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出行,時戟只帶十餘個隨身侍衛。
馬蹄踏過的地方,激盪起層層灰塵,他望著前路,臉色繃得有點緊,從衙門出來的侍衛,手上拿著一沓文書:「爺,姑娘當日出了城。」
時戟拿過通關文牒,瞟了一眼,命人徹查,一邊引馬朝京外跑去。
他真是一刻也等不得找到她,見到她。
然而得到的,卻是一個否認的回答。
時戟仰頭喝水囊里的水時,侍衛過來稟報,他停下來,反問:「你說什麼?」
侍衛說:「屬下徹查京城往外的許多地方,州府進出都查得很嚴,但沒找到姑娘的通關文書。」
時戟已經查過千香閣,蘭以雲沒回去,通關文書又沒在其他地方出現,只有出京城時用到,也就是說,蘭以雲這陣子都在這附近,京郊附近。
她並沒有走遠。
這下,時戟心口激動,因呼吸急促,胸膛起伏著。
將水囊撇下,男人棕色眼瞳熠熠,他不顧長出來的鬍渣,解下身上一個令牌,丟給侍衛:「去禁衛軍營,調兩千人馬來。」
侍衛領命,立刻去找軍營。
等待人馬的時候,他騎著馬,沿著京郊外河邊緣走。
夜晚的河風濕潤,驅散他這陣子積攢的火氣,想到能見到蘭以雲,他心情明朗。
他一邊走著,望著外河的水波蕩漾,腦中轉著,這裡合該開通河運,過去,廢帝不懂民生,鼠目寸光,只會將手伸向朝廷,擺弄權勢,如今,天下太平,戰爭平息,也該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當然,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很快,時戟又想到蘭以雲。
她住在這附近快半年,可是飲這條河中之水?這段時間,她自己一個人是怎麼過的?
不對,時戟心算一下,這麼久,孩子定是出生了,約摸五個月大,是男孩還是女孩?長得怎麼樣?
他好似看到襁褓里可愛的孩子,不由露出笑容。
忽然,馬蹄踏到什麼,「噠」的一聲,時戟拉住馬,他低下頭,好奇地看著沿河邊,這突兀的一個小土包。
說是小土包,還算給面子,只是一個稍微凸起的土塊,要不是馬蹄踏到一塊木頭墓碑,他都想不到,這可能是個墳包。
時戟從馬上翻下來,他扶起那塊被踏歪的木頭,借著微弱的星光,讀出三個字:
無名氏。
字跡歪歪扭扭,在木頭上,刻得並不整齊,他皺眉,逝者臨河安葬,成了個孤魂野鬼,說不準還會壞掉外河風水。
應當遷墳。
不過,乍然想到若這是個可憐人,無家可歸,死在荒野,能安葬在河邊,也不失一種辦法,他不必掘人墳墓。
也不知道是誰,生前如何無奈,死後落得這步田地。
時戟搖搖頭,扶正無名氏的墓碑。
他過去,只要覺得這裡有座墳墓不妥當,不管如何,定不會讓人葬在這裡,只是現在,不一樣了。
一想到蘭以雲和孩子,他心裡有一處地方軟得不像話,他想,就當他為蘭以雲和孩子做的善事。
他這輩子,手上拿捏太多人命,大奸大惡,但只要能找回蘭以雲和孩子,他願意嘗試,這種嘗試,包括心存良善。
時戟重新翻上馬,馬蹄在無名氏的墓前,踢踏下一個又一個腳印。
他漸漸把無名氏墓碑甩在身後。
不多時,遠處人頭攢攢,從他們齊步跑來的姿態,能見得其訓練有素。
穿著軍甲的統領單膝跪下,說:「回稟爺,臣禁衛軍營統領邵祥,兩千人馬清點完畢。」
時戟頷首,沉聲下令:「著重打聽這附近,誰家有孩子出生的,一歲以下,都不能放過。」
***
燈火通明,侍衛們舉著火把在京郊一寸寸摸排,聲勢浩蕩,那邊,一戶京郊的破落人家,卻在掉眼淚。
