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漫漫山河歲月,與你再相逢,千言萬語,都在這沉默一望里了。}
朱舊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那個夢了。
她又看到渾身是傷、奄奄一息的自己,被人像垃圾一樣丟進內卡河裡,「咕咚」一聲,激起一圈圈水花,寒冬里刺骨的河水令她瞬間清醒,她拼命地掙扎,撲騰著,呼喊著,可夜色那樣濃黑,天地寂靜,夕陽下溫柔靜美的內卡河轉眼就成了一座荒島,唯有她絕望的呼救聲在夜色里響著。很快,水波一點點漫過她的頭頂,灌入她的耳、鼻、眼、嘴,胸腔肺腑被擠壓得生疼,呼吸漸弱,她的身體在下沉,她微睜著眼,看著刺目的鮮血染紅了河水……
「Mint,Mint!」
一隻手溫柔地拍著她的臉,掌心的溫度令她下意識貪戀,她握住那隻手,緊緊地抓住。
她緩緩睜開眼,便對上季司朗關切的眼神。
「你還好嗎?做噩夢了?」他抽出紙巾,給她擦拭額上細密的汗珠。
朱舊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還緊抓住他的手,他的手背被她的指甲掐出了深深的痕跡。
「抱歉。」她鬆開手,轉頭看了眼窗外,季司朗的車已經停在了一棟宅院外。
季司朗說:「你臉色很差,我給家裡打個電話再約時間吧,我現在送你回去休息。」
她昨晚有一台漫長的手術,沒休息好又一大早起來去美容院、女裝店折騰了一番,本來季司朗說她跟平時一樣隨意點就好,但她覺得,該有的基本禮儀不能少,這是最起碼的尊重。
朱舊用「你在跟我開玩笑嗎」的表情瞪了他一眼,打開車門,下車。
季司朗說:「哎,你真OK?」
朱舊說:「不就有點睡眠不足嗎,我沒那麼嬌弱。」
季司朗忍不住笑了,「那倒也是。」
他身邊的這個女人,爬過雪山,滾過沙漠,穿越過原始叢林,在非洲那樣艱苦的環境裡醫療救援一待就是一年,混在他們一堆男人中間,從沒讓人照顧過。
這是朱舊第三次來季家,走在這個靜謐古樸的園林里,她再一次感嘆:「季司朗,你們家的人真是每天都活在民國時代。」
難以想像,在離中國這麼遙遠的舊金山,竟然藏了一座江南園林。是真正的江南園林,幾進幾出的庭院構架,九曲迴廊,一泓碧波,一磚一瓦,無一不是古色古香,身處其中,有一種時空穿越感。
季家的生活做派也復古,男人們在外打拼事業,女人們穿著舊式旗袍,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在家相夫教子。
季家原是江南望族,在民國時期舉族遷到舊金山,生意越做越大,到季司朗這代,已是第四代。只是季司朗這個人,為人極為低調,哪怕親近如朱舊,也不知他的家庭底細。
她第一次見他的家人,聽到他說他奶奶、母親、嬸嬸們,自從結婚後就沒有再出去工作過,她立即就想甩手走人。最後還是季司朗再三給她保證,結婚後,她依舊可以做她任何想做的事。
第一次來季家,她是以他女朋友的身份。
而這一次,他帶她過來商量婚事,量身定做禮服,選首飾。
他們的婚期定在一個月後。
季家人的婚禮流程也極為繁雜,季司朗又是長子,因此格外隆重。光宴席就兩場,中式西式各一場。
朱舊想到那些繁複的流程與應酬,頭都大了。
季家宅院的偏廳里。
季母與季司朗在喝茶,偶爾低聲說幾句話。
朱舊站在屋子中央,張開手臂,任由做禮服的老裁縫拿著皮尺在她身上量來量去,先是中式禮服尺寸,接著又換婚紗設計師來量。
她抬頭望著屋頂,眼神怔怔的,思緒一下子就飄出了好遠……
記憶里的場景與眼前的重疊,那年冬天,她也是這樣張開雙臂,站在燈光璀璨的婚紗店裡,讓人幫她量尺,深藍色眼睛的英俊設計師誇她的身材比例很好,穿他設計的婚紗一定非常美。她聽後,轉身朝坐在她身後微笑凝視著她的男人得意地炫耀……
視線漸漸變得模糊,直至有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好了,朱小姐。」
量完尺寸,又是選搭配的首飾。
