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常雲,苦盡甘來。
在試藥的痛苦結束後,謝以雲昏昏沉沉睡著時,夢到她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裹,裡面帶兩三件自己的衣服,她站在宮門口,師父和師娘不用躲避貴妃的追殺前來接她,小林子和綠柳出來送她,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歡喜。
她徹底和皇宮脫節,跟著師父師娘到山裡一個小屋子生活,她穿上一件藕色短襖,頭上簪著細碎的小花,師父早給她物色好一戶人家……
才睡了一個時辰,天色剛亮的時候,她的眼皮有感覺,立刻睜開眼睛,嘴角還有美夢帶來的笑意。
一想到能離開,即使身體再累,她很亢奮,拖著剛痊癒的身體,起來忙上忙下。
宮女姐姐見到她這麼興奮,打趣道:「你是在耳房撿到多少銀子啊?」
謝以雲有些靦腆地笑笑:「沒有沒有。」
不是撿到多少銀子,她得到的是無價之寶。
她在陰翳的黑夜裡太久,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然而,這種興奮,持續到淑妃面前,在她說完自己這個小小要求後,淑妃皺眉猶豫了,她滿心滿眼地期待淑妃回話,只等她這一點頭,可是,淑妃卻抬起手,對她身後說:「琰兒你來了,正好,我還想讓人去找你呢。」
朱琰來了。
謝以雲稍稍往後一看,又很快收回目光,她想,淑妃已經答應她,再怎麼樣,不該出爾反爾,可是她卻不知道,上位者對下等人的承諾,往往想一出是一出。
所以,朱琰眼珠子往下一瞥,對她說:「我母妃答應的事,又不是我答應的事。」
好不容易看到的皎潔月色,又一次被漫無天際的塵沙烏雲催壓。
謝以雲也犟了。
她第一次沒有像一條狗一樣順從朱琰,一回回想爬起來,雖然一次次被踹倒,她可以一輩子不爬起來,但是她就是爬著,也要離開紫煙宮。
她腦海里只剩下三個字:「讓我走。」
朱琰在聽到她的呢喃後,頓住。
察覺朱琰沒有動作,她拖著身體,一手一個印子朝前爬去,像掙扎著破繭的蝴蝶,只要掙脫這一身束縛,她就能展翅而飛。
可是,她爬了兩步,面前又出現一雙緙絲盤花的鞋面,她對鞋面盤花很熟悉,她過去每天早上服侍朱琰起床時,會捧著這盤花的鞋子送到他腳下。
她咬咬牙,往左,那鞋子就朝左跨一步,她往右,鞋子又朝右挪動,徹徹底底擋住她的路。
謝以雲手指抽了抽,緩緩閉上眼睛,她在等朱琰對她的懲罰,仔細想想,她今天真是膽大包天,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朱琰的脾性。
朱琰折磨宮人的手段層出不窮,謝以雲每每想起,都會從骨子裡感到寒冷。
她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可是過了好一會兒,想像中的疼痛沒有落在她身上,她掙扎著抬起眼睫,眼前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一根蔥白的手指,指腹正輕輕觸碰她的眼睫。
她眼瞼抽動,眼睫顫抖,淚珠子像落在花蕊上的朝露,因凝聚過多不堪其重,倏地掉到白皙的臉上。
朱琰的手指順著淚珠下移,落在她下頜處,兩指一用力,逼迫她仰起頭來。
