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斷頭飯
做戲做全套。
為了騙過衛衡,楊戈也還是花了些心思。
他從欽差大臣的依仗里取出一套完整的旗牌,再將方恪手下的百戶所分作五批,以螞蟻搬家的形式分別將旗牌運出揚州,往杭州去。
在操作的過程當中,他是真本著瞞過衛衡的心態,對方恪這一個百戶所進行了各種的偽裝。
大到人馬的喬裝、分散。
小到出城的時間把控。
連他本人,都在最後一批人馬出城之前,特地去找衛衡請教了一番《金鐘罩》第二重的種種關隘訣竅。
從衛衡下榻處返回後,楊戈馬不停蹄的接著招來秦副千戶,不顧他的推脫,強行將揚州這一攤子事交由他主持,並且告訴他,自己十日之內必定返回揚州。
一套絲滑小連招使完後,楊戈就安安心心的找了一間偏僻的民居,專心琢磨起《金鐘罩》。
而他所做的這一整套偽裝,也的確瞞過了衛衡在揚州的耳目。
直到第三天,衛衡日常盤點欽差大臣依仗,發現少了一套欽差旗牌。
再想起,好像有三兩日沒有接到與楊戈有關的消息,這才覺得事情好像不大對頭……
他當即親自前往府衙查探,卻發現府衙內主持工作的竟然是秦副千戶。
面對衛衡這位宮裡出來的大太監的質詢,秦副千戶不敢也不願替楊戈隱瞞什麼。
當即就竹筒倒豆子一樣的,將那日楊戈是如何強行將揚州這個爛攤子壓到他頭上,又是如何帶著他心腹一連百戶所消失不見的前後經過,一五一十的盡數告知衛衡。
欽差旗牌、心腹百戶所、楊戈親自前去……
種種跡象一結合,嚇得衛衡一拍大腿:『壞了,上了那小猴子的惡當了!』
不怪他後知後覺。
名義上,他所率的大內密衛,乃是欽差大臣的隨身護衛。
但楊戈自身也是歸真大高手,根本不需要他寸步不離的跟著楊戈。
而且楊戈也不喜歡他們整日跟著……密旨不出,他這個大內密衛檔頭也是要受手持尚方寶劍的楊戈節制的。
暗地裡,他作為楊戈的刀鞘,逗留在揚州的目的乃是為了將楊戈的反腐行動限制在江浙三司之下。
但江浙三司是什麼身份地位?
除非身為欽差大臣的楊戈親自去杭州,否則就是他手下的四百來號繡衣衛一起去杭州,也動不了三司首官一根汗毛!
所以,只要楊戈人還在揚州,那他衛衡這把刀鞘,就還沒到出場的時候……
心急如焚的衛衡,當即就召集起他手下的大內密衛們,火燒火燎的出城往杭州去了。
衛衡前腳出城,谷統後腳就出現在了楊戈藏身的民居之內,將衛衡等人出城的消息稟報給了楊戈。
而楊戈,卻仍是在衛衡出城的第二日,才換上他那身兒朱紅四爪蟒袍,按著尚方寶劍溜溜達達的走進府衙。
聞訊趕來的秦副千戶見到楊戈時,整個人都懵了。
他期期艾艾的向楊戈抱拳一揖到底:「大,大人……」
楊戈笑呵呵的伸手扶起他,調侃道:「秦大人還真是長袖善舞啊,這麼快就攀上宮裡的大腿了!」
他從未懷疑過這老貨的「操守」和「品德」。
而這老貨也的確沒讓他失望……真就毫不猶豫的賣了他。
還真應了方恪當初那番話:『能在繡衣衛內做到千戶的,哪有什麼良善忠貞之輩』。
秦副千戶低垂著頭顱,似是無地自容:「下官慚愧。」
楊戈臉上的笑容越發濃郁:「既然慚愧,那就將功補過吧……否則,我若倒大霉,一定拉你墊背!」
秦副千戶的老臉有些僵硬:「大人哪裡的話,下官對大人可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鑑啊!」
「是嗎?」
楊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那就勞煩忠心耿耿的你,去菜市口替我立一座法場吧!」
秦副千戶聽到「法場」二字,還未來得及震驚,就又聽到楊戈說道:「不要有什麼多餘的動作哦,就算衛公公現在折返回來,我要送你上法場,他也不會說半個『不』字兒……伱這些日子,沒少撈錢吧?」
秦副千戶聞言大駭,慌忙抱拳一揖到地:「大人,還請聽下官辯解……」
若是以前,楊戈雖官大一級,但輕易也動不了他。
但現在,身為欽差大臣、手持尚方寶劍的楊戈要動他,絕不會比碾死一隻螞蟻更難!