季母對這些很講究,桌子上層層排列了十幾隻寬大的絲絨盒子,裡面陳列著琳琅滿目的首飾,有搭配中式禮服的也有搭配婚紗的。她一一詢問朱舊的意見,她說什麼朱舊都說好看,心不在焉的語氣惹得季母面色有點不快。
朱舊也知道,作為新嫁娘,又在長輩面前,自己的態度很不對,可此刻,她只覺得疲憊,沒有力氣強顏歡笑。
折騰了好久,總算完事。
朱舊輕輕呼出一口氣。
季司朗看出她神色懨懨,同母親打過招呼,便將她拉走了。
季司朗的臥室在二樓,裡面有個小閣樓,整整一屋子的書,很多難買的醫學專業書,在這裡都可以找到。
朱舊進了房間,就直奔閣樓,上樓梯的時候,她忘記自己正穿著高跟鞋與長裙,步子跨得大,鞋跟踩著了裙子,「砰」的一聲,她整個人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萬幸,她才剛踏上三個階梯。
正在煮咖啡的季司朗回頭,難得見她狼狽的樣子,一下沒忍住,笑出聲來。
「季司朗!」朱舊疼得齜牙咧嘴,怒吼。
季司朗將她扶起來,才發現她的小腿被刮傷了,有血跡滲出。
「我去拿醫藥箱。」
朱舊坐在沙發上,踢掉礙事的鞋子,抬手,「刺啦」一聲,脆弱的絲質長裙被她撕掉了一大截。
季司朗拿著醫藥箱回來時,看到地上的長裙殘片,搖頭嘆道:「嘖嘖,這麼漂亮的裙子,就被你給糟蹋了。Mint,我有時候真的很懷疑,你的屬性真是女人嗎?」
朱舊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你要驗證下嗎?」
「OK,OK。當我沒說。」季司朗在她面前蹲下來,為她處理傷口。
酒精棉擦在傷口上,朱舊哼都沒哼一聲,季司朗抬頭看了她一眼,眸中浮起一絲心疼。他低頭,在她的傷口上輕輕吹拂了幾下,又捧起她被高跟鞋摩擦紅了的腳背,輕輕地揉著。
朱舊看著季司朗溫柔的神情與動作,忽然伸手捧起他的臉,四目相對,她漆黑的眸子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低聲喃喃:「季司朗,你別這樣啊,我會愛上你的。」
良久,季司朗勾了勾嘴角,說:「你不會。」
朱舊繃不住了,「撲哧」一聲笑倒在沙發上,心裡哀嘆,又失敗了,每一次都騙不到他。
她伸手蓋在眼睛上,真有點累了。
季司朗轉身,從她的包里掏出一雙平底鞋,給她穿上,忽然說:「Mint,委屈你了。」
朱舊睜開眼,見他語氣神色都特別認真,愣了愣,她坐起身,輕快地說道:「哪裡委屈了?」她指著他,一本正經地背誦醫院裡那些護士對他的讚美之詞,「Doctor季,儀表堂堂,英俊瀟灑,風趣幽默,溫柔體貼,專業一流……」
季司朗哭笑不得地打斷她,「喂!你背書呢!」
朱舊再接再厲,「哦,還是鐘鼎世家!委屈?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咧!」
季司朗搖搖頭,「但不包括你。」他頓了頓,正色道:「如果你覺得困擾,現在還來得及。」
朱舊也收起嬉笑表情,說:「司朗,你知道的,沒有人能逼我做我不願意的事,你不用有負擔。」
有一句話她沒說,也知道他不愛聽。這一點幫忙,哪裡算得上委屈?她的命都是他給的,如果不是他,三年前的撒哈拉沙漠裡,她早就死了。是他把埋在黃沙里的她挖出來,明明都缺水,他卻用小刀劃開皮膚,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進她乾枯的嘴裡,支撐著奄奄一息的她等到了最後的救援。
這一份恩情,她一輩子銘記。而她能為他做的事情,實在是寥寥無幾。所以在得知他被家裡逼婚逼得困擾不堪時,她提議,要不,我倆湊一對?他非常震驚。雖然是在美國出生長大,但他從小受家族影響,知道婚姻對一個中國女人意味著什麼。可朱舊對他說,她這輩子原本也不打算結婚,她並不在意那些虛無的名聲。
「我還欠你一樣東西。」季司朗轉移了話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物品,舉著它遞到朱舊面前,單膝跪地,凝視著她的眼睛,用特別溫柔的聲音說道:「朱舊小姐,你願意嫁給我嗎?」
