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戟是要進宮前,發現宮牌落在亭子,才折返回來。
因此,他聽到蘭以雲與秦劉氏的對話。
——「你上回說的瓶頸,如何?」
——「因為景王爺吧?」
時戟腳步頓住,他親眼看她撫撫鬢邊,低聲道:「嗯。」
這一應聲,就像一塊巨石砸到時戟心海,驚濤駭浪。
時戟想笑,但面頰發緊,一股冰寒自他心裡流竄到渾身,甚至讓他手腳麻木。
與以前截然不同的態度,每次溫存後撇他離去,對他所謂的撒嬌,心甘情願的承合,那些藏在心底里的困惑,全部有了解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所謂你儂我儂,卿卿我我,都是假象。
不對,不是假象,她從來沒說過任何蜜語,所以,這是他一個人的假象。
是他的一廂情願。
有時候時戟想,若那天他沒有折回,永遠不去確定她的心意,只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是不是會更好些?不至於像如今,幻象如瓷瓶墜地,崩裂炸破,碎片飛濺,割得他渾身隱隱犯疼。
他看著漠然的蘭以雲。
即使是被揭穿,詫異只在她面上停留一息,她很快反應過來,清秀的眉目如往常,抬手招來陸立軒,讓他把秦劉氏送到門口。
真是冷靜得很。
時戟一步步走到亭里,她跟在他身後,面色淡然。
沉默蔓延著,四周格外壓抑,時戟放在身側的手細微動彈,他驀地回頭,盯著她:「就沒有什麼要解釋的?」
蘭以雲袖手站在一旁,音色清冷:「如王爺所聽聞。」
時戟眼瞼緊了緊,只見蘭以雲嫣紅的嘴唇一開一閉:「我沒有什麼好解釋的。」
「嘭」的一聲,拍桌聲暴起,圓石桌上的紅柿子被震得滾落幾個,砸在地面,摔得稀爛。
時戟手指捏成一團,指骨凸顯,顯然是極為忍耐。
他看著蘭以雲,問:「在你看來,我是什麼?」
蘭以雲沒有回答。
這就是她的全部解釋。
時戟眼中怒火漸漸消泯,心海終歸死寂,他冷笑道:「既然如此,我……」他一頓,背過身,又變成高高在上的王爺:
「本王會放你出府。」
曾幾何時,不管使什麼手段都要留在身邊的人,此刻,他居然輕描淡寫地讓她出府。
時戟,你瘋了。他心裡說。
若只是先前,他絕不可能會這麼做,就算得不到蘭以雲的心,得到她的人,也是令他無法抗拒的誘/惑,她永遠有無法解釋的吸引感。
何況,兩人某個程度的默契配合,足以令時戟罷不得。
可是,怎麼就想放手呢?
是因為他不再喜歡這個女子嗎?不是,不喜歡的話,如何會這般撕心,讓他渾身的骨頭都要裂開。
就是因為太喜歡,得到她的人已經不夠,他要得到她的心,他曾沉浸在得到她的心的歡喜中,所以,他不可能再滿足於若即若離。
這時候放她走,是為她好,不然,時戟指不定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
也怕他拾著破破爛爛的尊嚴,請她多看自己一眼。
為什麼給他夢,讓他歡喜讓他狂,結果以冰冷的現實,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已經一敗塗地。
時戟沒有回頭,因為他怕看到蘭以雲,就會立刻改變主意,說服自己接受現狀,成為她調香制香的工具,又心心念念盼她分點心在自己身上。
或許是報應,他天生就要敗給這道劫數。
時戟嘴中苦澀。
他雙手背在身後,手心緊抿著好像捏著什麼,其實,裡頭空蕩蕩。
蘭以雲看著他,目光越過他,看向外面的天空。
天際有兩三黃鸝,相依相伴,雲片漸厚,層層交疊,遮擋住日光,叫天色冷下來。
她就知道真相大白,時戟肯定不會配合,所以之前都不曾說漏嘴。
但紙是包不住火的,時戟還是知道了。
她定定神,輕聲道:「幫幫我。」
蘭以雲看著他的背影,輕柔地解釋:「還差一點,這味香一定能完成的。」
這味香調了好幾個月,近乎傾注她所有心血,而且每次都要與時戟相接觸,才能獲得靈感,此香一出,世間萬香都會黯然失色。
她能感覺,不需要多久,她會成功。
她需要時戟的幫助。
可是此時時戟背對著她,高大的身影竟然是少見的寂寥,她有些想不明白,緩緩朝他走近一步。
時戟眼珠子像是凝固住了,沉聲喝到:「走。」
蘭以雲不聽,又朝他走近,近乎乞憐:「王爺,我沒有你不行,你既沉溺於此事,把它當成一個交易,可以嗎?」
時戟忍無可忍。
他驟然回身,推蘭以雲到桌上,將她兩手按在頭頂,他眼眶通紅,斥道:「交易?」
「我交心,與你易什麼?」
他不過是調香的工具,他成全了她,那誰來成全他?