老婦人剛得到新朝廷的文書,說她那參軍的兒子,死在新帝登基前的一場戰役。
甚至因為事務繁忙,報信的同僚今日才趁著出京機會,通告於她。
老婦人姓閔,兒子姓趙,她早年喪夫,獨自撫養兒子成年入伍,如今,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只為見兒子一面。
還沒把縫補好的衣服給他,就等來這等噩耗,得十兩銀子撫恤。
她手裡捧著銀子,哭得彎起腰。
兒子同僚於心不忍,拍拍老大娘的手背,嘆息:「閔大娘,趙弟是個淳樸的人,我們大傢伙都記得他的好,他走得不痛苦,您節哀,日子還是得過的。」
閔大娘重重嘆息一聲,鬢邊的頭髮都蒼白些許。
突然,屋子裡傳來一陣陣啼哭,清脆又生嫩,閔大娘忙進屋哄孩子,那同僚跟著進屋,問:「這孩子是?」
閔大娘說:「唉,說來話長,前陣子我見著一個可憐的人,生下孩子就撒手人寰,看孩子無人養,就抱來了。」
同僚說:「我還以為這是閔兄的孩子……唉,也好,有個孩子陪著您,叫您牽掛著。」
閔大娘弄點粥水給孩子喝,這孩子輕輕吮著。
她生得冰雪可愛,眼睛烏圓,嘴唇翹翹的,只哭了兩聲,一哄就不哭了,乖巧得令人心疼。
而且,她身上還有一股甜美的奇香,閔大娘每次等兒子等得心急,一聞到這股香味,便覺得通體舒暢。
如今,兒子回不來,閔大娘雖然極度哀傷,但被這種香味安撫著,心情也寧靜下來。
算了算遇到孩子的日子,大娘說:「說不準,老天見我沒了阿昌,怕我自尋短見去,就派個孩子寬慰我。」
同僚說:「也就您這般心地良善之人,才會養這個可憐的孩子,趙弟泉下有知,也能放心。」
提到自己兒子,閔大娘苦起臉。
神奇的是,小嬰孩似乎能察覺人的情緒,閔大娘想哭,她伸出白白嫩嫩的手,撫摸大娘乾癟的臉,寬慰人心。
閔大娘眼角滴落淚水,她蹭蹭孩子的手,說:「乖孩子,阿姆不哭了,不哭了。」
同僚不由夸孩子天性好,問:「對了,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閔大娘說:「我是在船上撿的孩子,就叫舟生。」
門外,同僚的兄弟叫他:「劉哥!快走了,上頭有令,要徹查京郊,一寸土地也不能放過!」
同僚對外應了聲:「就來!」
「等等,」閔大娘抓住他的袖子,問,「外頭是怎麼了,突然就要徹查京郊?」
同僚解釋:「唉,上頭說,要找一個帶著孩子的年輕女子,這附近孩子小於一歲,都要算在裡頭,對了,大娘您的孩子是在京郊這附近撿的?」
閔大娘心裡一咯噔。
她低下頭,借著逗弄孩子的動作,掩蓋表情的不正常,下意識否認:「不,不是,這孩子……我來京城前,就撿到了,孩子,孩子也有一歲多。」
同僚尚未結婚,是個沒抱過孩子的,並不能分出幾個月和一歲孩子的區別,因此閔大娘說什麼他就信。
他說:「如此,我還有事務,就不叨擾大娘。」
閔大娘說:「多謝你,真是麻煩你為阿昌跑這一趟。」
同僚擺擺手:「不麻煩不麻煩。」
那同僚一走,閔大娘獨自坐在桌前,她後背因為撒謊,冒出些冷汗。
懷裡的孩子軟乎乎的,多么小的生命,當時她撿到她時,和老鼠仔一樣大,現在,已經長得這般白嫩,還會咿咿呀呀的,一雙圓咕嚕的眼睛四處轉著,很招人疼。
就和阿昌小時候差不多。
她不知道舟生是不是他們要找的,只記得,那個船上死去的女人,確實長得很妍麗。
如果那上位者,真的珍重她們母女,怎麼會讓她們死在船上,就這樣漂泊不定,險些一屍兩命?
閔大娘不敢賭,舟生支撐她無數個長夜,如果被抱走處死,她又要怎麼熬過餘生?
