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禿驢篇(中)

  三

  慧和把帽子壓得極低,迎面只能見他的下頜,嘴唇微抿。

  以雲背著雙手,倒退著走,試圖觀察他的神色:「你,生氣啦?」

  慧和腳步一頓,拄著竹蒿繼續走,他聲音低沉,回:「不曾。」

  以云:「……」

  她以為,這廝現在是個溫和的悶葫蘆,她就能占點嘴上便宜,原來還是不成,脾氣大著呢。

  不然,怎麼在她說完「腦袋禿禿」後,大半天過去,他就悶頭趕路,什麼也不說呢?

  以雲憋著笑說:「大師,佛曰眾生平等,是也不是?」

  聽到她與自己說佛法,慧和這才稍稍抬頭,露出帽檐下的眼睛,漆黑的眼瞳里古井無波,深沉致遠。

  他回答:「是。」

  以雲繼續下套,問了個看似無關的問題:「之前那些想拐賣我的男人,大師生他們的氣嗎?」

  慧和氣定神閒,說:「貧僧不曾生過他們的氣。」

  得了,以雲攤開手:「那就是了,別人罵你禿驢,你不對他們生氣,為什麼我說你腦袋空空,你就要生氣呢?」

  「你這不就是有違眾生平等的佛法嗎?」

  慧和:「……」

  以雲逮住好玩的事,不放過他臉上任何神情,說:「就算你說不氣,可是我說什麼你都不理我,在我看來就是生氣……呀!」

  她一直在倒退走路,腳踵踢到一塊石頭,差點被它絆倒,慧和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卻也很快放開她。

  他手掌豎著放在身前,稍稍一鞠:「如此也罷,貧僧是否生氣,全依施主之言。」

  這句話承認得,沒有不情不願,只是他不想與她爭辯,被迫承認自己「生氣」。

  看著是個軟和脾氣,實際上,他還是犟。

  以雲說:「倔驢。」

  她撇下他,獨自沿著山路跑下去。

  慧和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朝前跨出一步,很快收回,只在泥地留下不深不淺的草鞋印。

  不承認也不是,承認也不是,這下倒好,她的影子消失在叢叢竹林里。

  慧和輕輕嘆口氣,念了句佛號。

  他向來心如止水,一邊輕聲誦經,一邊朝前走著。

  天很快黑下來,為了早日到禹洲州府,他走的不是官道,而是人跡罕至的荒野,月亮爬上樹梢的時候,隱隱有幾聲狼嚎。

  慧和本來閉著眼睛小憩,驀地睜眼。

  他站起來,往前後望去,沒有那個少女的影子。

  荒郊野嶺,他不知道她有沒有找到人煙,如果沒有,是否要獨自一人挨過漫漫長夜,雖然似乎有武功傍身,到底是個女子,要是真遇到豺狼虎豹,遇到險惡用心之人,怎麼躲得過。

  慧和背好行囊,朝她離去的方向,開始走起來。

  大約三四步後,他跑起來。

  若果因為兩人的口角,讓她遇害,那他……他不敢想。

  他狂奔著,眉頭緊緊皺起,雙目露著寒星,觀察周圍一切痕跡。

  不知道跑多久,慧和見到一個石子岔路,以雲的步伐在這裡消失,他稍稍歇一口氣,正在觀察岔路,忽然,身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慧和警惕地看向草叢。

