰匙,繞在指尖轉了轉,模樣格外輕佻地睨著應如約,吹了聲口哨:「姑娘打算帶我去哪風流啊?」
十分鐘後。
甄真真看著服務員端上來的熱氣騰騰的鴛鴦鍋底,以及接連被送上來的啤酒,震驚得差點沒坐穩:「喝酒?
你認真的?」
應如約「嗯」的有些心虛,她默默地撤掉兩瓶,和她打商量:「那少喝點。」
甄真真沉默地盯著她看了數秒,麻利地取了開瓶器,開了一瓶遞給她,目帶欣賞:「行啊你,這麼快就想到用高中畢業時的老方法了。」
應如約被她說得一頭霧水:「什麼老方法……」
甄真真笑得賤兮兮的,對她挑了挑眉:「霸王硬上弓啊。」
應如約:「……」
發覺自己會錯意的甄真真,用手指把自己上揚的唇角掰正,一本正經道:「既然不是想酒慫人膽,那就是借酒消愁了,說吧,小的今晚洗耳恭聽。」
應如約今晚難得有傾訴的欲望,夜場火鍋,聲囂人鬧,借著酒意,也不在意是否說得顛三倒四。
說好的少喝些,等結帳時,連清點酒瓶數量的老闆娘也有些詫異:「沒看出來你們兩個女孩挺能喝的啊……」
甄真真喝得最多,她打了個酒嗝,鍥而不捨地用筷子去撈早已和鍋底混為一體的土豆片,嘀咕道:「特異功能哪能讓你看出來啊,我可是天天跟著老大小胖他們在夜場裡混出來的,喝倒一個排都不是問題。」
老闆娘彎了彎唇角,笑得漫不經心:「你兩位誰結帳啊?」
甄真真撈土豆的手一頓,頓時豎起眉毛:「結帳?
誰叫結帳啊!我甄真真,不是結帳。」
喝得多,甄真真舌頭有些捋不直。
老闆娘臉色驟然變青,她拿著帳單在桌前站了片刻,眼看著一個耍賴打算霸王,一個已經趴在桌子上睡了過去,眼皮抽了抽,一拂袖,回櫃檯給遲盛打電話。
火鍋店離警局不遠,步行五分鐘。
遲盛值班或加班時,會來附近的夜宵攤拎些夜宵回局裡,有時候是他自己來,有時候是他點好後,讓甄真真和小胖來。
一來二去的,雖說不上交情,但起碼還是能混個臉熟的。
遲盛看完卷宗已經回家,車剛停進小區的地下車庫,接到火鍋店的電話,重新啟動,去店裡領人。
結完帳,遲盛拉了把椅子坐到甄真真旁邊,拎著她的小馬尾,指了指對坐睡得正香的應如約:「給她監護人打個電話,手機呢?」
甄真真腦門被拎得疼,捂著腦袋,忙不迭把手機扔給他:「溫醫生……打給溫醫生,如約這個樣子回家要被她爺爺抽鞭子的。」
遲盛冷哼了一聲,鬆開她的馬尾去翻通訊錄:「喔?
你就不怕吃鞭子?」
甄真真喝醉了也有那麼幾分小聰明,聽出遲盛語氣里的不悅,很是識時務地閉上嘴,繼續撈她的土豆塊。
溫景然趕來時,遲盛已經拎著甄真真去洗手間洗了把臉。
她還在計較遲盛把她拎進男廁所的事,嘀嘀咕咕的強調自己的性別,恨不得拿個複讀機錄下來循環播放個百八十遍。
直到隔著窗,看到溫景然。
她的話音一止,忙著給溫景然招手:「溫醫生,這這這!」
溫景然循聲看去。
遲盛終於等到人,不耐煩地邊拎起甄真真邊拎起她的雙肩包準備走人:「兩個人都喝多了,真真我先帶走了。」
溫景然有幸去警局做過一次筆錄,知道遲盛和甄真真的關係,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等遲盛走後,他拉開椅子在應如約身旁坐下。
他靜靜地看了她一會,火鍋店裡熱氣氤氳,嘈雜聲不絕於耳,熱鬧到有些混亂。
可他莫名的就覺得這種充滿煙火味的地方反而拉近了他和她之間的距離。
他微微彎腰,托著她的手彎,附耳喚她:「如約?」
睡得一塌糊塗的人輕輕哼了一聲,倒是沒醒。
溫景然想起上一次看她醉酒還是她高中畢業那晚,不僅不老實還對他動手動腳,這次倒安靜。
這反差……
他手肘撐在木桌上,視線掃過桌上的那片狼藉。
火鍋的湯底已經涼透,漸漸結出油麵。
瓷白的碗碟一掃而空,堆積起來的蝦殼和紙巾滿盤子都是。
溫景然無奈地抬手推了推眉心,手指落下時,輕蹭了蹭唇角,搖頭失笑:「就知道會這樣。」
他起身,彎腰托住她的腰背和腿彎,把她打橫抱起:「帶你回家了。」
應如約無意識的嗯了一聲,低垂了腦袋靠在他的頸側。
溫景然抱著她穿過大堂有些擁擠的送餐走道,離了那喧鬧的背景,這夜色恍惚變得更加沉靜和空曠。
有夜風嗚嗚,席捲而來。
他背過身,替她擋著風,一路抱進副駕。
一刻鐘後,溫景然的車滑入地下通道,停進盛遠酒店的地下停車場,帶至頂樓他的房間裡。
應如約吹了風,意識清醒了不少。
囫圇睡了一覺,她在溫景然懷中悠悠轉醒,先看見的是盛遠酒店頂樓巨幕星空背景以及整座城市的夜景。
她眯起眼,酸澀的眼睛有些無法直視璀璨的滿城燈火。
溫景然絲毫沒察覺她已經醒了,進屋把她放在主臥的大床上,正要叫酒店服務,剛撥通總台,從旁伸出一隻手來,輕輕的,卻不容拒絕地替他按了掛斷。
他還握著聽筒,聽筒還貼合著耳畔,大堂前台工作人員的前序還未說完就切成了一串忙音。
溫景然轉頭,看向已經半撐著身子坐起來的應如約。
嗓子有些乾渴,如約舔了舔唇,鬆開手:「能不能……只留一盞檯燈。」
溫景然沒說話,他把聽筒掛回座機,熄滅了房間裡所有的燈,只留了另一側床頭的那盞檯燈。
整個房間暗下來,應如約才無所顧忌地借著夜色的遮掩凝視他:「我……是不是又麻煩你了。」
沒聽到他的回答,應如約抿了抿唇,低聲道:「或者換個說法……我是不是還有資格麻煩你?」
她的聲音很輕,尤其後半句,低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