京城已經要走她家阿昌的命,怎麼還能要走舟生。
她只是一個老太婆,了無牽掛,唯一想做的,就是保護這可憐的小生命。
當即,閔大娘立刻收拾起東西,立刻出發。
殊不知,走到半路,卻被攔下來。
因為京郊落戶極少,兩千人馬有條不紊地搜尋著,不到半夜,明月當空,萬里清輝之時,就把整個京郊都翻個遍。
「沒有?」
時戟的聲音繃得緊緊的,他的目光掠過一個個禁衛軍,臉色陰沉得好似能滴出水。
「回稟爺,這裡我們確實都找過,符合條件的孩子,只有十一個,但每個的母親,爺都見過了……」
不遠處,坐著十一個抱著孩子的母親,她們看著周遭的禁衛軍,或惶恐,或害怕,一直輕撫懷裡的孩子。
沒有一個是蘭以雲。
時戟按按眉頭,他想,蘭以雲或許和孩子分開,便說:「其他的,單獨一個孩子的,也都不能放過,若有發現者,重重有賞。」
「是!」
時戟覺得頭有點疼,他抬手按壓。
這條命令頒下去沒多久,卻有一人來報:「回稟爺,屬下的士兵,說是今晨見到一個老婦人和小孩,本來以為不符合,就沒帶回來。」
「但是剛剛去找的那時候,老婦人居然帶著小孩連夜走了。」
「那士兵覺得蹊蹺,所以追上去,把人扣在原地,老婦人不肯來,所以想問爺是不是要過去看看……」
話沒說完,時戟已經翻身上馬,他絕不放過任何可能,只說:「帶路!」
夜風微涼,時戟的披風全是涼意,他呵了一口氣,變成冷霧,消散在四周。
這條路是往南下去的,閔大娘腳程不快,還沒歇過腳,就被追上來。
此時,她痛哭著:「這孩子真是無辜的,你們怎這般不講理,劉富貴啊,你和阿昌同在兵營,我給阿昌納一雙鞋,也會給你納,你怎麼能……」
姓劉的同僚滿臉無奈:「軍令不可違,大娘您體諒則個,還有,上頭要找那女子和孩子,並非要給他們定罪,是要給他們享福的啊!您要是執迷不悟,恐遭來殺身之禍!」
勸了又勸,閔大娘才鬆開手中的孩子,她不舍的戳戳孩子的臉頰。
孩子本是在睡,這會兒醒過來,緊抓閔大娘的袖子,不肯鬆手。
閔大娘說:「你們瞧,這孩子也是捨不得我……」
她話音剛落,卻聽有人道:「爺來了!」
時戟拉住馬韁,他下馬來,隔一段距離,緊盯老大娘和孩子,隨著走近,他的目光驟然留在孩子的眉眼。
像,這孩子很像蘭以雲。
尤其是四周,還充盈一種奇香,香味沁人心脾,這一瞬,讓時戟想起她往日調香的模樣。
他頓時心裡大喜,直問:「你是怎麼得到孩子的?孩子母親呢?」
閔大娘仰著頭,望男人丰神俊朗,眉梢生動,喜悅不作假,看來是不會害舟生,只是,舟生她娘……
閔大娘向他確認:「我知道您是達官貴人,只能求您不要傷害孩子。」
時戟說:「我是她爹,如何會害她。」
閔大娘鬆口氣:「若果您真不害這孩子,我就帶你去見舟生她娘。」
孩子還抓著閔大娘的衣服不鬆手,時戟很想抱一抱,聽閔大娘這麼說,忙問:「她呢?她在哪裡?」
閔大娘見男子模樣,心中難免嘀咕,嘴上也沒留意,都說出來:「若您愛之憐之,怎會任她這般可憐……」
時戟臉上的笑意慢慢沉下去。
這般可憐,是哪般可憐?
他心口緩緩蜷縮起來。
直到閔大娘帶著他,走到今日早些時候,他踩過的墳包。
那小小的,一座無名氏的墳包,孤零零地立在河邊。
「無名氏」三個字,尤為扎眼。
閔大娘儘量妥善安葬她,但是,她銀錢不多,只能為她置辦衣服薄棺木,甚至請不動別人抬她上山。
只能在她香消玉殞的河邊,為她立一座小小的墓碑,閔大娘已經仁至義盡。
時戟站在墳墓前,許久沒有動。
他在回想,他騎著馬,高高在上地踩過這座墳墓的時候,想的是什麼。
哦,他想,這是個可憐人,為了蘭以雲和孩子,他允許這個人在此地長眠。
看啊,這就是他的善心。
他善心發著發著,發到自己頭上。
真好笑。
時戟盯著無名氏的墓碑,久久都不曾眨眼,直到眼中酸澀無比,眼眶通紅,他忘記了,人是能夠眨眼的。
他的腦海里,只剩下三個字:她死了。
死在他不知道的夜晚,葬在他不知道的荒蕪之地,魂魄飄散在四野。
時戟緩緩蹲下身。
