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塵封的記憶一旦輕啟一角,便像是無數飛濺出來的火星子,往外直躥,它燃燒掉覆蓋在記憶之上的薄紙。
越燒越旺。
回到洋房的時候,門口的兩個僱傭兵照舊對她微微點了個頭。
院子裡的噴泉水流聲不斷,大片的綠植沐浴在傍晚的夕陽之下,她走進屋內,角落裡那架施坦威鋼琴靜靜立在那兒,牆上的每一幅名貴掛畫,她看過無數次。
很陌生,也很熟悉。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葉小五已經把這裡當做「家」。
游離出神的思緒,讓她的聽覺和感官變得遲鈍。
一樓最裡面的洗漱間裡,拉門打開,沖澡水聲戛然,高大修長的身形抓著干毛巾擦著頭髮從浴室懶懶散散出來的時候,她沒有反應。
臉色木木的,像是以往不高興他回來一樣。
蕭衍將乾淨毛巾甩她頭上,嗓音冷冷地帶著哼笑:「三天沒見,我又成陌生人了是吧?」
拽下遮住視線的毛巾,目光遲疑地看過去——
男人個高腿長,近一米九的身高,隨意套了件寬鬆浴袍,腰間帶子松垮繫著,鎖骨之下,胸膛肌肉勁瘦而結實,就是這樣一具優越的身材,又頂著一張極為優越的臉。
鬆弛懶散的矜貴,落拓不羈。
但長期的生殺予奪和殺戮沉澱在骨血里,異常的冷靜和沉著,有明顯的壓迫感。
倏然想起葉小五第一次在私人醫院醒來,看見這道身影和這張臉的時候,也怔了好幾秒,就這樣被強制吸引了。
他一本正經胡謅是她未婚夫的時候,她在想,她挑男人的眼光真他媽不要命的絕。
他右手腕的紅色發圈,刺的她眼睛疼。
之前那個被她在那不勒斯的別墅里扯壞了,現在這隻,是她後來新買的。
這麼廉價的東西,他也一直戴著。
「這紅髮圈該不會是你白月光的吧?」
「算是。」
「等你白月光回來你會不要我嗎?」
「她死了,以後只有葉小五。」
葉小五……
這個隨意到如同阿貓阿狗的名字,真的是她的原名。
除了她的親生父母之外,記得她原來叫葉小五的,只有一個人……
在福利院跟在小囉嗦身後快兩年的小啞巴。
在南城潛伏在嚴皓月身邊的助理兼保鏢,老K。
在南洋、緬北,和葉小五共度生死的蕭衍。
他們都是一個人。
紅色發圈是嚴皓月的,更是葉小五的。
死在南洋唐人街大爆炸里的,是嚴皓月,活下來的,成了最初的葉小五。
她是嚴皓月,也是貨真價實的葉小五。
他們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卻足足交匯了三次。
原來會讓她始終多看一眼的,從來不是同一款,而是同一個人。
小啞巴裝作不會說話,沒關係,這本來就不是大事,小囉嗦也不會計較。
老K不打招呼就走,也沒關係,嚴皓月頂多是失去一個便宜又能幹的助理。
可蕭衍……這次該怎麼沒關係?
她也不想計較,她甚至沒多喜歡嚴琛那個義兄,她心裡的天平自私的傾斜蕭衍。
可嚴琛再蠢再不好,也是打著救她的名義啊,他怎麼能殺了他。
她抬頭看向他,眼睛已經通紅,「是你殺了嚴琛?他根本沒回南城對不對?」
忽然被質問,蕭衍怔了下,但也沒多意外。
只是看見她在哭,下意識伸手過來拉她,「我還以為什麼事,他自己專挑死路,能怪誰?別哭了,晚飯吃了沒?」
他語氣平靜又隨意,像是死了一隻無關緊要的螞蟻,甚至不屑否認。
清脆的「啪」一聲。
他的掌心剛要觸到她,被她用力打開。
「你明明答應過我放他走,為什麼要騙我?誰死都行,為什麼是他死了!」
蕭衍被打開的手頓了下,在她閃躲後退之際,牢牢攥住她的手腕子,將人扯回來:「死就死了,又不是親哥,難道還要為他哭七天墳?」
他眉心皺了皺,不是不滿她質問,而是不滿她為了一個嚴琛又要牴觸他。
他把人強硬的拽到懷裡,想給她擦眼淚。
她崩潰的緊攥他肩上的浴袍,咬牙切齒的嘶吼著說:「我已經答應留在你身邊,你為什麼還是不放過他!蕭衍……你可以殺很多人,為什麼要殺嚴琛……」
葉小五已經願意長長久久的留在他身邊了啊。
他為什麼要動來救她的嚴琛!
