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狂化

  第224章洛神番外(十二)一劍寒

  自那次蠱蟲一事,我便曉得淮陽子終是沉不住氣了。我白日裡特地出門去街上晃了一圈,添置了些許瑣碎,若是淮陽子在暗處看著,定會曉得。

  我這般掐著日子,等待著淮陽子甚時候會再度出現,如此一晃,又是三日過去。

  到了晚間,女孩與我同榻而眠。我掐滅燭火,閉著眼養神,過得半晌,終究忍不住道:「莫要摸我臉。」

  枕邊人訕訕地縮回手去:「好。」

  少頃,我又道:「頭髮也不許摸,安靜些,快點睡,明日還有早課。」

  女孩輕聲道:「你的臉又滑又涼,摸起來很舒服。我有時候晚間睡得熱,就會摸著乘涼,很管用的。」

  「……」我蹙了蹙眉:「若要涼快,自己去院裡睡便是。現下還是春日,你就喊著說熱,若是大暑時分,又該如何?」

  女孩道:「這些天夜裡睡覺時,我一時覺得冷,一時又覺得熱。特別是熱的時候,難受得緊,我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

  我略一沉吟,道:「明日抽空帶你去瞧大夫,別擔心,快睡罷。」

  女孩答道:「那好。」

  身邊?之聲傳來,卻是女孩翻了個身,又過了一陣,我忍無可忍,道:「再說一遍,莫要將手擱在我……我胸口。」

  她道:「你這裡軟-綿綿得很,我為什麼沒有?我們都是女的,作甚我與你不同,卻是平的。」

  我呼出一口氣,推開她,冷怒道:「你長大之後就會有了。閉嘴。」

  這句終究起到了威懾之用,她不敢再放肆,終於安靜下來,到了後面,能聽到她低而均勻的呼吸聲,繞到枕邊來。

  我覺得睏倦,伴著她的呼吸聲,睡將過去。迷迷糊糊中,覺得自己做了個夢,夢見有人拿劍抵著我,意欲殺我。我鮮少夜裡做夢,只覺分外不舒服,恍惚之中,我又覺得這夢竟是真實的,昏沉間抬手去摸,卻摸到了一道冷冽的劍鋒。

  不是夢,是真的。

  我渾身緊繃,在這剎那,身體伴隨作出反應,抬腳將那逼近的劍鋒踢開,滾在床下,緊接著就勢一個鯉魚打挺彈將起來。

  那劍卻來得快若雷電,疾風也似,周身殺意環繞,直逼我面門而來。這一生,我未曾見過誰有如此霸道劍氣,驚嘆之下,只得一閃肩,堪堪躲掉那劍鋒掃來。

  屋裡昏暗得很,視物模糊,想是已快天亮。

  我歷來淺眠,睡夢中若是外界有所異變,我不可能不會察覺。但是此時此刻,我根本就猜不到,會有誰能如鬼魅一般,提劍悄無聲息地靠近我,並拿劍抵著我。

  躲避劍鋒之際,我擔心榻上女孩安慰,低聲輕詫,想去喚醒她。而下一刻,待我得空看清那來者的輪廓,但見那人身形嬌小,儼然是少年身形,一雙血紅的眼瞪視在黑暗之中,宛若惡鬼,心不禁涼了半截。

  許是瞧見那雙紅眼,我太過震驚,一時竟忘記去躲避她的下一劍。

  「哧」的一聲皮肉聲響,我彎下腰,感到那劍鋒咄咄逼入,抵住我的左邊腹部,穿插而進,隨即貫穿,而身體也隨著那劍鋒,一道冰冷了。

  她……她要殺我……

  她竟要殺我!

  我悶哼一聲,勉力忍著。而女孩手裡的動作驀地停住,紅色的眼,似有驚惶地將我望著。

  我雙手握住那劍鋒,使力一折,那劍身被我徒手絞斷,半邊劍身刺在我體內,而另一半,在她手中跌落下來,發出清脆一聲錚鳴。

  她停在原地,一句話也不說,一步也不邁,竟似丟了魂一般。

  我忍著劇痛,轉身便走,哆嗦著手推開大門,跌跌撞撞地奔到外頭的大街上。

  大街上一片森冷之感,青萱這麼多年以來,晚間每家每戶俱都是大門緊閉,風俗不曾變遷。長街鬼氣森森,只有幾盞大紅燈籠,寂寂地在屋檐下飄蕩著。

  家中沒有傷藥,且她仍然留在那裡,我自然不能多待,可是醫館夜裡也不開門,我去何處處理傷口。

  四面無人,鮮血淋漓了一路。我彎著腰,尋到街角一處屋檐下,撐著勉強坐下,深吸一口冷氣,喉頭一甜,登時又吐出一口血來。

  我自封了幾處筋脈,隨即摸到那斷在我身體裡頭的半截劍鋒,緊緊握住,一咬牙,那劍鋒被我拔除,剎那間,鮮血如潮水一般湧現出來,我忙取出方才撕好的衣擺布條,緊緊塞住傷口,又扯了幾條長些的,繞著腰身堪堪裹住。

