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博弈
「老朽不過是個見不得光的鬼,楊大人縱是殺了老朽,於事又有何益?」
麻衣老者注視著楊戈拖刀而來,昏黃的老眼中也沒有絲毫懼色。
楊戈聞言笑道:「做假鬼能有什麼意思,要做,自然還是得做真鬼!」
麻衣老者:「老朽是生是死事小,倒是楊大人,少年英才、前程遠大,何苦非要在這泥濘中打滾?須知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楊戈臉上的笑容陡然變得猙獰:「滿嘴順口溜,你要考研啊!」
他揚刀劈向那麻衣老者,刀氣隨刃遊走、含而不露。
麻衣老者側身避開刀鋒,手中熟銅棍好似毒蛇吐信般探向楊戈的咽喉。
一刀劈空的楊戈展刀外撥,刀刃隨棍遊走,身形猛然突進,試圖突破棍圍。
麻衣老者穩住熟銅棍架住錯金牛尾刀,棍尾猛然上挑,如同沖天拳般再度擊向楊戈咽喉。
楊戈戰術後仰,一擊彈腿迅猛如出膛炮彈,直擊麻衣老者胸膛。
麻衣老者側身下蹲,上挑的棍尾變挑為撥,一棍點在了楊戈的右臂手腕上。
「嘭。」
刀刃般的腿勁轟碎老者身後的花壇,將磚石砌成的花壇耕成兩半。
但看似咄咄逼人的楊戈,卻不但沒有占到絲毫便宜,還連手頭的牛尾刀,都險些被麻衣老者一棍抽飛。
他抽身退出熟銅棍的攻擊範圍,目光凝重的再度打量這個貌不驚人的麻衣老者:「還真是棍怕老郎啊!」
麻衣老者喘著粗氣,架著熟銅棍指著他,聞聲極力平復著呼吸沉聲回道:「老朽雖老邁,卻還有幾顆大牙,楊大人再年輕力壯,要想毫髮無損的拿下老朽,卻也是痴人說夢,不若今日你我便各退一步,長風幫我等便贈與大人做金樓梯,大人也高抬貴手、到此為止如何?」
「呼……」
楊戈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心頭的怒意卻好似火上澆油一樣「蹭蹭蹭」的往上涌:「聽你這麼委曲求全的討價還價,我都快以為是我在仗勢欺人了!」
他一條腿後撤,目光緊緊盯著麻衣老者慢慢俯下身軀,單手持刀雙手握刀,周身真氣洶湧而出:「可分明是……伱們在吃人啊!」
話未畢,他猛然提刀一刀破出,剎那間,雪亮的刀氣迸發若山洪爆發,又急、又狂……鋪天蓋地!
麻衣老者渾濁的雙眼,一瞬間就被雪亮的刀氣填滿了!
快!
太快!
他根本就來不及躲避,只能徒勞的橫棍於頂,奮起周身餘力去格擋。
「嘭。」
狂暴的刀氣落下,地動屋搖,刀氣所及無論是花台、假山還是圍牆,盡皆一分為二!
一刀下去,一道長達三丈、寬有三尺有餘的筆直同道,就出現在了楊戈的前方。
而擋在楊戈身前丈余開外的麻衣老者,驚懼的瞳孔慢慢渙散,渾濁的光芒迅速暗淡。
他僵硬的低低呢喃道:「還真是拳怕少壯啊……」
下一秒,他連人帶棍同時炸成兩半,飛了出去。
「乾乾干……」
楊天勝目瞪口呆的從牆壁的破洞裡鑽出來,渾身雞皮疙瘩直冒的看著眼前這條筆直的通道,破音的引頸高呼道:「牛逼!」
他還記得,年初時他們倆還打得不相上下……
這才過了多久?
張麻子要是拿這一刀劈他。
他立馬就得死給張麻子看!