朱舊看著他手中的戒指以及他認真的神色,瞪他,「喂,季司朗,入戲太深了啊你!」
季司朗卻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滿眼堅持。
朱舊撫額,「好吧好吧,我接受。」她伸手去抓戒指,卻被季司朗避開,他握住她的手,將戒指套在她的無名指上,還俯身在她的手指上落下一個輕吻。
朱舊身體一僵。
季司朗抬頭時表情忽然一換,勾起嘴角衝著她眨眨眼,「Cut!怎樣?夠拿影帝了嗎?」
朱舊抬腳就踹他,「去死!」
若不是知道他壓根不喜歡女人,與她的婚事也不過是被家裡逼得急了掩人耳目,她真要被他這個樣子給騙了。
「你真該改行去做演員。」朱舊又躺倒在沙發上,打量著無名指上的戒指,非常漂亮的祖母綠,哪怕她這種不懂玉石的人,也瞧得出來是年代久遠的珍品。
她想起什麼,說:「季司朗,這戒指不會是你們家的傳家寶吧,那我可不敢隨便收。」說著就要脫下來還給他。
季司朗按住她的手,毫不在意的語氣:「我們家別的不多,這種不知什麼年代的玩意兒倒是多,你拿著玩唄。」
嘖嘖,這口氣!朱舊沒跟他爭,但她也不會真的收下,因為她平日裡從不戴首飾。先拿著吧,回頭再還給他。
「這還是我第一次戴戒指。」她轉了轉戒指,忽然低聲說。
季司朗訝異了,「第一次?」
怎麼會?她明明……
「嗯……」朱舊翻了個身,將手掌蓋在眼睛上,嘀咕道:「我好睏,睡一會兒。」
他嘴角動了動,但沒有再問。取過沙發上的薄毯,搭在她身上。
他們吃過晚餐後驅車離開,季司朗送朱舊回家,他還要回醫院,車離朱舊的公寓還有一段距離時,她讓他停車。
正是舊金山最美的秋季,她住的那條街非常安靜,道路兩旁種植了高大的銀杏樹,這個季節,葉子都黃了,落了一地,特別美。朱舊很喜歡聽鞋子踩在樹葉上發出的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那是獨屬於秋天的聲音,她最喜歡的季節。
夜裡有點涼了,她緊了緊風衣,伸手插進衣兜里時,摸到了一個東西,是季司朗給她的那枚戒指,她拿出來,對著路燈看了看,那種少見的綠色真的非常非常美,就連不喜歡首飾的她都為它心動。大概是女人對戒指有一種天生的喜愛吧。
她想起季司朗在她下車時問她的那個問題,你真的是第一次收到戒指?
她知道他意有所指,是啊,曾結過一次婚的女人,怎麼會是第一次戴戒指呢?
可她並沒有撒謊,當年啊,那人對她求婚時,用的不是戒指,而是一塊腕錶,他親手製作的,錶盤是一片深藍色的星空,在黑夜裡會發出璀璨的星光。
朱舊拍拍臉,讓自己從回憶里抽身。也許是今天發生的一些畫面,與記憶中的太重疊,讓她情不自禁想起了蟄伏在心底深處的一些片段。
可是,都過去了。
她抬頭望著頭頂金黃色的銀杏葉子,過不了多久,這些葉子就會慢慢落光,秋天會過去,寒冬會來臨,春天也就不遠了。
很多事情,就像季節一樣,翻一頁,就成過往。
晚上她竟然又失眠了,哪怕滿身的疲憊。她的失眠症有很多年了,早些年,最嚴重的時候,她整夜整夜睡不著,索性爬起來看醫書。再年輕的身體,這樣熬久了,也撐不住。後來就開始吃藥。季司朗知道了教訓過她,說她自己是醫生,難道不知道藥物對身體的極大損傷嗎?她來舊金山後,與季司朗住的公寓離得近,他就常拉著她去晨跑,周末只要不上班,就拖她去爬山、攀岩、遠足。戶外運動一向也是她所喜愛的,她也就樂得跟他一起。失眠症慢慢有所緩和。
在床上折騰了許久,朱舊爬起來,從床頭櫃翻出已經很久沒有吃過的藥片,吞下去。
第二天起來,精神還是有點不太好。她想了想,將才到下巴的短髮紮成個馬尾,用皮筋綁得緊緊的。當年在醫學院,班上有個日本女生,每次考試前在圖書館複習,總是把頭髮緊緊地綁成個高馬尾,她說皮筋綁緊扯著頭皮,可以讓人在疲憊時稍微清醒精神點。
朱舊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好像,真的是這樣。
進了醫院,她換上白大褂,直接去了重症病房。
前天手術過的病人,還在沉睡中,她做了術後常規檢查,囑咐護士時刻密切關注病人狀況。
金髮碧眼的護士小姐點點頭,走出病房的時候,忽然對她說:「哎,Mint,你今天看起來,特別、特別青春。」