「這是規矩嘛,我懂!」
楊戈再次拍了拍他的肩頭,但這回這兩巴掌,拍得他幾欲吐血:「大家都是一口鍋里混飯的弟兄,只要你們沒亂伸手,我不擋你發財……但前提是,你們得把我交待給你們的事兒辦好嘍!」
「還是那句話,事兒辦好了,有福同享、有難我當!」
「事兒沒辦好,我要殺頭,也會先把你們挫骨揚灰!」
「話我說明白了,該如何做,你自個兒掂量……」
說完,他就越過還揖在原地的秦副千戶,大步流星的往府衙大堂走:「來人,將江浙貪腐案的所有案牘取來,送入大堂!」
秦副千戶起身,扭頭看了一眼楊戈殺氣騰騰的背影,一咬牙道:「來人,速召劉永光來見某家!」
……
一車車案牘送進寬敞的府衙大堂,堆積成了一座小山。
楊戈站在堂上,直視著下方待命的二十餘位的小旗官:「每人檢查二十份犯官案牘,將所有牽涉人命的案牘挑出來,送到我手!」
「所有案牘,將交叉檢查三遍,若有徇私者……」
楊戈徐徐掃過堂下的每一張臉,擲地有聲的大喝道:「同罪!」
一眾小旗官齊聲抱拳道:「喏!」
楊戈揮手:「開始吧!」
一眾小旗官坐到一口口包鐵箱子後,從中取出一卷卷案牘,一目十行的開始瀏覽。
有值守力士穿行其中,給眾多小旗官斟茶倒水。
很快,便有力士將一眾小旗官挑出來的案牘,送到楊戈手中。
楊戈接過案牘掃了兩眼,便將案牘放到了案頭,而後在堂案上鋪開一張白紙,提筆端端正正的寫上「揚州知府-楊玉廷」。
「谷統!」
他頭也不抬的輕喝道。
堂外值守的谷統快步入內:「卑職在。」
楊戈:「派人去把江都城最好的酒樓後廚班子請過來,買上米麵肉菜,按照每人三菜一湯的標準煮飯,先做兩百份,不夠再補……稍後來我這兒取名單,名單上有誰,就給誰送過去。」
谷統愣愣的看了堂上的楊戈一眼。
楊戈沒有聽到他應聲,抬眼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對。
谷統打了一個寒顫,連忙垂下頭顱,頭皮發麻的大聲回應道:「卑職遵令!」
楊戈低下頭繼續寫字:「去吧!」
短短几句話,令府衙大堂內的氣溫都低了好幾度。
許多小旗官翻閱案牘的手,都在顫抖……
他們自詡也算得上是殺人不眨眼的狠人。
但和堂上這位比起來……
他們膽兒小的就跟兔子一樣!
……
另一邊,秦副千戶在菜市口修建的法場,引來了許多江都百姓的圍觀。
路人甲:「這最近也沒聽到有哪個江洋大盜落網啊!」
路人乙:「就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是近些日子鬧得沸沸揚揚的貪腐案?」
路人丙:「你還真信官家會管貪腐啊?有官兒不貪麼?大家都貪,還查個什麼勁兒?」
路人丁:「是啊,天下烏鴉一般黑,說是查貪腐,也不過是官老爺們內鬥罷了!」
路人甲:「你們信不信,就被抓的那那些個官老爺,過不了多久,人還得是官老爺?」
路人乙:「話也不能這麼說,有人肯管,日子總能好一些吧?」
路人丙:「你是真的沒腦子啊,你想想,那些官兒被抓進去,家產肯定也被抄了吧?他們出來後,還不得變本加厲的繼續斂錢斂地,遭災的還不是你我這些小老百姓?」
路人乙:「那要按你這麼說,世間上就沒有『公義』二字了?」
路人甲:「噓……快別說了,那幾個官家人往這邊看呢!」
路人丙:「走了走了,咱們這些窮兄弟,連明兒個飯轍都還不知道在哪兒呢,關心什麼國家大事啊!」
路人乙:「哎……」
有人走,有人來。
換了一身兒便服的秦副千戶混跡在人群中,傾聽著周圍「嗡嗡嗡」的嘀嘀咕咕議論聲。
他感到嘲諷、感到壓抑、感到憤懣、感到嘆息……
那種複雜的情緒,令他有種想要開口,大聲告訴這些胡言亂語的屁民,為了這些事,他們付出了怎麼樣的努力,他的上官,又將付出了怎麼樣的代價。
末了,他忽然又感到詫異,詫異自個兒怎麼還會為了這些事而壓抑、而憤懣?
他們好像也沒說錯什麼啊?
那難道不是司空見慣的嗎?