楊戈氣喘如牛的拄著刀慢慢站起來:「牛逼嗎?」
楊天勝眼珠子放綠光的瞅著他:「這還不牛逼?」
楊戈想了想,答道:「我覺得我還能更牛逼!」
楊天勝沖他挑起一根大拇指:「那你可真牛逼!」
「牛不牛逼稍後再說!」
楊戈收刀入鞘,深吸一口氣平復體內的沸騰的真氣:「先打斷這些貪官污吏的狗腿!」
他轉身走回廂房。
廂房內,熊鈞還癱在地上吐血,而火盆里的火焰已經被楊天勝熄滅。
他快步走到火盆後的堂桌前,拿起堂桌上的一本本帳本一目十行的瀏覽。
「六月初十,黃金三千兩,接手人楊府二管家楊富貴。」
「七月初二,邵伯鎮良田三百畝,轉入梅家次子梅同明之手。」
「八月初九,玉馬兩對……」
楊天勝站在他身畔掃視著這些帳本,暢快的笑道:「大收穫啊!」
楊戈卻皺著眉頭看了一眼已然昏厥過去的熊鈞,轉身高聲呼喊道:「方恪!」
「卑職在!」
方恪的呼聲迅速由遠及近,很快便沖入房中,抱刀行禮道:「大人!」
楊戈按著佩刀,肅穆道:「即刻率你一連的弟兄,前往府衙戒嚴,府衙內一應人等,無論官位高低、無論親疏遠近,一律捉拿、分開關押!」
說完,他指了指堂案上那一摞帳本,補充道:「人證物證都已經全了,揚州這一票官兒死定了,至於我們是賞還是罰,就看你們接下來怎麼辦。」
「辦得好,縱使無功,也決不會有罰。」
「辦不好,你我就嶺南邊關再聚首。」
方恪瞭然,立馬回應道:「大人請放心,卑職定將此案辦成鐵案,不留任何手尾!」
楊戈頷首:「從這一刻算起,我們頂多有八天時間,你好好把握時間。」
方恪看了他一眼,答道:「大人,江浙布政司的公文到此,只需五日。」
楊戈:「我只知我等乃天子親軍、乃繡衣衛北鎮府司上右所官兵,不知什麼布政司。」
方恪:「卑職明白!」
楊戈:「打出我繡衣衛的旗號,負隅頑抗者,一律殺無赦!」
方恪:「喏!」
言罷,他按刀轉身匆匆離去。
楊戈目送他離去,心下稍安。
方恪這人,心中有敬畏、知輕重。
有退路的時候,這就是壞事。
沒退路的時候,這就是好事!
不逼他一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優秀!
楊天勝瞅著他陰沉的眼神,不解的問道:「事不都辦成了嗎?怎麼看你這樣兒,好像還不大高興?」
楊戈聞聲看了一眼腳邊的火盆,輕嘆了一口氣:「剩下的這些帳簿,都到揚州知府這一級層級了,你說燒掉的那些帳本,又該到哪一級?」
楊天勝笑道:「老話都說,有多大屁股,就穿多大褲衩,你一個千戶,能辦到知府這一級就知足吧,咋的?你還真想把朝堂上那些大官拉下馬?」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
楊戈點頭應和:「但事不是這麼辦的。」
楊天勝撓了撓額角:「怎麼說?」
楊戈轉身扯了一把椅子坐下,調整著呼吸慢慢說道:「若是這把火,能燒到那些大官身上,他們焦頭爛額之下,肯定會為了自保捨棄底下這些人,我們也就能順順利利的辦了這些人!」
「現在火燒不到他們身上,他們就該把火,燒到我們身上了……」
楊天勝也扯了一把椅子坐下:「求上得中,求中得下是吧?」
楊戈點頭:「是這個意思。」
楊天勝:「你就別想那麼多啦,先收拾好眼前的殘局,至於以後……你不也說,頂多就拔了你這身兒官衣,跟哥哥闖蕩江湖去?」
楊戈忽然冷笑出聲:「我堂堂一位歸真巨擘,跟你一條氣海雜魚去闖蕩江湖?你是不是分不清誰是哥、誰是弟了?」
「啪!」
楊天勝拍案而起,怒聲道:「看不起誰呢?不就是區區歸真境嗎?小爺唾手可得!」
