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長風破萬里,金烏墜天際。

  一片黃沙中,郁以雲束男冠,披著一身披風,她常做男子打扮,因此這一身穿起來不僅不會不習慣,還很自在。

  朝遠處看去,她目中微微閃爍,不久前,她在飛星府管事處交出令牌,她未曾拜師,要脫離飛星府弟子籍,很是輕鬆。

  收令牌時,那管事還嘀嘀咕咕,歷來外門弟子想進飛星府,怎麼還有人要離府。

  郁以雲只是笑了笑,沒說什麼。

  彼之蜜糖而已。

  這回,她總算不是逃避,正因為選擇直迎,才會離開飛星府,她必須與過去做個分別。

  但若要徹底分別,還得去天幕山。

  天幕山遠離飛星府,自郁老太太隕落,此山就被零零星星的小門派占去,因飛星府認為此山無價值,便由他們去。

  於是,郁以雲跋山涉水,終於來到記憶里的天幕山時,只看本來靜謐優雅的天幕山,不過六七年,已經炊煙裊裊,人煙齊聚。

  壯漢在開墾出來的靈石田勞作,有婦女打著吆喝,總角小兒嬉鬧聲不斷,儼然變成另一個凡間。

  這些人都是沒辦法進大仙府的散修,這日子過得不比大仙府差,十分滋潤。

  乍驚過後,郁以雲一笑,天幕山與記憶中的有所改變,她問了下路,總算找到當時居住的茅廬。

  郁老太太曾經就住在茅廬里,因這裡地勢險要,散修沒曾上來過,所以與她記憶里的沒有兩樣。

  繞過茅廬,有一個小小的鞦韆,因用木乃靈木,幾年來不曾見腐朽,到底落些灰塵。

  郁以雲現在已經坐不上去,不過,她還記得在那鞦韆上蕩漾的暢快感,耳畔好似還有她曾經的歡笑聲:

  「高點!再高點!」

  她凝視會兒鞦韆,鞦韆的不遠處,是一座墓碑。

  在墓碑前坐下,郁以云敞開披風,帶著懷念的目光看墓碑上的每一個字,字都有些稚嫩,是十歲的她一點一點刻下去的。

  她當時尚且不知何為永別,一邊刻,還一邊笑,甚至在墓碑上畫鬼臉,因為她知道,不管她做什麼,老太太只會用慈祥的目光鼓勵她。

  「姥姥,我來看你了。」郁以雲抬手撫摸著墓碑,沒一會兒,她眼前慢慢模糊,手背揩掉眼淚,郁以雲破涕為笑:

  「或許姥姥會嚇一跳,怎麼天不怕地不怕的孫女兒,終於會哭了。」

  「姥姥的畢生所求,我終於會了。」郁以雲說著,她掌心多出一本功法,正是在天海秘境取得的《自然道》。

  自她接受此道後,所有功法都記於她筋脈骨血中,一本《自然道》是毀不去的,要麼由她傳給後人,要麼任由它散落在天地間。

  她自己無意間獲得的自然道,是前人故意散落在天地間的。

  在老太太的墓碑前,她挖開幾抔土,將《自然道》放進去。

  「我希望,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承此道的。」

  人之所以為人,本不可能「自然」地成長為人,不受任何干預長大的,那叫獸,不叫人。自然道之所以逐漸泯滅,便是太過苛刻。

  所有修得自然道真諦的人,心存良善,就不會希望有人會步後塵。

  墓碑上多出幾個水的印痕,郁以雲再忍不住,泣不成聲,好一會兒,她緩過來了,問:「姥姥,你會怪我嗎?」

  墓碑前沒人應。

  半晌過後,她站起來,不聲不響仔細埋好秘籍,正要轉身離去,俄頃之間,山上草木如被風拂過,作沙沙聲。

  郁以雲猛然回頭,夕陽下,老太太的墓碑一如既往,但她好像能感知到老太太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淚水又一次濡濕雙眼。