蕭衍任由她動手發泄,眼睛眨也不眨的平靜看著她,說:「他該死。」
眼淚模糊視線,她不敢置信的瞪著他,「你說什麼?」
他眼底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和漠然,「嚴琛算什麼東西,你以為他是你?你殺我,我不跟你計較,因為你是葉小五。」
「他殺我,他就得死。」
「我是答應過你放他走,前提是他不作妖,還是你覺得,他的命是命,我的命不是命?」
要不是老鷹那一槍。
現在死的就是他。
蕭衍忽然好奇得很,目光筆直看進她眼底,「嚴琛和我就只能選一個,你要他活,我就得死。葉小五,你要我死,還是他死?」
她哭著笑看他,嘲弄道:「嚴琛該死,你更該死。」
他不會明白,嚴琛死了,到底意味著什麼。
嚴皓月再也不可能跟蕭衍在一起了。
他強制她留在身邊,對他心動,對他依戀,甚至……已經想要和他的以後。
可來救她的嚴琛死在他手裡。
他讓她陷入這種兩難的境地里。
蕭衍身邊沒法再心安理得的待下去。
嚴家也不是她的歸路了。
全都變了。
葉小五不能順從感情繼續待在蕭衍身邊。
嚴皓月也沒法灑脫的回嚴家,當做這一切都沒發生過。
胸腔像是破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寒風呼嘯往裡面鑽。
她啞聲說:「蕭衍,你放我走吧……」
蕭衍抄過來一把手槍,子彈上好膛,硬塞進她手心裡,咬牙冷笑著說:「我該死是吧,那一槍擊中的是嚴琛左胸口,你要不同樣的位置給我一槍,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對我開槍了。」
冰冷的槍把被迫裹在掌心裡。
她拼命的想要張開五指,他掌心卻如銅牆鐵壁一般緊鎖住她整個手。
松不開,也掙不開。
槍口對準的是他左心房的位置,一擊斃命。
食指被他強硬的頂進扳機扣內。
眼淚簌簌砸在槍身上,她抽噎出聲:「不要……」
蕭衍輕笑:「不要什麼,剛才不是說我比嚴琛更該死?你想走也行,我死了,你愛去哪兒去哪兒。」
別人想殺他,挺難的。
葉小五比較有能耐,她想殺他,容易得很。
他戴著紅髮圈的那隻手,罩住她整個手,逼迫她開槍。
葉小五瘋狂搖頭,臉都嚇白了。
是真的不想開槍,也不捨得對他開槍。
蕭衍把槍一抽,扔到一邊去,將人一把抱起來,連脾氣都沒有,就說:「嚴琛我真沒想殺他,他自己撞槍口上來,這不能賴我吧?這件事算我處理的不妥當,但鬧也鬧了,總不能為了一個嚴琛不吃飯。」
嚴琛死了就死了,葉小五給他哭成這樣,還不夠?
之前為了一個姓黎的,一周沒吃飯,這次難道要為這個嚴琛,一個月不吃飯?
蕭衍想想都覺得煩,微微皺眉看她,「啞巴了?想吃什麼,吃完再給那個嚴琛哭也不晚。」
他根本不在意嚴琛的死活。
於他而言,死了一個嚴琛,只是死了一個要殺他的人,他不放炮竹已經是莫大的哀悼。
蕭衍沒錯。
嚴琛也沒錯。
只有夾在中間的嚴皓月,站誰都錯。
她沒有再跟蕭衍提關於任何嚴琛的話題,也沒有告訴蕭衍她恢復記憶了。
她忘記自己是嚴皓月,本能的繼續扮演著葉小五,這一次饒是反偵察能力極強的蕭衍,也沒有將她看破。
情話和謊話都很動聽,一旦入戲,根本分不清。
在蕭衍眼裡,葉小五似乎把嚴琛的死,翻篇了。
他們也順其自然的和好了。
那天晚上,她還躺在他懷裡,開心的做著去加州跨年的旅行計劃。
計劃做到一半,扔掉她的手機,糾纏悱惻。
她被他弄哭,抱著他脖子像是永遠不會離開。
葉小五和蕭衍,即將迎來屬於他們的第一個新年,也可能是最後一個。
……
去洛杉磯跨年之前,葉小五的例假已經一個多月沒來。
從墨西哥草原,他答應她戴.套,後來他們每次都有措施。
只有在墨西哥塔曼莎家的旅館那晚,他買了一盒中碼的套,用不上,只有那次。
當時她隱約記得在短效避.孕藥期間內,事後便沒有吃藥。
一個多月過去了。
這中途發生了太多事,在蘇家貨輪上,她還被蘇放注射了一劑純度不高卻也不低的獨.品。
如果真懷孕了,這樣都沒流掉,但這孩子能要嗎?
她坐在馬桶上,講不上什麼情緒,連求證都不想去求證。
在南洋做檢查,很容易被蕭衍查到。
要是有了孩子,她這輩子都不可能離開他身邊。
很快就要去紐約了……
她希望在做葉小五的最後時間裡,葉小五能開心,能如願以償。
嚴皓月在過去二十五年的人生里,沒有得到過的,葉小五得到的完完整整,這就已經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