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代駕蹲在車旁抽菸,細長的手骨節有些粗大,他低著頭,用煙盒在粗糙的水泥路上畫著圈,百無聊賴。
他回來的不湊巧,手指剛挨上車門就發覺車身震了下。
沒等他細想,車又動了動……
這回絕對不是錯覺了,這裡面肯定辦著事呢。
作為敬職敬業的代駕,他本著良好的職業操守,默默收回手,尋了個地方蹲著,一口口吞著煙。
不料,一根煙還沒抽完,后座推開的車門狠狠地撞上他的後背,代駕險些一個大馬哈直接撲街。
他心有餘悸地手指撐地,仰頭去看從車上下來的年輕男人。
溫景然心情不佳,連表面的和善也維持不住。
他睨了眼蹲在地上一臉受到驚嚇的代駕,冷冰冰的擠出「抱歉」兩個字,繞過他,徑直拉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座。
不,等等!
代駕一臉懵逼地站起來,有些恐慌:「溫、溫先生?」
溫景然關上車門前看了他一眼,面色冷硬:「後面的路我自己開。」
代駕迷茫的「哦」了聲——他就這麼被炒了?
嗯,是被炒了。
當他窩在后座擠在向欣身旁被她慈祥和藹地問及人生理想時,思及此,委屈得只想把每根手指都咬過去。
好在,三十多公里的路,半個小時就抵達了S市。
進了市區,溫景然隨便找了個路口把代駕放下,結算酬勞。
這個點,剛好避開S市主幹道的下班高峰期,街道上往來的車輛都保持在限度的速度里,車燈,喇叭,交匯出格外熱鬧的夜景。
徐徐吹送的暖風裡,應如約隔著車窗看向站在路肩上的溫景然。
他低著頭,眉目微斂。
那雙如星月的眼睛遮掩起光芒,看上去滿身溫柔。
她揪著手指,抿緊唇,心頭一鈍一鈍地喘不上氣。
向欣給前座副駕上的外婆掖了掖披在她身上的外套,重新坐回去時,目光循著如約的視線也看向了窗外。
「你和景然怎麼回事?」
向欣習慣性的皺起眉:「剛才在服務區就覺得你們兩個不太對,出什麼事了?」
應如約慌忙收回視線,有些不安地回視向欣:「沒什麼。」
說完,就連她自己也覺得太過敷衍,想了想,回答:「我想把油費和高速過路費轉給他,爺爺年紀大了已經握不了手術刀了。
外婆的手術還得麻煩他,雖然是……關係親近的人,但不能總占他便宜。」
她說的含糊,向欣本能主觀地把這件事當成了溫景然不快的原因,拍了拍她的膝蓋,低聲安慰:「道理是沒有錯,但方式得用對,否則那就是見外了。」
應如約有些心不在焉,「嗯」了聲,沒再接話。
向欣原本還想說些什麼,餘光看到溫景然拉開車門坐進車內,又把要說的話悉數吞了回去。
已經到了S市,再麻煩他好像就有些過分了。
應如約看他扣上安全帶,「誒」了聲,斟酌道:「這條路再往前開幾百米有家連鎖的酒店,今天這麼晚了,你趕緊回去休息吧。」
話落,她又覺得自己嘴笨,懊惱地輕咬了一記舌頭,匆忙補救:「正好一起吃晚飯,辛苦了你一路。」
安全帶卡進鎖槽里的聲音清脆。
溫景然透過後視鏡瞥了她一眼,她還沒察覺,眼神微亮,直直地看著他。
他沒同意也沒反對,思忖了幾秒,道:「去盛遠吧,盛遠離這也不遠。
酒店有專車可以接送,也方便點。」
不給應如約拒絕的機會,溫景然轉頭看向向欣,語氣溫和:「特殊時期,便利些最好。」
向欣想了想也覺得是這個道理。
外婆身體不適,下午的車程雖不算太長,但舟車勞頓難免辛苦。
這種時候還是能夠照顧一些就照顧些,別虧損了身體。
向欣都同意了,如約自然沒有反對的理由,她悶悶地坐回去,低頭不語。
盛遠酒店是溫家人的產業,在S市紮根之初,溫少遠就給過溫景然一張房卡,頂樓的公寓套房。
原先S大附屬醫院的舊址離盛遠酒店倒是挺近,步行不過十分鐘。
後來換了新院址,溫景然再也沒去過。
除非溫少遠或溫景梵在S市停留,他才偶爾小住幾晚。
把人安頓好,溫景然沒再多停留。
只作為應老爺子的學生,向欣曾經的同僚,應如約的師兄,他放下工作親自去L市把人接來S市,又事事親歷親為,本就尷尬。
這種時候,不適合他再久留。
他一提出告辭,向欣便挽留他一起吃晚飯,被溫景然用要去醫院的藉口推拒後,匆忙給今晚一直不在狀態的如約遞了個眼神,示意她去送送。
一晚上都杵在角落努力減少存在感的人,遲鈍地反應了幾秒後,「哦」了聲,追到玄關:「我送你。」
溫景然沒作聲,算是默認。
