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刺頭

  丁卯月,癸未日。

  正值春分。

  漫長的冬季已經過去,但寒雪依舊未化。

  掛在樹梢的霧凇如夢似幻,偶有幾聲鳥雀的叫聲,似乎在哀悼死在寒潮的同伴,顯得尤為悽厲。

  康寶兒湊到顧凌雲身旁小聲嘀咕:「師兄,你說師父這次為什麼帶走周師兄?」

  顧凌雲挖出一塊土丟在一旁,隨口敷衍:「我怎麼知道。」

  康寶兒神神秘秘說:「我覺得師父肯定會申飭周師兄,那護衛與袁老闆的恩恩怨怨,哪輪得到他出手。」

  顧凌雲不耐煩應付,他沒好氣說道:「你能不能夠認真挖坑?等下師父回來,見事情還沒有辦好,你的米飯糰不想要了?」

  康寶兒望著冷著臉的小夥伴,氣得牙痒痒。

  他覺得自己真是賤,明明知道顧凌雲性子傲,偏偏總是喜歡湊上去,哼,必須絕交。

  宋清琅直起身子,看向遠處。

  他雖然對師父很尊敬,但她年紀實在太小,周奕比她大那麼多,也不知道能不能壓製得住。

  顧瑾不知道有一個徒弟在替自己操心,離開林中小屋後,她一直沒有說話。

  直到勘察到周圍沒有危險,她才停住腳步看向周奕。

  周奕,十四歲。

  站在一起,比顧瑾要高。

  她抬起下巴,看向對方,眯著眼問:「你和那護衛有仇?」

  女孩突如其來又沒頭沒腦的問話讓周奕有些驚訝。

  他低頭,便看見到一雙帶著審視的眼睛盯著自己。

  望著比自己小的女孩卻故作大人模樣,周奕覺得有些好笑。

  他不置可否,眉眼間浮現一絲輕慢:「師父說什麼?徒兒聽不懂。」

  顧瑾似笑非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想好了再回答,你和那護衛是不是有仇?」

  她問話時,氣勢全開,周奕頓覺自己像被一隻遠古凶獸死死鎖住,一旦自己的回答對方不滿意,喉嚨就會被咬開。

  他腦海警鈴大作,汗毛莫名豎立起來。

  去年為了守住小院,他們殺了不少人。

  但殺人殺得最多的是顧瑾,與她對上的災民,幾乎都是被刺穿心臟而死。

  周奕頓時收起輕慢之心,當機立斷跪倒在地:「師父,徒兒錯了,徒兒確實與那護衛有仇,所以才出手殺人。」

  顧瑾蹲下身子:「周奕,洞虛派的門規,你還記不記得?」

  周奕抿了抿嘴:「記得。」

  顧瑾冷聲:「背。」

  周奕沉聲應對:「洞虛派門規,尊師重道,不得同門相殘,不得恃強凌弱,不准濫殺無辜,不得輕浮狂妄,學而不修。」

  他大聲背完,心一橫,伸手扯開自己的衣裳。

  失去保暖的布料,寒風直接吹入他的身體,周奕忍住想要哆嗦的感覺,摸著胸膛的傷疤:「師父,你看。」

  「徒兒的身體,被周卓用樹枝戳得到處都是傷疤,這麼多年了,都不能消退,徒兒自認沒有濫殺無辜,他就該死。」

  顧瑾望著少年皮膚上醜陋兇殘的傷疤,皺了皺眉。

  她伸手將他的衣裳拉上:「我有說你濫殺無辜麼,要你背洞虛派門規,不過是提醒你,師父問話,必須實話實說,不得欺瞞。」

  周奕低頭,撇了撇嘴,不以為然。

  他識字不多,因為袁家的資助大部分被孤獨園的官吏貪圖,束修少,教書的秀才便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但他抓緊一切機會學習,懂得了比其他孩子懂得更多的道理。

  所以,他知道,在周國,男子為尊,女子位卑。

  所以,對於顧瑾女孩的身份,周奕其實很介意。

  不過,為了活下去,他能忍。

  從拜師那天起,周奕打心眼裡就沒有認同自己拜的師父。

  她年紀比自己小。

  她還是個女孩。

  如果不是因為跟著她能吃飽飯,就算她拳腳工夫厲害,周奕也肯定不會跟隨她。

  他是如此。

  想來其他師兄弟也是如此。

  周奕跪在雪地,對顧瑾咄咄逼人的態度很不舒服。

  他想反抗,但理智告訴他,反抗非明智之舉。

  周奕忍了又忍,好一會才將自己蠢蠢欲動的念頭壓制住。

  顧瑾一直在觀察。

  對周奕,她從一開始就有了防備之心。

  在土地廟,康寶兒最先拜師,其次是周奕和宋清琅。

  康寶兒心眼有,但不多,他拜師,純粹就是為了吃飽飯。

  宋清琅出身不差,家風清正,雖然已陷入絕境,眼看就要餓死,也不願意傷人。

  顧凌雲拜師時雖然不情不願,但給他改名後,似乎放下了某種執念,他現在已經徹底習慣洞虛派四師兄的身份,處事時,會照顧下面的師弟們。

  至於其他不識字的孩子,對拜比自己小的女孩為師,心裡或多或少會有不服氣的念頭,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與調教,他們已是心服口服。

  只有周奕,顧瑾莫名覺得他似乎與那死去的護衛性子很像。

  亦正亦邪!

  是個刺頭。

  不太好處理。

  就比如現在,他表面看起來恭恭敬敬,但很明顯,他其實另有異心。

  周奕跪在地上,滿腹屈辱,他衝著女孩磕了一個頭:「知道了,師父,下次不敢了。」

  望著跪在雪地的男孩,顧瑾從腰後拿出匕首把玩著:「行,知錯就好,現在,說說你和那護衛的事罷。」

  雪地很涼,跪在上面膝蓋被凍得刺骨的疼,周奕再次忍住怒火,眼帘微垂,用極快的速度說出自己與周卓的恩怨。

  周卓比他大三歲,當年在孤獨園中,也曾出手護過他,周奕記過他的恩。

  但一碼歸一碼,就當劍靶子的仇,該報仇的仇,就得報。

  顧瑾蹲在地上,聽著周奕的敘述,默不作聲。

  「師父,徒兒說完了,可以起來了嗎?」周奕跪在雪地渾身冰涼,寒意直往骨頭裡鑽,整個人不由自主發抖。

  顧瑾搖搖頭:「不能。」

  周奕再也忍不住了。

  他的眼睛裡冒出一簇怒火:「為什麼,徒兒又沒有殺錯人而且,並且,我也已經認錯了。」

  顧瑾沒有回他的話,而是反問道:「從你拜師那天起,是不是因為我是女孩的身份,就打心眼裡瞧不上我?」

  周奕沒有料到顧瑾居然看破他的心思。

  更沒有料到她會如此直白指出。

  霎時間,他忽然看不懂這個只有十歲的小女孩了。

  如此多智近妖,她真的只有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