蘭以雲的睫毛抖了抖,她張張嘴,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陌生的時戟,讓她有些害怕,還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的。
時戟眼中浮現恨意:「就喜歡看我狼狽,是不是?」
蘭以雲搖頭:「不是。」
時戟恨恨地捏著她的手:「在你眼裡,我除了是調香的工具,還是什麼?」
他逼她直視這個問題,蘭以雲茫然一瞬,她想,不止是調香的工具,或許是兩人太契合,也是某種快樂的工具。
可是,這個回答恐怕不是時戟想聽的,為避免火上添油,蘭以雲抿著嘴唇,不說話。
時戟沉住氣,這般與她對峙,讓他又氣又急。
她看起來那般柔弱無助,濃密如羽毛般的烏睫,輕輕撲閃著,她做著最可惡的事,但烏圓的眸底中還是盈著無辜,澄澈而懵懂,簡單地撩他心弦,撥他神智,最是勾人。
仿若世間萬物不曾入她眼,唯有調香。
調香!
說起這兩個字,時戟更是恨得牙痒痒,積累的失望爆發,他心腸開始冷硬,沉聲道:「本王又不放你走了。」
蘭以雲怔了怔。
伸手扯開兩人的衣襟,時戟嘲笑剛剛心軟的自己,只在片刻之間,他又變成在戰場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男人。
他不會輸,他絕不甘心。
「你不是想調香?」時戟俯身,「本王給你靈感。」
本想著光天化日之下,不適合,蘭以雲攔了一下,突然又想到,若能讓時戟消氣,幫助她完成這一味香……
也不是不可以。
她躑躅一會,便是順從,要是過去,時戟肯恩會以為這是兩人意濃,如今才知道,她所有的妥協,都是為了調香。
怎麼可能是愛/意,她就是利用他。
狠狠地閉上眼,再睜眼時,時戟臉上沒有半分沉浸。
空中長風起,雲層翻滾,以天為毯,與風交纏,其氣勢洶洶,搗騰萬里,糾葛不休,終於,許久後,大雨驟然落地。
亭子的欄杆上很快被打濕,雨水清洗一切,仿若要洗褪天地的顏色,亭角的水珠濺在她面上,雨水順著她白瓷的臉滑下。
時戟站起來,他只斂斂衣領,其餘地方分文不亂。
不再看她,他淋著雨離去。
蘭以雲則歇了許久,她起身,看著一地糜爛的柿子,外面雷聲陣陣,她忽而兩眼一亮,抖著雙腿穿鞋。
她要去香坊。
她知道那味香接下來要加什麼香料,這一切,要多虧時戟。
起身剛要出亭子,便看男人折返,他身影高大地擋在亭外,因為淋著雨走的,渾身濕透,就連眼睫也掛著雨珠,陰沉沉的。
蘭以雲頓住。
她想,再來一次她未必受得住。
卻看時戟面色冷漠,把他手上抓著的油紙傘丟到她腳邊。
他轉過身,又一次一句話也沒說,身影沒入雨中。
以雲蹲下身拾起傘,她打量一眼油紙傘,微微壓了壓嘴唇,找系統:
「嗚嗚嗚,這個男人雖然很狠,但是好爽,回頭還給我送傘,他一定愛慘我了。」
系統:「我覺得消消樂很好玩,請不要打擾我謝謝。」
蘭以云:「是嗎,原來俄羅斯方塊已經被你卸載了啊?」
系統:「我都提了好幾次了你能上點心嗎?」
以雲微微仰頭,抬起手臂觀察著,膚色陰沉的天色里依然白得泛光,指著手上兩個指印,問系統:「這兩個能消除嗎?」
系統:「不行,消消樂需要三個連在一起才能消除,兩個是連連看。」