如約跟在他身後,帶上門,跟著他走了幾步。
「外婆的事不用擔心,情況還很樂觀。」
他心平氣和,語氣也很平靜:「T2程度的腫瘤原則上要用D2淋巴結清掃的胃切除術,切除病變的肌體。
具體等明天診斷後才能詳細,我會盡力而為。」
應如約踩著頂樓柔軟的高級羊毛毯,一顆心因為他的這些話像是懸在半空,有些飄忽:「我知道。」
已經走到了樓梯口。
走廊里的燈光線昏暗曖昧,透著暖橘色的朦朧。
溫景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一字一句格外清晰地告訴她:「剛才那些話,不是作為醫生的身份,是因為你。」
應如約一怔,一時不知道怎麼接話。
溫景然也沒有聽她表態的意思,他抬手按下下行的樓層,看著停留在一樓的電梯上行,轉過身,沒再多看她。
盛遠酒店頂樓的裝飾低調奢華,巨大的落地窗能一眼看盡整座城市的燈火,就像是腳踩著銀河星空,俯瞰著整座城市。
他的身後,就是這樣一片盛景,像綴著星辰的巨大簾幕,他站在這樣的背景里,遙遠得像是星空里的人。
應如約咬唇,眼神落在很快就要到達頂樓的電梯,拼命暗示自己——這種時候,她應該說些什麼,無論什麼。
她說分手,他同意,不拖泥帶水,道德綁架,完全讓她稱心如意。
外婆生病,他說沒法不管,下了飛機拎了個代駕直接來L市,一個下午匆匆來回。
相比之下,她就太殘忍,簡直沒心沒肺。
想到這,她就愧疚得要命。
有那麼一瞬間,衝動得想去抱他,想撲進他懷裡,手從他腰側環過,十指緊緊扣在他的腰後,讓他想掙也掙不開,想逃也逃不掉。
可也只敢想想,哪怕想到齒尖發癢,她也不敢在這種時候對他造次。
電梯終於到了。
同時上來的,還有住在頂樓商務套房的客人,個個西裝革履,不是拎著包就是抱著電腦文件夾,有序地走出電梯,互相道別著。
應如約有些可惜,起碼明天之前,再也沒有合適的說話機會了。
她沒有急著回去,等那群人離開,她站在溫景然剛才站過的位置,轉身看向落地窗外的景致。
一盞盞燈光就像是星辰墜入凡塵,沿江璀璨的燈河裡,整座城市繁華又熱鬧,處處是人煙。
她站在那,忽感悲涼。
應如約進屋前,先給應老爺子打電話報行蹤。
老爺子剛從屋外進來,肩上披著大衣,語氣裡帶著幾分冬涼的瑟縮之意:「到了就好。」
一旁,這個點來打擾的人把上樓時華姨遞給他的暖爐放進老爺子的手裡,輕聲地在書房的茶桌前坐下,泡水,煮茶。
老爺子立在窗邊,看著沉沉的夜色,主動問起:「明天去看診?」
「嗯,順利的話直接住院準備手術。」
老爺子「嗯」了聲,叮囑:「那明天有了確診結果你再跟我說,景然是爺爺最得意的學生。
你外婆有他當主治醫,你放寬心就是。」
話落,又生怕她的心態不夠端正,絮絮念叨:「你自己就是個身經百戰的醫生,數百台的手術了,心裡還能沒有底嗎?
沒有的話,爺爺給你壯膽。
你放正心態,積極配合景然,幫你外婆邁過這道檻。
我這前親家,是個有福氣的人。」
「你華姨最愛煲湯,醫院沒有這個條件,你電話跟她說一聲就行,我不至於小氣到人也不借給你。」
老爺子說著說著笑起來,低低道:「你外婆還沒看到你戀愛結婚怎麼會罷休,倒是你,給我出息點。」
應如約頭抵著玻璃窗,聲音瞬間柔軟了下來:「爺爺。」
她難得用這種撒嬌的語氣,老爺子耳根子軟,不由也放柔了聲音:「你父母離異,你是兩個家庭之間唯一的聯繫。
又是獨女,自然要辛苦些承擔起兩家的責任,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應如約本還沒有什麼,老爺子卻能洞察她的脆弱,那安撫的語氣讓她恍惚想起數年前,應爸爸喪禮上,他寬厚的手掌把她攬在身邊,輕輕拍打她肩膀。
那時候,他說了同樣的一句話:「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其實不好,一點也不好。
她強裝出的淡定正在土崩瓦解,而那顆心卻已經千瘡百孔。
應如約閉上眼,鼻尖酸得發疼,她整個腦子都暈暈的,像有血液隨之沖至大腦,流速快得她措手不及。
她緊抿著唇,啞聲道:「爺爺,我好喜歡他。」
話落,她的聲音哽咽,斷斷續續地重複著:「真的很喜歡,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