  一個身影從中鑽出來,她頭上站著片葉子,看到慧和嚇一大跳:「倔驢,你怎麼在這?」

  她無事,慧和一顆吊在嗓子眼的心,這才慢慢放下。

  他斂起雙目,低聲說:「貧僧趕路。」

  不過,哪有人大半夜還在山道上狂奔,尤其月明星稀,他額角的汗水在黑暗中,仍然十分明顯。

  以雲不揭穿他,頓時心情也好許多,上前抓住他的手:「正好,我找到一個好東西,你快跟我來!」

  慧和下意識想收回手,奈何以雲氣力大,他竟只能被她扯進灌木叢里,朝前走。

  夜露深,她的手指很涼。

  慧和指尖抽了抽。

  心如止水?他並不厭惡這種感覺,甚至是……歡喜,就像一粒石子,丟到乾淨澄澈的水裡,在水面盪開一圈圈漣漪。

  以雲拉著他走過這段到開闊地,便主動放開,指著面前的甘蔗林,道:「快看是不是好東西!」

  密密麻麻的青色,在月色下,獻上一縷甘美的甜。

  慧和說:「這是一片有主的地方,不能不問自取。」

  以雲說:「確實不好。」

  她利落掰下四五根甘蔗,說:「所以我折就好,你負責吃!」然後把甘蔗遞給慧和:「喏,你不接,那我就不和你和好。」

  慧和:「……」

  她臉上帶著篤定,他想,他真的無法拒絕。

  他不喜歡看不見她、擔憂她以至於坐立不安的感覺,如心間一團火,燎燎燒著。

  他終究還是接過去。

  夜風吹過甘蔗林,以雲牙口特別利,輕易就啃光一根甘蔗,慧和啃甘蔗倒是很斯文,像在吹笛子,把渣吐出來,也必定包在布巾里,念一聲阿彌陀佛。

  兩人在甘蔗林啃好一會兒,以雲再去折甘蔗時,他偷偷放下一貫銅錢,抵市價。

  正在這時候,主人家起夜,路過甘蔗林,大喊:「哪來的小賊偷甘蔗!」

  慧和想和主人家解釋,以雲抓著他的手,跑了,主人家追得不依不饒,兩人直跑到山下,才甩開主人家。

  兩人氣喘吁吁,以雲指著他,慧和手上還拿著半截甘蔗。

  主人家追得太緊,他又被以雲拉著跑,當然沒留意手上還有半截甘蔗,慧和有點懊惱,以雲大笑起來,笑聲在山林中傳遞著,如清泉叮咚。

  看著她笑得這麼開懷,他也不由得彎起眼睛,笑出來。

  以雲一愣:「大師,我好像頭一次看你這樣笑。」

  慧和揚著眉頭,臉上笑意未散,否認道:「貧僧不是第一次笑。」

  以雲說:「不是說你第一次笑,是說你第一次笑得真切,你以前,都是這麼笑的。」

  她板起臉,露出一個帶著八顆牙齒的假笑,端著正經的模樣,儼然在模仿他。

  慧和又笑出來,脫口而出:「貧僧沒笑得這般傻乎。」

  以雲愣住:「什麼?你說我傻乎?你這倔驢還好意思說我?」

  慧和:「咳咳。」

  她打他肩頭,他沒躲,畢竟是他犯了口業。

  後來慧和想,這一晚,確實是他人生迄今為止,第一次做出格的事,或者該說,遇到以雲就是一種出格。

  可是他能隨著這種出格,逍遙自在嗎?

  他不能。

  四

  到禹洲州府,如師父所說,慧和頗受知州歡迎。

  知州正好因禹洲禹山之事,而十分苦惱,據說十年前,在禹山有一場大戰,敵我傷亡超過數萬,即使過去這麼久,禹山上,似乎還瀰漫淡淡的血腥氣。

  知州說:「本官自小在禹洲長大,猶記得少時,禹山山林繁茂,如今不管春夏秋冬,山林枯萎,生命絕跡,實屬非常,靠山吃飯的百姓苦得很,都說禹山中生出妖孽,大師,您是空餘大師的親傳弟子,本官只能拜託您。」