「那太好了,這裡正好有仨。」說著,她露出柔軟手臂的另一面,三個紅通通的牙印在那裡。
系統:「啊啊啊啊毀我俄羅斯方塊後你又荼毒消消樂!」
以云:「我只是在教你什麼是愛情,好讓你能繁衍後代。」
系統程序糾結:「請問我一個程序怎麼繁衍後代?」
以雲歪了歪頭:「這就是你不懂愛的理由。」
系統:「……」好氣哦,它又得搜索有什麼能代替消消樂的小遊戲,連連看也不行。
以雲撐開傘,走進雨里,笑了笑。
亭子這一爭吵,到底還是傳到王府下人耳里。
這時候,恰逢春轉夏,天色總是陰晴不定,王府上下也覺得春季太短,王爺又變回捉摸不定的性子,甚至更甚,於是眾人難免戰戰兢兢,但看蘭香姑娘每天還是自顧自,未免感嘆,比王爺更涼薄的,居然是姑娘。
唯一讓王府眾人覺得欣慰的是,王爺雖不再夜宿紫宸院,好歹白天還是會來的。
此時天光大亮,陸立軒立在紫宸院正院門外,整個院子的下人都被趕出來,站了好半天了,沒人敢動一動腳,歇一口氣。
事情的起因,是蘭香姑娘想買一樣新東西,下人們聽了紛紛心驚,趕緊稟報王爺,果不其然,王爺生氣了,就在剛剛,黑著臉進的紫宸院。
紫宸院正院,小軒中。
時戟掐著蘭以雲的下巴,目中怒火正盛,審視蘭以云:「你讓人買砒//霜?想做什麼?」
蘭以雲倒是直白:「調香所需。」
時戟不信:「為何調香需要砒/霜?砒/霜本是無味,若是加熱,恐怕那味道禁不得你嗅。」
蘭以雲說:「我知道,所以,砒/霜不是來加熱的,是配伍所用,」想起時戟對香道一無所知,蘭以雲便解釋道:「配伍就是將兩位或者三味香料配在一起……唔……」
時戟不等她說完,已然行動。
蘭以雲咬著下唇,閉目受之。
末了,時戟聲音冷冷的:「不許用砒/霜。」
他站起來要走,蘭以雲忽然拽住他的袖子,她現在柔弱,沒花力氣,可時戟就是覺得袖子如千鈞沉。
他停下來,垂眼看著她。
他以為自己不會再心軟,可是每次都會破例,以至於現在都習慣了。
蘭以雲披散頭髮,目中含著水光,輕緩地說:「好嗎,時戟。」
她之所以知道他的名字,還是在意纏綿漸濃的時,時戟哄著叫的。
此時時戟從鼻腔里冷哼一聲,真是沒想到,他對她的濃/情蜜意,到頭來都能被她好好利用起來。
狠狠地將自己的袖子從她手裡拽出來,時戟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他很快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聽那輕微的著地聲,他知道,她應當是沒有穿鞋,雖說現下已經夏季,但紫宸院裡擺滿冰塊,地上冰涼得很。
時戟皺起眉,強逼自己不要回頭。
「時戟、時戟。」蘭以雲跟在他身後,聲聲呼喚,又軟又嬌。
時戟額角一疼,他警告自己,她之所以會這麼叫他,全是因為她想調香。
於是他繼續朝前走。
很快到了院中,蘭以雲還是跟在他後面。
時戟呼吸一沉,拐到園中,他看著四周不久前才栽植的香料,更是心煩意亂,不過也覺得蘭以雲沒穿鞋出來,這條路都是泥沙,不好走,她也該回去罷。
結果,他忽然聽到輕柔的驚呼,猛地回頭一看,蘭以雲坐在地上,露出軟玉般腳趾,上頭有一道殷紅的傷口。
她踩到地面露出的石子,磨破嬌嫩的腳趾。
一剎那,時戟整顆心都揪起來,他克制著奔過去的步伐,只緩緩走到她身側。
蘭以雲抬眼看他,輕聲說:「時戟。」