  對著墓碑遠遠一拜,郁以雲收拾披風,朝山下走去。

  至此,她與過去,正式了斷。

  下山的時候,她見一個婦人笨拙地使著火訣,卻怎麼也點不燃柴禾,她過去用訣,她已會自然道一整套術系,但她轉念一想,腦海里閃而過一個刻印——

  她使出暖訣,當溫度達到最高時,輕易點燃柴禾。

  熱情的婦人進屋裡,拿出兩個包子塞給她。

  這就是郁以雲一路的「路費」,她空手從飛星府出來,依然能過得很好。

  她一口一口吃著包子,一個佛修僧人見她只行走,便邀她共乘鹿車,郁以雲也不客氣,上車後,那個僧人問她:「姑娘是哪個派系的?」

  郁以雲笑著說:「我沒有派系。」

  僧人略略驚訝:「是麼,貧僧游遍天下,觀人派系從未錯過,總覺得姑娘是我佛派系,該是有緣……」

  郁以雲撐著自己的臉頰,在車輛顛簸中,她笑得兩眼彎起來,聲音爽朗:「佛家修士?大師這回真的看錯了,我修自然道。」

  僧人揚眉,他不懂:「何為自然道?」

  郁以雲烏圓的眼睛一轉:「散修之道。」

  僧人念了聲阿尼陀佛,說:「然貧僧瞧姑娘剛剛使用的術訣,卻是不一般的,不像散修路數。」

  「那是因為……」郁以雲眼前浮現一個男子的身影。

  他如月皓潔,令人遙望不可及,她在眼裡,順著他白色緙金絲的足履,往上是他覆在劍上的手,那雙手骨節分明,掐訣時,定是尤為優雅,再往上……

  「看來姑娘不想入佛道。」僧人的話讓郁以雲忽然回過神。

  她捂住頭髮,眼神無辜,嘀嘀咕咕:「大師,我不想剃光頭……」

  僧人一頓,哈哈大笑。

  郁以雲跟著笑起來。

  被這麼一打岔,她回頭細想,她方才好像是在想誰來著,是誰來著?她皺起眉頭,算了,想不起來就不想了。

  估計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搭著鹿車,遇到城鎮時,她鄭重和僧人道謝,揣著她一路用術訣幫散修得到的報酬,有的是小靈石,有的是食物,她用一個包袱把東西裝好,掛在身上。

  一無所有到重新擁有,從她身上這個包裹開始。

  而此時此刻,岑長鋒立於孚臨峰上,不知道他望著山腳有多久,只能看見他肩頭上落滿一層白雪。

  沒有拂去的雪,過了會兒,便會不堪重力,從他肩膀上掉下來,堆積在腳邊。

  現下,他腳邊已經堆出一小堆雪。

  別人只知道,因他是舉世無雙的冰靈根,此雪是他修煉時所積累,卻不知道,當他心弦有所波動時,孚臨峰上也會雪花飄灑。

  郁以雲沒有回來。

  從天海秘境結束後,她再沒有在孚臨峰出現。

  岑長鋒記得,她說她沒有家,所以她總會回孚臨峰的,過去一百年轉瞬即逝,如今只過區區十二天,他數得清清楚楚。

  他心想,郁以雲到底因他毀了那朵晶蓮而生氣,不過,她總會知道他的用意。

  怎麼耍小孩脾性呢。

  良久,他邁動步伐,從山巒之巔款步下去。

  他先是見到顧雁:「黎峰在何處?」

  顧雁乍一聽黎峰,就知道他師父想找郁以雲,說來也奇怪,郁以雲已經接連好幾天沒出現了,整什麼么蛾子呢?

  顧雁拿出引路鳥,岑長鋒跟著引路鳥,找到黎峰,不等僕從通報,他擅自上峰,把郁陽嚇得夠嗆。

  郁陽作揖行禮:「真君此行是?」

  岑長鋒目光從堂內所有人略過,有郁以雲的母親,有郁以雲的妹妹,還有雜七雜八的人,但是沒有郁以雲。

  他眉間隆起:「以雲呢?」

  郁清秋捧著一壺上好的清茶,聽他為找郁以雲而來,掩去臉上的不甘,只說:「回真君,姐姐該是在別的峰上玩耍。」

  「她時常不歸家,叫我們白白擔心。」

  她話語裡暗含指摘,岑長鋒卻似未聞,他臉上凝著冷霜,只看著郁陽,郁陽忍住抬手拭汗的想法,只好如實說:

