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洛神番外(三)恨殤
「嗯。」她躊躇半晌,終究還是踉踉蹌蹌地靠上前來,抬著一雙霧氣蒙蒙的眸子頗有些怯懦地望著我,將手搓了幾下,這才小心地捏住了我的一根手指。
她的手被肆虐的雨潑得冰冷,我低頭一瞧,發現那細膩若玉的手背上落著幾道猙獰的傷口,來回縱橫,也不知道是被什麼東西弄傷的,裂口朝外翻出,泛著刺目的白色。
我心底不覺有些許觸動。這般年紀大小的孩子,受傷如此之重,竟然連眉頭都不願意皺一下。
一般世上不怕疼的人,大抵是曾經受過極致苦楚的人。這種人因為身體裡的心已經死了,變得麻木習慣,對所謂的刺骨疼痛倒也不甚在意,就如我一般。
只是,她也是這個原因麼?
許是她察覺我一直盯著她的手瞧,陡然又將她的手縮了回去,藏在了背後。
我只得低低嘆了口氣,轉過身,沿著雨霧繚繞的長街慢慢而下。
一路上她縮在我身後,連一聲也不願吭,仿佛隨在我身後的只是一片輕盈若無的羽毛。不過我素來愛靜,她不說話,我亦是不開口,四周只有漫蓋而下的晶瑩雨簾,除了噼啪的雨聲繚繞耳際,別無他響。
不多時便尋到了一個醫館,古舊的木門半掩著,自裡面彌散出淡淡的藥香。我推開門,掀起內里懸掛的門帘帶著她走了進去。
兩人渾身透濕,雨水順著衣擺滴落在廳堂地上。醫館藥台旁一個青衣短打的小少年正托著下巴哈欠連連,見我們突兀走進來,脫了手盯著我們,愣了半晌,突然朝後大叫起來:「娘!」
他叫了幾聲也不見有人應。
「娘!還不出來,要死人了!」
我與她不聲不響地望著少年扯著嗓子大喊。正在這時,一名中年女子風風火火地走了出來,瞪著一雙頗有幾分水色的眼睛,對著那少年罵道:「嚷什麼嚷!什麼要死人了,是要死了你是不是!老娘都要忙得尋不到北了,還不去幫我搗藥,就知道在這每天打瞌睡耗時間,你個……」
這便是大夫了?
那中年女子叉著腰罵得興起,姿態頗為不雅,後面的內容我實在不忍贅述,遂主動略過。
我瞧得委實有些頭疼:我莫非是尋錯了一間醫館麼?
少年歪了歪頭,朝我們這邊示意一下,漲紅著臉尷尬道:「娘啊,你別罵了,有病人在呢,再罵下去,那小妹妹就要失血過多而亡了!」
「病人?」中年女子聞言一愣,將臉轉向我們這邊,這才瞧見了我們。
與此同時,我感到衣衫下擺被人捉住,卻是她身子突然整個朝我這邊傾過來,繼而攥住了我的腰。我低頭看去,見她瘦削的肩膀微微地顫抖起來,黑髮下遮掩著的耳際正泛著病態的蒼白。
原先在雨中倒是不能如何瞧出,此番一縷縷殷紅的血混在雨滴中,正順著她的衣衫滴落而下,將醫館內堂的地面染上了一攤紅色。
不好。
我蹲下身,就勢撐著她的身體,而她將腦袋整個偏到了我的肩頭,只聽見她在我耳邊低低咕噥一句:「報仇……報仇。」
她低啞地說著這兩個詞,顫抖的語調中纏繞著徹骨的恨意。
我將她的臉扶正,手觸到她的臉頰,發現那裡似火般地燙,眼睛卻是閉得緊緊地,看樣子竟是發起燒來,只是她嘴裡依舊不住地重複著先前那句報仇。
這時,那女大夫大步走到我面前,一把從我手裡將她搶了過去,抱在懷裡,擰起眉頭道:「瞧瞧,這是怎麼搞的,一個小姑娘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哎呀,你看看這滿身的血,還發著燒,作孽啊!你個做姐姐的到底怎麼照顧她的!」