  慧和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

  禹山里並非妖孽,而是怨氣。

  他獨自一人撐著竹蒿,走向山林。

  隔了七七四十九個時辰,慧和下山,面容雖有些瘦削,卻精神奕奕。

  禹洲禹山怨氣平息,如今盛夏,不出十天,山上爭相長出灌木,間或鳥獸出沒,此一番,慧和大師之名號,逐漸為禹洲民眾所知。

  當然,大師一下山,就因為太久沒進食,差點暈倒。

  他醒來的時候,以雲正用調羹攪拌青菜粥,她斜睇他,說:「大師呀大師,你身子再康健,也不能亂來,下次上山前,就不能帶點乾糧麼?」

  「吃一口糧食,勝造七級浮屠。」

  「別人叫你一句大師,你就真當自己銅牆鐵壁,不用吃飯?」

  她在關心他。

  也只有她喊的這聲「大師」,和別人不一樣。

  聽著她絮絮叨叨,慧和的心中一片寧靜,他壓住嘴角,不讓她看出他的笑意。

  做完這些,慧和沒有久留,正要再出發時,卻看知州的小公子叫住他,扭扭捏捏地問:「大師,您身邊的以雲姑娘,可許配人家了?」

  慧和看出小公子的意思。

  他心中有些複雜,搖搖頭:「尚未。」

  小公子露出爽朗的笑容,說:「那就好。」

  以雲卻從馬車裡探出頭,對小公子說:「劉公子,我已同您說過,我是隨大師修行的,不可能婚育,您早些歇了那條心。」

  小公子臉一紅:「我……」

  以雲已經坐回去,再不曾露臉,顯得極為冷漠。

  慧和跟著上馬車。

  以雲一邊嗑瓜子,一邊看他:「大師是不是覺得我太冷漠?」

  慧和搖搖頭:「既本無意,便斬情絲,你做得很對。」

  以雲放下瓜子,拍拍手,撐著臉頰靠近他:「我問你一個問題,我其實並不很在乎答案,因為答案不管如何,我都會跟在你身邊,但是,我還是想問。」

  慧和掀起眼皮子,看她。

  她笑眯眯的:「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也會這麼冷漠,與我斬情絲嗎?」

  五

  會,或者不會。

  慧和應當早該知道,她這般跳脫的女子,不與世俗同行。

  這話語,由其他女子說出,少不得被批句孟浪,然而她帶著笑,卻又極為真誠,輕輕鬆鬆把自己的心,呈到他面前。

  任由他取走,摔碎、碾壓、丟棄,她不後悔,但慧和不可能這麼做。

  他喜歡看她笑,不想她生氣傷心,更害怕她一言不發地離開,他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可是,他更不可能和她在一起。

  他自出生,註定要為蒼生奔波,不能為心裡這點波瀾,就輕易允諾,給她任何縹緲的希望,否則,只會讓她陷入無盡的痛苦。

  這一瞬,他又在想,應該斬斷情絲的。

  她喜歡他,他到底是會斬情絲,還是不會?

  他整個人被拉扯,心裡的矛與盾相交數百回,終究沒給出一個答案。

  慧和默念著佛經。

  他想,歸根到底是他修行不夠,才會為之所動,只在一遍遍的佛經中,心漸漸趨於平靜。

  以雲真如她自己所說,似乎只是為通知他她喜歡他,並不在乎他給出的答案,依然與他風餐露宿,以足丈量山河。

  這日,他們到一個破舊的渡口。

  船剛要走,以雲跑過去喊:「船家!船家!還有人要坐船!」

  慧和與她坐上船,這才看到船上還有五六個百姓,倒是其中一男子,面目英俊,氣度非凡,他稍一打量二人,便不再看過來。

  男子旁邊的,似乎是他的護衛。

  應當是身份尊貴的人,喬裝成平民。

  慧和收回目光,微微傾身,擋住以雲。

  船家是個健談的,一直在說話:「得虧你們來得及時,如今這渡口,還在開的也只有老夫這艘,錯過老夫這艘,可要等明日再來咯!」

  以雲問:「為何呢?」

  船家說:「因近來河水……唉,不可多言不可多言!總而言之,民眾不得安生,不知傳聞中那慧和大師,什麼時候才能到我們這小地方來?」

  正說著,有人問慧和:「和尚,你知道慧和大師現在在哪裡嗎?」

  以雲捂嘴笑。

  慧和剛要說,船忽然一震。

  「不好!」船夫喊了一聲,忙把船槳丟下,可是來不及,船槳被湧起的河水吞沒,整艘船顛簸不已,平民在尖叫。

  這條河,近來也因某場戰役發生變化。

  船家自扇嘴巴,跪下絕望說:「我這嘴,就不該多言,河神大人繞過我們吧!」

  他腳下不穩,差點撞到那個貴氣相的男子,那男子皺眉,男子身邊的護衛想拔刀,以雲速度極快,抓住他的手,把他的刀按回去。

  護衛道:「大膽!」

  以雲冷聲喝止:「你才大膽,船上顛簸,你若拔刀,傷了人如何?」

  那男子回望過來,露出思索的神情。

  在一片嘈亂中,她聲音分外冷靜,冷冷瞪他們一眼,忙扶好船家。

  緊接著,以雲高聲安撫其他人:「慧和大師就在船上,大家稍安勿躁!」

  眾人一聽,皆是吃驚。

  便看那面相俊美的和尚,盤腿坐在船上,不管船如何顛簸,他巍然不動,捻著佛珠,低聲誦經。

  溫和的聲音伴隨著佛經,漸漸的,消除他們心中的恐懼。

  不多時,這種異動漸漸消失。

  慧和睜開眼,目中無悲無喜。

  幾個人直呼活菩薩,最先叫慧和「和尚」的百姓,恨不得跪下叩頭,以示感激。

  不過船槳丟了,船家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渾身乏力,為了將船靠岸,慧和脫去外衣,赤著胳膊下水,聽船家的指示推船。

  沒一會兒,又有一人下水。

  慧和一看,竟是以雲跟著下水推船,他皺眉:「水下涼,你快上去。」

  以雲搖搖頭:「我力氣挺大的,能者多勞,應該下來幫忙。」

  她倒沒有糊弄慧和,有她跟著一起推,船的速度更快。

  只是,她突然嗤嗤笑起來,慧和問:「怎麼了?」

  以雲撩河中水潑向慧和,說:「你說,我們這樣是不是鴛鴦浴啊?」

  慧和:「……」

  怎能如此說。

  他覺得河水拍在他臉上,有點冰。m.w.com,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