她指了指朱舊的小馬尾。
朱舊微愣,笑著說:「謝謝。」
青春?二十九歲的女人,可以用很多詞語來形容,但無論哪一個,似乎都跟青春不搭邊。
快下班的時候,季司朗走進她的辦公室。
「一起晚餐?」
朱舊從病例本上抬起頭,「你這麼閒?」
季司朗說:「我今天沒事了,再說了,再忙也要吃飯呀。」
朱舊又低頭翻著病例本,「我加班,你去吧。」
季司朗沒有走,拉了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來,伸手將病曆本蓋上,「停一下,跟你說件事。」
朱舊皺眉看他,但還是靜靜等他開口。
「我們去亞馬孫度蜜月,怎樣?」
「季司朗……」朱舊看怪物一樣看著他。
季司朗立即改口:「我的意思是說,趁這個機會,你正好休個假。你看,這兩年來,你一次假都沒有休過。」
朱舊神色稍緩。
「而且,南美叢林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嗎?」
朱舊被他說得有點心動起來。
確實,南美亞馬孫叢林,一直都是她心之嚮往的。作為一名外科醫生,長假很是奢侈。而婚假,確實夠名正言順。雖然這樁婚事,看起來有那麼點荒誕。
朱舊說:「我考慮一下。」
季司朗見到她心動的神色,滿意地離開了。
朱舊在醫院裡待到九點才下班。
醫院離住的地方不是很遠,她一直步行上下班。走上公寓樓的台階時,忽然聽到有人叫她。
「Mint。」
朱舊抬頭,便看到有個人影正從台階上站起來,他的面孔逆著光,直至他走到她面前,她才認出他來。
「Leo?」朱舊驚訝地看著來人。
「好久不見了。」
「你……怎麼在這裡?」朱舊愣愣的。
這兩天是怎麼了,儘是故人故事。
Leo很不滿的語氣:「老朋友這麼久不見,你好像很不歡迎我呀,Mint。」
他毫不客氣的語氣,一下子就把三年未見的生疏感消彌了。
朱舊伸出手,笑說:「好久不見了,學長。」
Leo卻沒有伸手跟她交握,而是長臂一伸,拉她入懷,來了個熱情的擁抱見面禮。放開她時他嘲諷道:「哦,看來老美的風水並不見得比我們德國好嘛,依舊柴火妞!」
這句話他用的是中文,雖然比之三年前,他的中文進步不少,可還是帶著很重的口音,朱舊被他逗樂了。
三年前,她離開海德堡來舊金山時,他曾竭力挽留過她,但她心意決絕,他為此很介懷。她在醫學院念書時,得到過他很多的幫助與照顧,他算是她的半個老師,後來實習,他是帶她的醫生,她天賦好,他對她的期望值很高,她的離開,讓他覺得被背叛。為此,後來她給他發過好幾封郵件,他一封都不回。
「你來這裡出差?還是度假?」朱舊把煮好的咖啡遞給他。
Leo搖搖頭,「不,我專門來見你。」
朱舊的手指微微彎曲,她不覺得他是為自己而來。
果然,Leo沒有跟她拐彎,直接說:「他病重。」
他沒有說名字,但朱舊知道他說的是誰,Leo也知道她一定明白。
Leo繼續說:「我希望你能回國見他。」
朱舊站起身,「咖啡有點苦,我去加糖。」
Leo拉住她,「得了,Mint,你最愛黑咖啡。」
朱舊轉身坐下時,微亂的表情已經平復。她低著頭,望著手中咖啡杯里的褐色液體,良久,她抬頭直視著也正望著她的Leo,淡淡地說:「當初,是他說分開,是他不要我的。」
她語氣放得那樣平淡,可心忽然像是被人用什麼尖銳的東西刺了下,生疼。
Leo神色認真,「Mint,我沒有騙你,他真的病得很重,已經昏迷了兩個禮拜。你如果對他還有一絲感情,你應該回去看看他。」他頓了頓,說:「也許,也許,這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面……」
朱舊深深呼吸,她放下咖啡杯,手指伸進衣服口袋裡,摸到那枚又忘記還給季司朗的戒指套上,她將手伸到Leo眼前,「我要結婚了。」
Leo訝異極了,望著她無名指上的戒指,張了張嘴,好久才說:「你要結婚了?」
朱舊點點頭。
Leo站起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伸手不停抓著頭髮。這是他猶豫糾結時才有的動作。