她惡狠狠地瞪我。
普天之下,我還從未遇到一個能這般瞪我的人,她算是第一個。
「我並非是……」
「好了,你自個未盡責任,也別辯解了!這麼重的傷,若是晚送過來一時半會,你這妹妹的命這也就報銷了,到時看你如何是好!」她出聲打斷我,我那半句剩下的「她的姐姐」也就將將堵在了嘴邊。
而這大夫一邊數落我,一邊抱著她走進內室,放到軟榻上打算實施救治,我憂心她的傷病情況,自是緊隨其後,一聲不吭地將這大夫的責罵給生生受了去。
原先這大夫罵她兒子罵得興起,如今攬到我身上,依舊是不減風采。我被她劈頭蓋臉一通痛罵,根本無從插話。
我活了那麼多年,以往周圍眾人礙於我的身份,無不對我敬畏有加,不曾見過哪個人敢如此對我,如今我遇上這等情況,竟有些不習慣,不知如何應對了。
大夫口中兀自喋喋不休,手上則動作輕緩,開始掀開她的衣襟檢查傷口,我立在一旁默默地看著。
她周身肌膚白皙剔透,上面卻是傷痕累累,大大小小的傷口覆蓋在身上,猙獰可怖。
我瞧著瞧著,心宛若被尖針突然刺了一下,竟有些許疼痛。
我自小也是帶著這般累累傷痕長大的,那些是我必須承受的傷痕。每次儀式完畢,我從幽潭裡走出,娘親總是紅著眼睛,拿著傷藥立在幽潭口等著我。
娘親見我日日新傷舊傷交疊不斷,也不知道偷偷哭過多少次,我卻連哼都沒有向她哼一聲,更不知道眼淚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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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我看見這滿身傷痕,才發現我原來也是會痛的。
透過這滿身的傷,我仿佛是看見了幼年的自己。
我到底是可憐她,還是可憐那時的自己?
「別再殺了,求求你們了。」
我的思緒被她的囈語挑開,凝神一看,但見她纖眉緊蹙,臉色慘白,正低低喚著:「爹爹……娘親……」
就在這時,她眸子陡然睜開,我的手原本搭在她一旁,此番她一伸手,就狠狠地攥住了我的手,我只覺得手腕上一股霸道的力道席捲而來,一時竟不能脫身。
她眸子泛著淡淡的紅光,內里仿佛充滿了恨,卻又帶著無盡絕望。這種神采,原本不該存於這般年紀的孩子身上,只聽她接著說道:「不要留下我一個人……不要。」
她就這樣死死地盯著我,仿佛這話是對我說的,而實際上,不過是對她睡夢中一直念叨著的爹娘說的罷。
爹娘,不在了麼?
她眸中神色散亂,折騰了一會,最終鬆開手去,閉上眼,呼吸卻趨向紊亂,而我的手上被她捉住的地方,卻現出一條淡淡的紅痕。
「可憐的孩子,肯定日子過得很苦,你這個不盡責的姐姐啊。」我以為這大夫重又要開始數落於我,不想她搖搖頭,只是囑咐我道:「她身子很虛,需要調養,你先去煎藥,我給你寫張方子,不知道的地方就問我家那混小子。」
我接過她遞過來的各色藥材與藥方,一聲不吭地走去廳堂,那裡擺著一個藥爐,那少年還是坐在藥台旁,撐著下巴,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我生了火,將藥材一一擺放開,再按照方子上的順序投入藥罐,只是腦海里總是有她猩紅的眸子闖進來。
她到底曾經遇到過什麼?
那些傷,又是怎麼回事?