  靠坐在冰冷磚牆處,我曲起左腿,壓制住傷口,同時將滿是血口子的手搭在支起的膝蓋上,一動也不動,大口喘息著,望著這冰冷的夜空。

  我不怕疼,再大的苦痛,我都忍受過。只要不至於死,於我而言,便是無礙。

  其實我早該曉得的。自我初次見她時,我就該曉得有此一遭才是。

  她是殺人的惡鬼,地獄裡來的修羅,不管平日裡如何良善可愛,終也改變不了這個殘酷事實。此番發狂,我早應料到才是。

  只要再撐上一陣,天便亮了,到那時就好辦許多。再忍忍罷,忍忍就成了。

  閉上眼,我苦笑了下。

  耳邊響起空寂的腳步聲,緩緩逼近。我疲憊地睜開眼,看著長街遠方湧起的夜霧中,一個矮小纖弱的身影正朝我走來。

  我下意識想要後退,身後卻是冰冷磚牆,退無可退。

  很快,她就走到我不遠處,借著燈籠燭光,能看見她眼裡湧出的淚花。

  她抬手過來,眼看就要伸到我面前,我咳嗽一聲,拭掉唇邊血漬,自嗓子裡壓出三個字來:「莫碰我。」

  她的手定在半空。

  良久,她在我面前跪了下來,低下頭,不敢看我,渾身瑟瑟地顫抖:「對不起……對不起……我自己也不曉得……」

  她一直這般顫抖地重複著同一句話,跪在我面前,猶如野貓,瑟縮而又可憐。

  我道:「……起來……」

  她不應,只是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怪物……不是怪物……我自己也不曉得……」

  我沙啞道:「起來……給我取些水過來,我渴。」

  她伸手揉了揉眼,這才站起身,小跑著一路去了,不多時,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手裡擎著茶壺與瓷碗,正是家中之物。

  她給我倒了碗水,噙著眼淚道:「我……我來餵你罷。」

  我道:「給……我。」

  她的神色暗淡下去,我不理會她,自己接過瓷碗,哆嗦著喝了一口,卻又吐了半口出來。清水混合著血腥,一路滾落下去,灼燒著我的五臟六腑。

  我靠著牆壁,閉上眼:「你莫吵。我想睡一會……」

  她戚戚然急道:「你別睡,你別睡。」

  我微睜開眼,睨著她:「我不會死……你在這守著,天若亮……亮了,你便叫醒我。」

  曲好膝蓋,緊緊抵住傷口,我喘息著合上眼。面前的她果真無甚聲響,不過料想她應還是跪著的。

  半睡半醒之間,身子浮浮沉沉,猶如坐船,身邊恍惚都是褐紅色的血。我能感覺到自己左邊身體已然麻木,也不曉得過了多久,耳邊漸漸有了喧鬧之聲,依稀聽見女孩低聲喚道:「你起來,天亮了。」

  我抬起腰身,呻吟一陣,眼中有刺目的白光湧進來。一個挑著物什販賣的貨郎經過我面前,瞧見我渾身是血,立時嚇得面如土色,幾步疾走著跑了。

  我撐著牆壁站起來,哆嗦著往前走,身邊若是有途經的行人,俱都避讓不及。

  她在一旁焦急道:「讓我扶著你走。」

  我瞥她一眼:「我說過……莫碰我。你回去罷,回家去。」

  她眼裡含著包淚:「你不要趕我回去。」

  我扭過頭,實在沒有氣力再說話,便只是扶著牆壁,一路前行。她一直跟在我身後,不敢湊太近,也不敢離太遠。如此不曉得走了多久,我才撞進了醫館裡。

  算起來,這間醫館對我來說,已是熟稔之地。之前她受傷,及至後面時常發燒,我都是帶她來此醫病。

  那女大夫脾氣雖大,卻也總是仁心仁術的好人。此番她正在櫃檯上悠閒地剝瓜子,見我滿身是血地掀帘子進來,臉色一變,吐了口瓜子皮,說道:「姑娘,我之前竟不曉得你原是那道上混的,這是同哪條道上的人打架給弄傷的?」

  我不理她,只是捂住腹部道,道:「與我包紮。」

  女大夫一面磕著瓜子,一面扶著我道:「跟我來。」

  我道:「能不嗑瓜子麼?」

  女大夫將瓜子皮一吐:「也成,既是老熟人了,顧你心情。嘖嘖,血流成這般,人得多恨你才能下得去手呢,看你流年不利,還是莫要混了。」走了兩步,又回頭道:「小姑娘也來?」

  我道:「……讓她在外頭待著。」言罷,隨大夫進入內室,清理傷口,傷藥包紮,一切完畢,我便躺在榻上,閉目歇息。

  有人掀簾入內,腳步輕盈,走到我身邊。我沒去瞧,只是輕聲道:「不是叫你在外頭待著的麼。」

  「你要趕我走的麼?」她說。

  「……我有些累,你莫吵。」

  耳邊無言,我微微睜眼,能看見她緊緊攥住的拳頭。

  「你要我做什麼都好,你不要趕我走,別不要我。我不再那樣了……我不會再那樣了……你不要嫌棄我,將我當成怪物來趕我走。」說著,她捂住臉,抽噎噎地哭將起來。

  前看後看,不管本事如何強,如何可怖,也終究只是個小丫頭罷了。小孩麼,自會疼得想哭,會傷心得想哭,也會害怕得想哭。

  我蹙了蹙眉:「你去大夫那裡討些金瘡藥,另帶繃帶……再看她開了什麼方子與我,你照著抓些藥來………我懷中錢袋裡有些銀錢……」

  她止住哭聲,只是看著我。

  我將臉略略一偏:「看我作甚。你不幫我抓藥,等會如何同我一起歸家去?」

  她臉上綻出一抹笑容,淚痕猶自掛在臉頰上,漾出的梨渦,也似裝著水似的,抽噎著道了一聲「好」,便急急忙忙出去了。

  我看著牆壁,自語道:「傻子。」

  我也不過,是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