  「天海秘境之後,她尚未歸來,不對,自許久之前,她就不曾歸來,她不是一直在孚臨峰嗎?」

  岑長鋒緩緩閉上眼睛。

  他似乎才意識到什麼,一剎那,由他放出的靈識爬遍整個飛星府。

  飛星府地處方圓幾千里,天上地下河流山川,全部被他納入眼中,可是沒有,哪裡都沒有郁以雲。

  他驀地站起來,冷冷地說:「以雲不在飛星府。」

  郁陽驚訝:「什麼?她會去哪裡?」

  岑長鋒黑了臉色。

  郁以雲離府的第十二天,包括岑長鋒在內的人,才發現她的離開。

  管事府的小心翼翼地上繳一枚令牌,他謹慎措辭:「真君,當時她只繳這枚令牌,我查令牌上並未記錄違規,便沒有同掌門請示收了令牌。」

  「她是自願放棄飛星府的……」

  管事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瞧著,這位不好惹的真君,臉色陰沉得緊。

  岑長鋒手上捏著令牌,指腹撫過「郁以雲」三個字,許久沒說話。

  為什麼要一聲不吭地離開?

  岑長鋒想,或許是她真的生氣了,氣他不予解釋,氣他沒有把會惑人心神的晶蓮還給她?他還是不明白她為什麼離去。

  她拋下孚臨峰,是去尋新的落腳地?

  一想到她已經離開十幾天,岑長鋒心頭像壓著一塊巨石,沉甸甸的,擾得他根本靜不下心,這種陌生的侵擾,讓他呼吸也重了幾分。

  當務之急,是找到她。

  擺開尋人的棋盤,以令牌為線索,不一會兒,東南區域出現一個圓點,這個圓點還在移動,離飛星府並不算遠。

  岑長鋒心裡計算距離,他踩在長劍上,沒一會兒,他停在棋盤指出之地。

  他自己都沒留意,他用了平日從來沒有試過的、最快的速度。

  乍然停下來,風灌滿衣袖,也吹亂他向來總是梳得好好的長髮,幾縷頭髮從他額角落下,橫過他狹長的眼睛,凌亂卻柔和,為向來冷意的俊臉添幾分親近感。

  此時,郁以雲正和人討價還價,忽的有所察覺,她抬頭。

  站在劍上盯著的她的人,長眉下,那雙漆黑的眼睛格外熟悉……郁以雲驀然記起,她立刻朝人招手:「孚臨真君!」

  岑長鋒緊擰的眉頭微微鬆開。

  如每次她見到他那樣,這種興奮沒有變。

  他從劍上下來,四周的散修出於本能,都默默避開,只有郁以雲小步朝他跑過來,她懷裡抱著一堆果子,是她用一小塊碎靈石和別人換的。

  她笑著說:「真君怎麼來了?」

  岑長鋒記得十幾天前的她,好像被剔掉什麼,周身頹靡,他以為他找到的她,會像以前那樣,亟需找下一處落腳點,亟待好好休憩。

  但目前觀來,她不止不怨他,而且與以前沒什麼兩樣,問的話這般理直氣壯,令岑長鋒愣了愣,才反問:

  「為什麼不回去?」

  郁以雲也一怔,她歪了歪頭,奇怪道:「回哪兒去呢?」

  岑長鋒心裡沉了沉。

  不,不對,他下意識察覺,她是有哪裡不一樣了。

  郁以雲坐在樹下,說:「真君,我已經不是飛星府的弟子了。」

  岑長鋒微微眯起眼睛,他直道:「你不願回去。」

  郁以雲淨了淨果子,吃起來:「四海之內皆為家,我已經不需要小家,我會在整個大家裡,找到屬於我的修煉方式。」

  「我們是修道之人,何故在乎那麼多?」

  她說的話沒錯,這是岑長鋒一直篤行之大道,可聽到這話從她口中出來的時候,他心頭的重壓沒有散去,反而更為嚴重。

  如陰翳最濃重之時,如來自深海幾千丈中的壓迫。

  如果岑長鋒知道這種心情名為慌,他或許會笑,他居然也會如世人那般,慌得心中無主?

  正是因為有掌握不住的東西,才會心慌,他的動作快過他的腦子,在他克制自己之前,他已經快一步,拉住郁以雲的手。you改網址,又又又又又又改網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網址,新手機版網址m.w.com新電腦版網址.w.com大家收藏後就在新網址打開,以後老網址會打不開,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