時戟捏了捏手掌,將她拉起來,一個橫抱,沒好氣道:「行了,不用裝了,左右你對我都是利用。」
蘭以雲靠在他肩膀上,感受他難得表現出來的和風細雨,說:「那砒/霜的事?」
時戟沉默了片刻,待把她送回房中,他開口:「用砒/霜的時候,要有人盯著。」
蘭以雲點點頭。
兩人各退一步。
時戟叫來府醫給蘭以雲治腳傷,他不願再待下去,每一次他妥協,都會有一種無力感,好像他終不能奈她如何,被她牽著鼻子走。
這種感覺糟糕透了。
只是,時戟剛走回書房,連一口茶都沒來得及喝,門外就有下人匆促道:「王爺,紫宸院傳話來,說是讓王爺過去。」
時戟立時放下茶盞,他猶豫一會兒,冷哼著問:「什麼事,這麼著急?」
下人說:「紫宸院只讓王爺過去一趟,並未告訴小的。」
時戟略躁,抬手揉揉額間,他不是煩紫宸院有事,而是煩自己因聽到紫宸院有事而心緒不寧,甚至想步履匆匆朝紫宸院去。
還有剛剛,見她流那麼點血,他低頭快得如憨子。
而她根本就不在乎他,從兩人鬧開後,她的日子照樣清閒。
煩。
時戟揚聲,道:「不管什麼事,別來煩本王。」
都說一旦有一件煩心事,則容易事事不順,對時戟來說,紫宸院的不寧是個開始,緊接著,又一件煩心事砸來。
第二日,皇帝發難,想將手伸向富庶的兩江,時戟掩飾嘲諷,直道:「陛下既想派出欽差,臣往年曾去過江南,願盡微薄之力,為陛下效勞。」
皇帝被這厚臉皮的自薦氣得渾身發抖,只是,時戟在朝堂上是「兵痞子」作風,而且,他就算離開京城,皇帝根本不能改變局勢。
事已至此,皇帝頹然:「有勞皇叔。」
於是,時戟明目張胆把肥差攬到自己身上,臨出發前,他站在紫宸院外呼了口氣。
這一走,至少是月余。
他是想道別,但他都猜得出蘭以雲要問什麼了,定是「什麼時候回來,我調製的香還需要你幫忙」,之類的。
想想就窩火。
終究是沒再踏入紫宸院,時戟南下。
時戟忙於公務,只聽陸立軒對她的稟報,每次都是「尚好」,雖沒有新意,但他每天都得聽。
因為從「尚好」兩個字,他腦海里就勾勒出她調香的側顏,靜謐又美好。
一轉眼,三月過去,而時戟也終於回京城。
接風宴上,他仗著酒量好,把陳年老酒當白水喝,直到微醺,回到王府屏退左右,他站在紫宸院外,心潮起伏。
三個月來,他有不想她的時候嗎?
借著酒勁,時戟搖了搖頭,可是她一定沒想過他。
不公平,太不公平。
身體快過腦子,他已經進入院中,循著熟悉的記憶走到正屋門口,只看屋裡亮著暖光,從熟悉的窗口泄露出來,溫暖又舒適。
這麼晚了蘭以雲還在調香。
時戟象徵性地敲門,也不等下人開門,自個兒推門而入。
三月不見的人兒正坐在桌子前,她手上拿著香枝,似乎在對照書籍,一隻手按在打開的書頁上。
雖有人知會她今日時戟回來,但時戟的貿然闖入,還是讓她詫異地抬起眼睛。
時戟貪婪地打量著她。
她頭髮半挽著,只簪著素色簪子,眉目間有種成熟的風/情,眼眸卻格外澄澈,小小的鼻子,嬌嫩的嘴唇,還有那令他魂牽夢縈、不盈一握的細腰……
時戟一怔。
那腰腹略微渾圓,即使衣裳寬鬆,也擋不住它的圓態。
細腰?
這腰怎麼回事?
作者有話要說:還以為這兩章能寫完,我預估錯了,前面因為加班更新少了m.w.com,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