謝以雲眼珠子朝下一轉,避開他的目光。
卻聽朱琰命令:「看過來。」
謝以雲小心翼翼地看過去。
朱琰歪著頭思考著,好像是在說給她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按照我以往的習慣,你現在早該死上幾百回了,不對,我對忤逆我的、令我憤怒煩躁的人,會讓他們生不如死。」
謝以雲害怕得直發抖。
「可是,」朱琰凝視著她,「我沒有想讓你死,你是第一個,應該也是最後一個。」
他側著身,屋外晨光熹微,正好以鼻尖小小的暗紅色痣為分界點,一半在陰鬱中晦暗不明,一半在晶瑩的日光中又艷又煞。
抬眼的功夫,遮住日光的白雲飄走,他整張臉融入潔白的光中,膚色細膩盈潤如玉,從未見過的溫暖柔和縈繞著他,如果不曾觸擊他最真實的陰暗,或許會被迷惑。
謝以雲扣緊指節,要不是地上還狼藉一片,要不是手臂針孔仍然刺痛,她甚至懷疑眼前這人不是朱琰。
朱琰放開她,站起來,他聲音沉沉的:「起來,我以後不踹你,」補了一句,「又不疼,還哭得這麼丑。」
謝以雲緩緩低下頭,她側耳貼在冰冷的地板上,想要撐著手站起來,這才發現身體沒有半點力氣,因為數個時辰前剛試毒完,剛剛哭得太狠,好像把所有精力都發泄出去,如今身體一陣陣發麻。
她趴在地上,半晌不動。
朱琰皺眉:「怎麼,想得寸進尺,是不願意起來了?」
謝以雲心裡一怕,眼角又冒出淚花:「奴、奴才動不了。」
朱琰突然「噗呲」笑出來:「起不來就起不來,哭什麼,娘們似的。」
謝以雲抿著嘴,她還等朱琰讓下人來扶她,卻看朱琰突然蹲下來,他身材比她的高大多了,手臂小心地不碰她的雙手放在繞過她肩膀,另一手穿過她的腰。
驟然離朱琰這麼近,謝以雲甚至能看到他下眼瞼根根分明的睫毛,驚呼:「殿下!」
朱琰一使勁,親力親為把謝以雲整個扛起來,放到肩上。
他渾身結實,肩膀雖然寬闊,但也硬得硌人,謝以雲柔軟瘦弱的肚子碾上去,簡直以卵擊石,頓時喉頭涌動,發出乾嘔的聲音。
朱琰完全不查謝以雲不適,他幫謝以雲,她難道敢不領情?聲音不太愉快:「你敢吐,我就把你扔下來。」
謝以雲連忙捂住嘴巴。
朱琰掂掂肩膀上的重量,太輕了,微微撇撇嘴角,他扛著她放在自己床上,謝以雲一躺在床上,就像活魚沾到火炭一樣彈起來,朱琰「嘖」了聲:「這下有力氣了?躺著。」
謝以雲身體雖然麻,但腦子清楚著呢,堅持說:「殿下,奴才去那裡睡就好。」
她指著床下一張不過幾尺的踏腳,以她的個子在上面睡必須整個人蜷起來,這也是她從來紫煙宮後到現在一直睡的地方。
朱琰好像是第一次正視這張踏腳。
他很快收回目光,冷著聲音說:「讓你睡床上你就睡床上。」
又是這種命令一樣的語氣,謝以雲噎住,她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她從來沒躺過這麼舒服的床,床板隔著一層軟硬適中的厚墊,布枕內里飄來淡淡的藥草清香,十足的愜意。
可是除開身體的舒適,對謝以雲來說,這張床就像刀尖,一不小心又會硬生生剝下她一層皮。
她怕。
她呼吸斷斷續續的,不知道該不該閉眼,卻見朱琰一撩下擺坐在床沿,他的目光從她額頭到下巴,再到她身上,宛若一根輕飄飄的羽毛滑來滑去,最後,落在她眼睛上,與她對視。
謝以雲心裡砰砰跳得厲害,她小聲打破這陣詭異的安靜:「殿下……」
朱琰長長呼了口氣,說:「你知道我的脾氣的。」
謝以雲噤聲。
朱琰揚起俊美的眉頭:「你試藥救了我,我自然不會虧待你。」