河邊的泥土帶著一股水味,慢慢的,好像混合著鐵鏽味,奇異的是,他鼻間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猶如每一次,他推開香坊,她正在調香,靜謐又美好。
時戟雙眼不正常地干瞪著,慢慢的,伸手按在墳包上。
她死了嗎?他不信。
他做了那麼多壞事,她這麼恨他,怎麼能不報復回來,就先走一步去九泉之下。
他要親眼所見。
時戟雙手刨著泥土,圍在遠處的禁衛軍,只看那尊貴的男人,赤著雙手挖泥土,泥土嵌到他指甲里,掀翻他的指甲,鮮血淋淋。
他全然無察,一直挖著。
凌晨的時候,天際泛著魚肚白,清冷的風,一陣又一陣的。
後來,他的動作停下來。
時戟先是笑了,不知道在笑什麼,笑著笑著,他目中出現依戀、憐惜。
透過森森白骨,他卻沒感覺到任何不適。
他握著白骨的手,他知道這裡曾經的溫度,然而現在,除了冷硬的白骨,她沒留下別的什麼給他。
良久,他動了動,他爬到挖出來的棺槨里,合衣躺進之中。
這一刻,時戟抬眼望著日光熹微,他眯起眼,一直突突跳著的太陽穴,少見地安寧下來。
他覺得,就這樣吧,他也累了。
他好不容易找到她,現在也在她身邊,只是,她是白骨,他是肉身。
讓他也變成一副白骨,把他打碎,融入她小小的棺槨。
用層層黃土,把兩人緊密聯繫起來。
生前他糾結的那些東西,現在,已經變得不重要。
一起葬在江河邊,看潮起潮落,月缺月圓,以後的每個日子,他都不會缺席,也絕不會和她爭吵,她想調香,那就調香吧,只有一點,她就算想讓他離得遠一點,也不可能了,他的骨頭和她交融,沒什麼所謂。
他戎馬前半生,後半生位高權重,君臨天下,如今,躺倒在這裡,他才找到歸宿一般。
唯一的遺憾,是他死得晚了點。
時戟抽出一把小刀,盯著尖銳的刀鋒,他目中沉寂。
但只要能讓他現在就死,他或許,還來得及追上她。
或許是悲慟到極致,他的心尤為寧靜,毫不猶豫做出這個決定。
就在刀刃快刺入脖頸的時候,時戟忽然聽到一聲嬰孩的啼哭,在破曉之時,尤為響亮,像凌空一個耳光,將他打醒。
他手指顫抖,再握不住匕首,刀刃倏地掉落,橫在他與蘭以雲之間,隔開一道天塹。
有什麼透明的東西,擦著匕首冰冷的刀刃,滑落下去。
時戟心想,這是報應。
他該受的報應,用死,並不能逃離。
他這後輩子,是要忍受天人永隔,不復相見的痛苦的。
如凌遲一般,痛徹入骨,卻無法死亡。
***
景帝登基那年,立了皇后蘭氏。
蘭氏身份低微,本不符合規矩,然而景帝暴虐,早無人敢勸諫,只想著至少景帝於朝堂上決斷明確,便是好事。
因此,立蘭氏為後一事,沒受到多少阻撓。
景帝唯一的子嗣,是一個渾身異香的小公主。
景帝十分寵著這位小公主,卻唯獨,不讓她碰調香。
調香是他一生解不開的夢魘。
小公主因受景帝與其姨母周氏、閔氏保護,天真爛漫,與當代才子佳話無數,不過,那到底記於野史,或許湊不得數。
說到野史,作為最風流的官方編制外史,最駭人聽聞的記載,就是景帝臨死前,安排好一切後,只前往皇陵,與一副白骨同吃同住。
無論誰勸都沒有用,就連公主跪在皇陵外,也阻攔不了景帝。
他一意孤行。
那一日,公主難得哭了,二十多歲的人,滿目淚痕,在皇陵里直呼父親名諱:「時戟!你這般不叫我母親安生,居心何在!」
「你讓我母親安息,好不好?」
「等你百歲後,定會讓你們合葬,你不該用這種法子……」
公主傷透了心,為父親這般對待母親。
而即使被叫名諱,景帝並不生氣,他笑著對白骨說:「你瞧瞧我們女兒,這般跋扈,也只有洛衡那小子製得住她。」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父親這一生,一帆風順,唯一強求過的,是她的母親。
而當年,是父親親手把母親挖出來的。
他早就讓蘭以雲不得安生。
連她死去,他都不放過她。
他確實卑鄙,時戟心想,只盼著他的求而不得,能換來世,長長久久的陪伴。
及至死前,景帝深深看著那副白骨,終於,就此長眠。m.w.com,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