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狂化

  雨霖庵?------雨霖鈴

  我的娘親,是個脾氣極好的女人,只可惜她去得早,是以她留給我的印象,大抵都是那笑眯眯的一張和善臉,除此以外,便記不大清楚了。

  我有兩位哥哥,娘親去的時候,大哥六歲,二哥五歲,我才將將四歲。

  所幸還有爹爹陪著我們。不過他作為一谷之主,谷里人多事雜,事務不免繁忙,是以他不能似尋常父親那般,給予我們經常的關懷和庇佑。加上墨銀谷是做倒斗營生的,一年之中總有些時候,他要領著一隊叔叔伯伯們離開白馬雪山,去往別處,一去就是許久,有時連續兩個月都見不到他一面。

  每每他離開墨銀谷之前,記掛著我和哥哥們,便央著風伯幫忙顧看我們。小孩子性子野,所以這「顧看」裡頭,又少不得帶上了點那「管教」的意味。

  風伯是阿駿的爹爹,也是爹爹的親信之一。爹爹很忙,自小一直是由風伯來教我們讀書寫字,明智識禮。稍微長大了些,他就開始向我們傳授風水玄異之術,倒斗破棺之技,墨銀谷里長大的孩子,這些東西都是必須要掌握的。

  平素風伯嚴厲得很,加上有了爹爹的默許,他對我和兩位哥哥越發嚴格得緊。學堂設在風家宅院裡,我們每日上午都要去聽學,課業布下,若是我們不按時完成,少不得要重重地挨一記手板子。

  與我們一同聽學的,還有阿駿和阿卻。印象中阿卻總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微笑在旁看著,時不時幫我一把,像個大哥哥。阿駿則像個女孩子,扭扭捏捏的,和我說不上幾句話就要臉紅,也不曉得他這麵皮到底薄到什麼程度。

  大哥二哥很是寵我,阿卻和阿駿亦是對我照顧有加,我年紀雖是最小,在他們之中卻是老大,我說什麼,他們都應著我,久而久之,便變得驕縱起來。

  我沒有不敢去做的,只有不想去做的。肆無忌憚。就算闖了禍,也會由他們出面幫我擔待著,一一擺平,我處在他們的保護之下,毫無後顧之憂。

  一日,風伯布了課業,要我們待在學堂好好完成,不許胡亂走動,叮囑完後,他便出去了。我托腮看著書上那些風水註解,只覺無聊得緊,將書本毛筆一甩,拉著大哥,二哥,阿卻,阿駿跑了出去。雪山上雪翎野雞多,我們在林子裡設陷阱捉野雞,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樂乎,早就將風伯的話拋到九霄雲外。

  一直玩到大中午,我們才回來。玩耍的時候,渾身冒了一層熱汗,路上被風雪一吹,那些汗幾乎凍成了冰,黏在身上,難受得緊。進門之後,便看見風伯背著手,鐵塔一般堵在面前,身上寒氣比外頭白雪還要冷上幾分。

  我們曉得情況不對,慌忙站成一排,身板挺得筆直。

  風伯捏著戒尺,環視一圈,道:「誰的主意?」

  我們都不吭聲。我心裡有些害怕,這逃學之事,可是由我最先攛掇,風伯向來說一不二,他要罰你,那便是貨真價實,罰你到底。他手裡的那把戒尺,斷不會摻半點水分。

  阿駿抬起頭,一張臉白得厲害,低下頭,捏了幾下指節,這才囁嚅道:「爹,是我。」

  我一聽,驚得立時抬起頭來,大哥個子高,站在我身後,抬手又把我的頭輕輕按了下去。

  我只得乖乖低頭,只拿眼風去覷風伯的臉色。

  風伯的臉黑得像鍋底:「課堂上,叫我先生。」

  阿駿這才恭敬道:「先生,是我。」平日裡他像個姑娘,但是這次,說話卻分外有底氣。

  風伯冷冷道:「手。」

  阿駿撩起衣袖,將手果斷伸了出來。

  啪,啪,啪。

  戒尺擊打在手心,發出陣陣脆響。

  阿駿咬著牙,臉頰泛紅,眼裡含著一包淚。我不敢再看,只得深深地,將頭低了下來。

  風伯處罰完畢,哼了一聲,便逕自離開。我趁他走遠,飛快跑回去取了家中最好的傷藥過來,為阿駿擦藥。阿駿的手腫得老高,像冬日裡的紅色蘿蔔,我一面輕輕在他手心抹藥,一面罵他:「蠢材。」

  他紅著臉,只是搖頭:「阿霖是女孩子,手被打壞了,就不好看了。」

  阿卻點頭附和:「女孩子不能挨打,如果阿駿不說,我也會說是我做的。」

  大哥也摸著我的頭髮,微笑道:「阿霖,我們都是你的兄長,斷不會令你受半點傷害。」

  我心裡酸澀,只是自責。

  從小到大,他們四人,處處予我關照,有好東西總會第一個想到我,遇到壞事,定會挺起胸膛擋在我的前頭。大哥二哥亦總是說:「我們的阿霖是最聰明漂亮的,長大後一定是個大美人,所以日後阿霖的夫君也要品貌才學兼優,萬里挑一才對。」「日後要是有哪個混小子敢欺負阿霖你,打你的主意,我們一定打斷他的腿。」