「想要什麼金銀珠寶,什麼權力地位,我通通都能給你,只是,」朱琰目光有一瞬的狠厲,很快消失不見,他張開薄唇,說,「只是,你還得是我的人。」
「以後你不是我的狗,你是我的人,別動不動學狗叫。」
朱琰指著一個人讓他做狗,不會有宮人敢有異議,但現在,他收回他以前說的話,還是從未有過的第一次。
他的神情不太自然,也終於沒強逼謝以雲回答,收手站起來,出門去。
以雲僵硬地躺在床上。
以云:「我好想送他一本言情啊。」
系統:「幹嘛。」
以云:「教他公主抱的正確姿勢,你看他手都伸過來,公主抱不行嗎,為什麼非要把我扛起來,硌死了。」
系統:「……」
雖然還是鬧不明白為什麼朱琰突然對以雲妥協,這個惡霸還會有好的一面,但是反正上個世界也不懂,它已經放棄深究,只說:「不然你讓他硌真女主啊?反正你是白給的白月光,就先替真女主受這回罪唄。」
以雲輕輕一笑,不置可否。
而謝以雲躺在床上,把朱琰的話一句句拆出來,又合起來,算是品出個道理。
朱琰不肯放她走。
她想,在紫煙宮,在朱琰身邊,做人還是做狗,有區別嗎?朱琰就是不肯放她走。可是聽啊,朱琰這句話多麼大發慈悲,他宣布,她終於可以做回「人」。
雖然她本身就是人。
但她還得感恩戴德。
朱琰只出去一會兒,就又回來,一個太醫跟在他腳後,太醫仔細給謝以雲包紮手上殘餘的針孔,謝以雲雙手纏繞著白色紗布,勒出手肘柔美的線條。
太醫切完脈,假裝不知道謝以雲身為一個太監卻躺在長公主床上,留下醫囑就走了,又有四五個宮人捧著金銀珠寶進碧雲軒,就這樣堆放在謝以雲面前。
朱琰坐在床沿:「你還想要什麼,就直說吧。」
謝以雲嘴中苦澀,她露出服從的神情,只說:「回殿下,奴才想要去別的地方休息。」
朱琰眼尾一挑:「怎麼,本殿的床不舒服?」
謝以雲手指捻著床單,說:「奴才、奴才怕有什麼閒話。」
朱琰很快反應過來,他現在身份還是長公主,連面首都沒有就把太監往床上帶,確實對名聲不太好,不過,他也知道謝以雲擔心的是她自己在紫煙宮的名聲。
他籠袖站起來:「本殿都沒在乎名聲,你倒是比我還在乎。」
話是這麼說,他還是滿足謝以雲這個要求,謝以雲在紫煙宮沒有別的住所,朱琰左右看看,不想讓謝以雲住太遠,把她安排在耳房。
朱琰一句話下,沒過半天,耳房修葺後變得煥然一新,家具都換成新的,除了謝以雲住進去,連著還有那些賞賜的金銀財寶。
人人都說謝以雲這回飛黃騰達,試毒救朱琰,徹底成為朱琰身邊獨一無二的奴才,受朱琰的喜愛。
只有謝以雲知道,她拿起賞賜的金珠子時,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聽說吞金自殺死得又快又體面。
過去,謝以雲曾看過在冷宮吞金自殺的嬪妃,嬪妃臉色雪白,嘴唇發紫,沒有半點生前與貴妃作對的氣勢,死後屍首丟棄亂葬崗,連一抔黃土都不配有。
「嘩啦嘩啦」,謝以雲手一軟,一串金珠子掉到地面發出的聲音喚醒她的神思。
她猛地將金銀都藏到柜子里,哆嗦著手指把它們鎖起來,別人視為身家性命的東西,她視它們為洪水猛獸。
鎖完,她把那串鑰匙丟進窗戶外的花叢中。
她腦袋有點昏沉,裹著被子躲在床上發抖,緊緊攥著手心,她不要死,她還沒有離開紫煙宮。
這樣念想著,她迷迷糊糊睡去。
謝以雲又生病了。
這場病,差點要了她的命。,,網址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