楊戈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別吹牛逼,現在就煉精化氣給我瞅瞅!」
楊天勝漲紅了臉,作拂袖而去狀:「算小爺識人不明,誤交小人……」
楊戈連忙拉住他:「好了好了,開玩笑、開玩笑……哈哈哈哈!」
楊天勝垮著臉,斜眼瞅他,末了自己也跟著他一起笑,邊笑邊罵道:「你真當誰都和你一樣不當人吶!」
楊戈:「說來你不信,我原先只想做個混吃等死的店小二,平平淡淡的過完這一生,沒想過要練武,也沒想過要做官,奈何老天爺追著餵飯吃,我是不想吃都不成啊!」
楊天勝笑罵道:「說你牛逼,你還真抖上了……現在呢?」
楊戈想了想,認真答道:「現在我依然只想做個混吃等死的小人物。」
楊天勝幸災樂禍的搖頭:「你現在可不是什麼沒名沒姓的小人物,你『及時雨』張麻子的名頭,在江湖上那也是一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楊戈笑了笑,沒再答話。
不一會兒,收拾完殘局的秦副千戶,就快步入內抱拳道:「大人,長風幫一干違法亂紀之徒,已盡皆拿下!」
楊戈頷首:「抄家、審問,把他們這些年乾的那些髒爛事兒,都給我挖出來……著重審問從去歲三大糧商囤積居奇一案至今,他們為三大糧商以及三大糧商背後的那些人斂財收地的破事兒,錢要精確到文、地要精確的分、人要精確到姓名,他們抖出誰,就即刻派人抓誰!」
頓了頓,他放緩了語氣溫言道:「老秦啊……」
面帶猶豫之色的秦副千戶即刻站直了身軀,回應道:「下官在!」
楊戈笑吟吟的緩聲道:「這案子現在是個什麼狀況,我想不需要我多言,你自個兒心頭也有數了!」
「這案子辦好了,大家一起揚眉吐氣一起吃肉!」
「可若是辦不好……別說是你我,整個北鎮府司,乃至我們繡衣衛一萬四千多名弟兄,全都得跟著一起倒大霉!」
「事雖然是我挑的,但現在案子可是你在經辦!」
「這口黑鍋,你可千萬不能往自己頭上攬……」
「會死人的哦!」
秦副千戶面色一緊,即刻抱拳拱手道:「謝大人提點,下官省得!」
楊戈揮手:「你怎麼做事我不管,我只要證據、只要結果!」
「證據和結果到了我手裡,我整不死他們,那黑鍋就在我楊二郎頭上!」
「可若是你的證據和結果不夠瓷實,叫他們翻了案,那這口黑鍋你可就甩不出去了!」
秦副千戶擰起眉頭,正色道:「大人稍等,下官……去去便來!」
他離去後,楊天勝驚嘆的看著楊戈:「你一直都這麼做事嗎?」
楊戈長長呼出一口氣,沒好氣兒的說道:「你當誰做事都跟你一樣顧頭不顧腚?要辦好一件事,時勢大局要看、上上下下也要斗……戰略上可以大膽、可以魯莽,但戰術上必須得小心謹慎、步步為營!」
楊天勝聽言,不由的就回想起當初楊戈火燒案牘庫,把板子換成屠刀送到熙平皇帝手中的神來一筆,心頭是既感佩服,又覺得有些不服氣:「不是小爺非要挑刺啊,你說上上下下都要斗,小爺也就認了,但你抓一夥貪官污吏,和時勢大局有半個銅板的關係?」
楊戈「哈哈」一笑:「這樣,咱倆打個賭,我要是說得你服氣,以後咱冰火雙煞就我當哥、你作弟,我要是說得你不服氣,以後就你當哥、我作弟,如何?」
楊天勝一聽,心頭盤算著服不服氣都由自己說,當即就一拍桌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這大傻子什麼算盤都在臉上,楊戈哪能看不出來。