朱舊端起咖啡杯,將杯中的咖啡一口飲盡,平日裡習慣的味道,可此刻嘴巴里全是苦澀。
Leo再回到她身邊坐下時,忽然將他的手機塞到她手中。
朱舊訝異地望著他,他卻捂著臉仰躺到沙發上,嘀咕道:「我不管了。你自己看,往後翻。」
屏幕上,正打開著一張照片。
是一個男人的側影,他正往嘴裡送一片麵包,他的身後,漫漫黃沙一片,初升的朝陽灑在他的眼角眉梢,橘紅的光線照著他滿臉的疲憊。
朱舊心頭不禁一跳。
她往下翻。
下一張照片,似乎是在醫院病房外的小陽台上,穿著病號服的男人坐在輪椅里,也是一張側影,他微垂著頭,清瘦卻依舊英俊的臉龐,嘴唇緊抿,目光望向樓下,專注的模樣。
那件病號服上寫著醫院的名字,朱舊很熟悉,她曾穿過好幾天。
她的手忍不住微微顫抖了下。
「這是……」她震驚地看著Leo。
「一張是在撒哈拉沙漠,一張是摩洛哥的S小鎮醫院。拍攝於三年前的秋天。」Leo說。
「怎麼會……」她喃喃。
「三年前,你在撒哈拉失蹤時,他去找你了。」既然下定決心給朱舊看了他偷偷拍下的照片,傅雲深的保密囑咐Leo也就懶得顧及了。
朱舊盯著手機屏幕,兩張照片被她切換來去無數次,像是無意識一般,目光怔怔的。
Leo忽然抓住她的肩膀,讓兩人面對著面,他清晰地從她眼眸中看見很多的情緒,震驚、不解、迷茫,甚至還有點難得一見的不知所措,他說:「以他的性格,他病重的消息肯定是不希望你知道的,包括三年前他去找你這件事。知道我擅自做主他肯定要對我大發雷霆了,不過,這次他能不能醒來還不一定……」
朱舊看著他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到後來她就聽不見他到底在說什麼了,耳畔嗡嗡的響。
最後Leo說:「也許你怪我多事,明知道你要結婚了還告訴你這些。請原諒我的私心,他雖然是我表弟,但你知道我們情同親兄弟,我母親也一直把他當兒子,臨終前特意囑咐我照顧他。Mint,回不回國見他,由你自己來決定。我保證,這是我最後一次干涉你們的事。」
他放下一張紙條,就離開了。
紙條上面寫著醫院名與病房房間號,還有一個姓名與電話號碼,他在那個名字下面備註:如果回國,聯繫他的秘書。
她握著那張薄薄的紙,覺得格外燙手。
還有那兩張照片。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如果不是了解Leo的為人,也知道他不會無聊到特意從德國趕來說些不存在的事情騙自己,她真的會懷疑這一切都是假的。
她從酒櫃裡取出上次季司朗帶來沒有喝完的小半瓶酒,走向陽台。醇烈的龍舌蘭灌入喉嚨,刺得她整個人都清醒了幾分。
她在陽台上站了很久很久。
回屋時,她還是很清醒,那瓶酒還剩下一大半,哪怕是這樣混亂的時刻,她依舊克制地提醒自己,明天要上班。
躺在床上,過了一會兒,她又爬起來,走到書房去,拉開書桌最底層的那個抽屜,裡面放著一些信件、畢業證書、醫師執照等重要物品,撥開這些文件,她看見了那隻小小的深藍色布袋,她伸手去拿,半途又縮了回來,遲疑了片刻,終是拿了起來。
這隻袋子,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了。
仿佛染了灰塵的味道。
她將袋子裡的東西倒出來,檯燈暖黃的光線下,一枚腕錶靜靜地躺在她手心,黑色的皮革錶帶,銀色的錶盤里,裝著一整片深藍色的星空。
滴答,滴答。
錶針輕輕轉動的聲音,在暗夜裡顯得特別清脆、動聽。
她翻過去,銀色的背面,刻有幾個小小的字。
F&Z。2003年。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刻痕依舊清晰如昨,沒有被歲月蒙上一絲一毫的塵埃。
那是海德堡最寒冷的冬天,窗外是白雪皚皚,夜色寂靜。屋子裡卻溫暖如春,火紅的壁爐前,他握著這塊腕錶放在她的耳邊,讓她聽時針「滴答滴答」走過的聲音,他凝視著她的眼睛,對她說,餘生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跟你一起共度。朱舊,你願意嫁給我嗎?