  他們是我成長路上,伸展開來的羽翼。

  只是那時的我還太青澀年少,有些道理根本想不透徹,自然不會曉得,庇佑我的那些羽翼,終有一天,也是會要折掉的。

  折掉的羽翼,再也返回不來。

  我九歲的時候,大哥死了。

  死得毫無徵兆,太過突然,我一時傻了。

  他歷來身體健壯,無病無災,這樣的結果,令谷里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

  大哥死的時候,爹爹卻是在的。他只是怔怔地彎腰站在大哥遺體旁邊,一面幫他擦拭身體,一面低聲呢喃:「是我的錯。」擦拭身體的時候,我就在旁看著,大哥的衣衫被爹爹剝開,露出平坦的胸膛來。

  胸膛上面縱橫幾道紅色的細線,自小腹,到肩頭,詭異非常。

  爹爹自然也瞧見了,他沿著那紅色的脈絡撫摸而去,臉上似犯了癔症般,輕輕哽咽:「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頭七之後,爹爹將大哥的遺體葬入祠堂後的墓室,與我娘親合葬。

  然而噩夢並未終止。又過了兩年,二哥也死了,同樣死得突然。

  同樣,胸膛上也出現了與大哥那般的紅色細線。那些就像是死亡的線,縱橫地縫在二哥的胸口,刺得我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們的阿霖是最聰明漂亮的,長大後一定是個大美人,所以日後阿霖的夫君也要品貌才學兼優,萬里挑一才對。」

  「日後要是有哪個混小子敢欺負阿霖你,打你的主意,我們一定打斷他的腿。」

  「等哥哥長大了,有了本事,就要跟著爹爹去下斗,給阿霖你帶最漂亮的珍珠回來瞧。聽爹爹說那墓里的珍珠像月亮一般,那麼大,那麼圓,美極了。」

  他們的話,猶在耳旁迴響。

  可是他們,當真不在了。在這世間,消失不見,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軀體,躺在墓室裡頭,昭示著他們曾經來過,與我一同成長的事實。

  眼淚哭幹了,再也流不出來。我踏著雪,慢騰騰地走,一路上遇上阿駿和阿卻,他們上前欲言又止,大約是想安慰我,但是又說不出話來。

  我沒理他們,走得一陣,來到前廳門口,卻聽到前廳有女人的說話聲,其間還夾雜著我爹爹的聲音,且爹爹的聲音,猶自發顫。

  墨銀谷里大多是男人,女人極少,而這女人的聲音分外的冷,像是雪山上的寒風一般,聽了,便叫人心裡不舒服。我對她的聲音不熟悉,當下認定她並不是谷里的人。

  莫非是爹爹的客人麼?

  我輕手輕腳地走到前廳門口,扒著門扉,小心地探頭望去。

  那女人身著黑色衣衫,明明雪山上那麼冷,我們都是穿很厚的毛皮裘襖,她身上的衣衫卻薄得很。個子極是高挑,烏黑長髮過了臀際,背對著我站著,看不清面容。

  腰間垂下一條絲絛,上頭掛著一個銀色的鈴鐺,上面刻著精巧的花紋。

  雪山風大,夾雜著雪的冷風呼嘯過來,搖動著她身上的銀色鈴鐺,那鈴鐺叮叮鈴鈴,發出空靈詭異的聲音,我聽著聽著,手上禁不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爹爹形容憔悴,垂手望著她:「阿函,我的兩個兒子如今都死了,你可滿意了?」

  那女人沒有說話。

  「你可滿意了!你可滿意了!」爹爹紅了眼,低低地對她吼了起來。

  那女人冷笑一聲:「你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招惹我,後來,更不該欺騙我。我生平最恨男人欺騙,騙我的男人,這就是下場!」

  「是,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歸根到底,都是我害死他們的。」爹爹垂下手,澀然將那女人望著:「阿函,你收手罷,如今,我只剩下阿霖一個親人了。」

  「阿霖?哦,我記得你確實還有一個女兒。」那女人頓了半晌,森森冷道:「你很疼她,很寵她。」

  她提到我名字時,我渾身一個哆嗦。

  爹爹跪了下來:「我求你,你收手罷,你把我的命拿去,別折磨我的孩子。」說話間,將劍甩到那女人腳下:「你殺了我罷。」

  「折磨你的孩子,不就是對你最好的回禮麼?我說過,我要你親人盡失,永世孤寡,看著他們一個個慢慢死去,死在你前頭,如今,我只是踐了當初的諾言而已!」

  「你這個……你這個沒有心的女人。」

  「是,我是沒有心。後來你給我心,又將它生生踐踏至粉碎。世間男人,薄情寡義,皆是如此。」

  那女人說完,一陣冷風卷進來,她腰間的鈴鐺,叮叮噹噹響個不住,似在催命勾魂。

  這鈴鐺聲,聽到年少的我耳中,成為了我揮之不去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