但他不擔心,他有把握叫這廝心服口服:「先拿當初三大糧商那案子來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拖到那個時候才去放火燒案牘庫,而不是在那個死太監欽差一進路亭,就去放那一把火嗎?」
楊天勝納悶道:「你不是在等各路江湖好漢齊聚路亭,把事鬧大嗎?」
楊戈嗤笑了一聲,反問道:「那你們把事鬧大了嗎?」
楊天勝無言以對。
楊戈徐徐說道:「我沒急著動手,是因為那時候時間不對,我就是去放了那一把火,皇帝也得把那把火暫時壓下去,因為那時候,正處於朝廷籌措兵馬和糧草對草原用兵的關鍵時候,內部需要穩定,只要不是造反,再大的事,也必須得給戰爭讓道!」
「那個死太監在路亭拖那幾月,拖的就是這個時間!」
「只可惜,能做官做到朝堂上的官兒,沒有一個是蠢人,皇帝在拖時間等著秋後算帳,那些貪官污吏也在搶時間擦自己的屁股!」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那件事最後的結果,就是那些貪官污吏把三大糧商推出來,給皇帝出一口惡氣……真正的主使者,汗毛都不會掉一根!」
楊天勝恍然大悟:「所以你選在那個時候,放那一把火?」
楊戈點頭:「那個時間節點,對外用兵該做的準備肯定已經做得七七八八了,我斷定只要把刀子遞上去,皇帝肯定會接過去敲山震虎,順手籌措最後一批軍費和糧草……當然,那個時間節點並不是最完美的,最完美的時間點,應該是在對外戰爭勝利之後,如果是在勝利之後再把刀子遞上去,那可就不再只是敲山震虎了,而是大開殺戒!」
「只可惜,那群貪官污吏的動作太快了!」
「我等不起,各省的百姓也等不起……」
楊天勝聽到這裡,不止是服氣,還覺得讀書人的心可真髒:「那這次呢?」
楊戈緩聲道:「通過此番對草原用兵的前前後後眾多舉措,可以看出當今皇帝,是位有雄心、有手腕的治世之君,眼下朝廷對外作戰大勝而歸,皇帝必然會攜大勝之勢轉頭整頓吏治、重塑朝綱,這個時候,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縱使心頭的算盤再多,也必須得避其鋒芒!」
「這個節骨眼上,我把刀子遞上去……」
「你說這些人,死不死?」
歷史上為何有那麼多的皇帝,都想做武皇帝?
難道是因為他們都是戰爭狂人嗎?
當然不是!
那是因為,歷史上權柄最盛的皇帝,全都是武皇帝!
反倒是那些文皇帝,大都被權臣拿捏,政令一出宮門就變味兒……
華夏五千年歷史,攏共就記載了兩個詞、八個字。
第一個詞,叫『爭當皇帝』。
第二個詞,叫『君臣博弈』。
這或許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楊天勝說不出話了,看著楊戈的眼神仿佛在看一頭怪物。
楊戈笑著看著他:「服氣嗎?」
楊天勝沉默了許久,才默默的點了點頭。
楊戈目光望向另一邊雙目緊閉的熊鈞:「熊大幫主,你服氣嗎?」
熊鈞幽幽的睜開雙眼,氣若遊絲的輕聲道:「左右都是一死,某家憑什麼讓你得意?」
楊戈按著座椅扶手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淡聲道:「你肯定是死定了,但假如你能讓我省些心力,你的後人,我或許能高抬貴手,放他們一馬。」
熊鈞:「某家憑什麼信你?」
楊戈:「我又不要錢,你為什麼不信一下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