那是她聽到過的最美的求婚語。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停頓時的尾音,以及他溫柔的眼神,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註定又是一個失眠的夜,往事如暗夜裡的潮水,洶湧而至。
隔天中午,朱舊約季司朗吃飯,請他去了醫院附近的一家日本餐廳。
日料是她除了中餐外退而求次之的喜好,在國外生活十二年了,她依舊喜歡不上西餐。季司朗曾調侃說她在別的方面都很好,就是飲食上,真是矯情了點。她沒有告訴他,其實是初到德國留學的那三年,她在海德堡被人用中國美食寵壞了胃口。
「這麼貴重的東西,你收好了。」朱舊將戒指放到他手心。
季司朗皺眉看著她,最終,他什麼也沒說,收攏了手指。
朱舊說:「我要回國一趟。」
不管他的驚訝,她接著就拜託他幫忙接手自己手上正負責的病人。
「理由?」
朱舊沉默了一會,想起一個月後的婚禮,覺得自己確實有義務對他交代一下,「一個……朋友病重。」
不知道怎麼的,季司朗忽然就猜到了些什麼,「那個人?」
朱舊點了點頭。
她的過去,他是知道一些的,也就沒有必要撒謊搪塞。
有片刻的沉默。
「回去多久?」季司朗問。
「一個禮拜吧。」
「什麼時候走?」
「明天。」
「你機票買好了。」他肯定的語氣。
「嗯。」
昨晚,她就訂了機票。
季司朗忽然輕笑一聲,歪頭凝視著她:「我親愛的未婚妻,我忽然覺得有點受傷呢,你分明就是決定好了一切來通知我。」
朱舊直接忽略掉他似真似假的受傷表情。
飯後回到醫院,她跟他仔細地交接手中負責的病人,除了一個術後的病人比較麻煩一點,其他病人都是剛接手,換個醫生倒也沒有多大影響。
離開她辦公室時,季司朗忽然回頭對她說:「噢,我不去送你了,如果你訂好了回來的航班,告訴我,我去接你。」
朱舊擺擺手,正好,她也不喜歡送別。
第二天天未亮,她打車去機場,隨身行李就一隻20L的行李箱。
換了登機牌,離登機還有點時間,她去買了杯美式咖啡,握在手心裡,熱咖啡的溫度傳遞過來,冰涼的手心慢慢變得溫暖。清晨的候機廳,人還很少,從落地窗望出去,停機坪里晨光熹微,還有暖黃的燈光照耀著。
上了飛機,她裹著毯子,戴上眼罩,就睡了過去。
她睡得很不踏實,迷迷糊糊地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夢裡依稀是舊時,有一次他高燒不退,腿部舊傷引起了輕微感染,病得那麼重,他卻死活不肯去醫院,本來他表哥Leo是他的私人醫生,一直負責他的健康,很不巧那次Leo去了外地。她拿他沒辦法,又背不動他,她無奈之下給Leo打電話,讓他教她怎麼做。那時候她在醫學院念本科三年級,雖然成績很好,卻是第一次給人看病。她趴在床邊守了他一整夜,天微亮的時候,他退了燒,人也清醒過來。她神經繃久了,一下子放鬆,竟然沒忍住就哭了,其實是喜極而泣。他看了她很久,忽然低聲說,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一定不告訴你,把你趕走得遠遠的。這樣,你就不會難過了……
十幾小時後,她在上海落地,再等候轉機,很不幸地遇上飛機晚點,抵達蓮城時,已是凌晨一點多。
她沒有託運行李,很快就出了閘。
站在出口處,耳畔是又陌生又親切的拉客的司機的鄉音。
她深深呼吸,中國南方城市特有的秋之氣息撲面而來,清冽的夜風,很舒服。
久違了。
她口袋裡就放著Leo留下的那張紙條,可她沒有撥打那個電話,事先也沒有同那個人聯繫。
上了計程車,司機問她去哪兒,家裡的地址即將脫口而出,又想起現在這麼晚了,回家會打擾到奶奶,遲疑了下,說:「去中心醫院。」
「去探望病人?」司機從後視鏡里看了她一眼,問道。