他忽然醒悟,原來是心中某種死去多年的東西,詐了屍……
只可惜,那東西從墳墓里爬起來左右看了一圈兒,又失望的躺了回去。
「年輕真好啊!」
他低低的感嘆著,心頭開始思索,如何才能在即將到來的大風暴中保全自身……乃至更進一步、取而代之!
……
與此同時。
一份份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飯菜,送進了昏暗的牢房裡,擺到了一位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面前。
不少大人物都認出了,這是「百味樓」的手藝。
這令不少人都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犯官甲:「要回京了吧?」
犯官乙:「算日子,也該回京了,再耽擱下去,誰都擔不起……」
犯官丙:「回京好啊,老夫一把年紀還遭這罪,真是造孽!」
犯官丁:「楊大人,京城那邊……不會不管咱們吧?」
犯官甲:「說得什麼胡話,我等一心為國、忠心耿耿,陛下受奸人矇騙,部堂大人豈能不清楚?」
犯官乙:「楊大人教訓的是,諸君務必齊心協力、心口一致,回了京城,我等便解脫了……」
犯官丙:「梅大人說的是,大不了發配嶺南……唐時大家蘇東坡有詩云: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吶!」
犯官丁:「好詩好詩、應情應景,劉大人不愧曾是江左四大才子之首!」
犯官丙:「李大人謬讚,老夫老啦,這一去怕就回不來了,李大人尚且壯年,咱們江浙往後還得看李大人的!」
犯官甲:「劉老說得是,斯行年少有為,又是部堂大人門生,起復不過小事爾!」
犯官乙:「斯行老弟他朝若是平步青雲,可莫忘了我等今朝『同窗』之誼啊!」
犯官丙:「哈哈哈,梅大人此言甚是,木窗也是窗,若非奸佞張狂,我等豈有同室而居的機會?」
犯官乙:「當浮一大白、當浮一大白啊……那徭役刑徒,還不快快取酒來,爾等今日識相,來日我等也能高抬貴手,繞爾等一命!」
一名犯官扒拉著木窗,指著過道外監督放飯的繡衣衛小旗官大喝道。
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姿態,仿佛他身穿官衣,高坐明堂之上,權掌十數萬人生死。
「噗哧。」
抱著兩條膀子看戲看了許久的小旗官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陰陽怪氣的說道:「咱活了大半輩子,這還是頭一回得見有人吃斷頭都能吃得這般高興……」
「哈哈哈……」
諸多同樣忍了許久的繡衣力士齊齊爆笑出聲。
有力士還捏著嗓子學著方才說話的人:「大人高見,咱繡衣衛往後可就看大人的了!」
「是啊是啊,咱爺們這可也是同窗之誼啊,大人他朝若是平步青雲,可別忘了咱們這些苦中作樂的窮弟兄啊!」
「當浮一大白、當浮一大白啊!」
一幫損貨笑得前俯後仰。
「嗡嗡」聲大作的陰暗牢房內,仿佛一下子就靜了下來,只剩下他們幸災樂禍的酣暢大笑聲,在反反覆覆的迴蕩。
「啪嗒。」
一名犯官筷子上的火腿無聲無息的落地。
他陡然回過神來,暴怒的掀了面前的餐盤,起身大力的拍著牢門咆哮道:「本官乃先帝欽點的進士、是朝廷命官,未經三法司會審,爾等不能斬本官!」
無能狂怒的咆哮聲,喚醒了一個個被這天塌地陷般的噩耗驚呆了的犯官。
他們紛紛起身,瘋狂的拍動大門作自我介紹。
「本官乃是熙平八年當今陛下欽點的進士,是天子門生,縱是有罪,爾等徭役刑徒之輩,也配殺本官?」
「本官乃是戶部尚書耿精忠族弟,爾等若是害了本官,耿大人必定不會饒了爾等……」
「本官還有重要案情要吐露,本官還有重要案情要吐露啊……」
一時之間,牢房內拍門聲、掀桌聲、咆哮聲、哀嚎聲、求饒聲,此起彼伏。
比廟會趕集的吆喝聲還要熱鬧。
「瞧你這破嘴!」
監督放飯的小旗官懊惱的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一本正經的說道:「先說好啊,一人只有一份啊,外邊是有人計帳的,你們掀了飯菜,可就沒法補了啊!」
這一刻,那些先前還為自己的飯菜里沒有大魚大肉而暗自無能狂怒,只道是自己官位太低、人脈太薄,連區區獄卒之輩都敢欺辱自己的少數犯官……人人都險些笑出聲來。
「吃吃吃,吃死你們!」
「剛才不還得瑟麼?繼續得瑟啊!」
「欽差沒來你們壓我一頭,欽差來了你們還壓我一頭,那欽差不白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