「放錯了,姐姐。」
我從失神中抽離,便見眼前湊近一張少年青澀的面容,正是那大夫的兒子。那少年有些奇怪地望著我,指著藥材道:「姐姐,你走神了麼?你手上這味藥要等到七分熟的時候才能放的,你放過早了。」
我沒有答他,將還未全部放入的那味藥救下,擱置一旁,接著放下一味藥。
少年撇撇嘴道:「我娘啊,她就是那牛脾氣,沖得厲害,逮著誰罵誰,興許遇上當今聖上也要罵過去,姐姐你可千萬別介懷啊。」
「不曾介懷。」
「我被她罵慣了,她就是嘴上說得難聽,其實她心地可好了。」
「嗯。」
」那個受傷的其實不是你的妹妹吧?我娘她定又是看錯了。」
「……」
也許我當真是個無趣的人,少年在我身邊繞了幾圈,覺得無聊,掩著哈欠又踱到藥台繼續去打瞌睡。
不多時,藥也好了,我將煎好的藥用碗盛好,端進內室。
此時她的傷口已經被處理妥帖,正在軟榻上安睡。大夫見我進來,道:「將藥放到一旁,等她醒了再餵她喝。」說完遞過來一條干毛巾,道:「擦擦吧。」
「多謝。」我將藥碗擱在一旁,接過毛巾擦拭著**的頭髮,而這大夫靠在軟榻旁盯了我半晌,突然語調一轉,緩聲道:「虛寒入骨,不得安生。」
我的手抖了抖,停下手中動作,抬起頭,冷冷地盯著她。
「我這雙眼睛不會錯,你身染惡疾,自眉心而觀,寒氣入心透骨,按理命不久矣,只是奇也怪哉……」大夫說到這裡,頓住,臉上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我心中一緊,澀聲問道:「可有得治?」
自那天起,我這身上就種下了這種寒疾,除非我死,不然斷不能消去這般苦痛。只是我逆了天道,是以受苦的日子永無止盡,不知何時解脫。
大夫搖了搖頭,道:「生平不曾遇過這般,姑娘自求多福。」
接著嘆一口氣,掀開門帘去了。
我立在原地,半晌都不曾動,內室里只有她清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虛寒入骨,不得安生麼?
我等到夜深,她都不曾醒。大夫與那少年都已回房休息,只有我在這榻旁守著她,而那碗藥早已涼透。
外面的燈盞熄滅,徒留整片墨色,只有內室里燃著一豆虛晃的燭光。
我以往不曾照顧過他人,此番竟覺得全所未有的疲累,趴在她身旁空地,漸漸睡了過去。
只是不知何時,朦朦朧朧中有囈語的聲音,我歷來淺眠,微微睜開眼,但見她臉側過來,長長睫毛掩著,剔透的臉上凝著一絲苦,貼著我的衣袖,正慢慢地說著什麼。
「我好恨……我要殺了你們……不會放過你們……壞人……壞人。」睡夢中,她幾乎是抽著冷氣,咬牙切齒地一字一頓說著,眉毛亦是擰起來。
說著說著,竟然哭了起來。
清澈的眼淚順著眼角打了下來,她自己下意識感受到了,伸手抓著我的衣袖,迷迷糊糊地想要去擦眼睛。只是她仍在噩夢中,手並不受控制,一個不准,倒是擦到鼻子上了。
我嘆了一口氣,將她手裡攥著的衣袖抽出來,再掏出絲巾將她的眼淚細細擦乾。
眼淚,我不知曉那是何種滋味。
是否異常苦澀呢?
你告訴我。
她側過頭來,又將我的衣袖重新攥在手心裡,好似尋到如何妥當安穩的物事,口中呢喃道:「別丟下我一個人。」
我在一旁端詳了她許久,任憑她攥著我的衣袖,不知在睡夢中,她又看到了如何苦澀場景。
漸漸倦意襲來,我重又睡了過去。
我那時萬分希望她能將她所恨的那些事情給忘掉,即使我不懂她因何而恨。
直到長久的時光過去後,我再次遇見她。
彼時,她身量已經高挑纖細,不再是當年那個纖弱的小孩,亭亭玉立宛若雨中青竹,眉間被時光打磨洗滌,亦是柔和了許多。而我於她那雙猩紅的眸子裡尋到了她過去的影子,認出了她。
她終究是如我當初所想,將過去忘記得一乾二淨。
我卻不知為何有些低落。
因為我竟不曾考慮到,她忘記過往那些恨的同時,也將我一併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