她「嗯」了聲,閉上眼,阻止了試圖繼續交談的司機。
是真的非常疲倦了,飛機上睡不安穩,歪在計程車上倒是睡著了,到了目的地,還是司機叫醒的她。
提著行李箱,她在醫院大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走了進去。循著指示牌,她很輕易地找到了住院部。
住院部里靜悄悄的,大廳里的燈光顯得特別慘白,有點兒瘮人。走到電梯口,她想了想,又折身,推開了樓梯間的木門。
已經過了探視時間,從正門進去肯定會被值班的護士阻攔。
要去的病房在五樓,她提著行李箱一層層爬,雖然穿的是平底鞋,但在這寂靜的樓梯間裡,足音也顯得格外清晰明顯。一層層走上去,聲控燈亮起又熄滅,燈光閃爍交替間,生出一種詭異感。
她忽然覺得自己真是瘋了,這三更半夜的,到底在做什麼?
她停在了三樓,倚在牆壁上,在黑暗中,站了許久。
五層樓而已,她卻走了好久,好久。
而這一天,好似也變得格外格外漫長,像一場夢。
站在病房外,她看了眼緊閉的房門,再沒有猶豫,抬手,推開。
病房裡亮著燈,角落裡落地燈調節成最適合睡眠的光線,暖黃的燈光柔和得像是進入了臥室,而不是病房。
她記得,他睡覺的時候喜歡有微弱溫暖的光線。
她遠遠地站在門口,目光投向病床時,輕輕舒了一口氣。
病床上的人,沒有帶呼吸機。
職業直覺告訴她,最糟糕的情況,應該已經過去。
她將箱子放在牆角,輕輕走到病床邊。
她曾看過很多關於重逢的電影畫面,有喜極而泣,有深情對望,有緊緊相擁,有沉默不語,有寥寥數語便再次擦肩……她也曾想過,如果再見到他,會是在何種情境下?第一句話說什麼?也想過,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因為她曾對他說過,如果偶然重逢了,也不要打照面。
沒想到,打破約定的,卻是她自己。
自離別,已經整整七年。
隔著漫漫山河歲月,再重逢,她發覺,千言萬語,都在這沉默一望里了。
病床上的人,面色蒼白,濃眉蹙著,嘴唇緊抿著,似乎睡得很不踏實。他的睫毛很長,又濃又密,在燈光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哪怕一臉病態,這個男人,依舊很好看。
這麼多年,他好似從未變過。
她在病床邊剛坐下,就看見床頭柜上擺著的植物,不,其實嗅覺比視覺更先一步察覺到,那是她非常熟悉也很喜歡的味道。小小的一盆薄荷,碧綠青翠,在白牆的映襯下,特別生機盎然。
她的目光許久才從盆栽上收回,轉頭看著病床上的人。她整個人籠在暖黃的光線下,影子投在他身上,多像兩人親密地擁抱在一起。
不知那樣坐了多久,忽然,她看到自己影子覆蓋下的那人,眼睫毛輕輕地顫了顫,她以為是自己眼花,然而下一秒,他緩緩睜開了眼。
她一怔。
他看著她,眼神很迷濛,像是沒有睡醒,又像是夢遊人的神色。
他看了一會兒,忽然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觸碰她的臉,卻又停住了,就那樣把手伸在半空中,以一個撫摸的姿勢。
她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變得格外輕緩。
片刻,他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似開心又有點哀傷的笑,然後她聽到他夢囈般的聲音,帶著一點很久沒開口說話的沙啞:「又做夢了嗎……怎麼這麼逼真呢……」
他慢慢縮回手,喃喃:「算了,還是不要碰了,一碰,就不見了……每次都是這樣的……」
他閉上眼,又睡了過去。
她的眼睛裡忽然起了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