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淡笑不語,覷了他一眼,卻又問道:「你姓甚名誰?」
那男人想也不想,立時脫口而出:「老子姓朱,名……」說到此處,忽而頓住,面上大有慍色:「你這娘們是不是想套老子的話?等會老子說了自個名姓,你是不是還想問老子家中妻兒,田地幾畝,家業幾分,師從何門,最後問老子來此目的?!幸而老子聰明,才不上你這娘們的當!」
洛神佯作訝異道:「哦,你雖姓朱,卻也不笨。」
我「哧」的低笑出聲,伸手在洛神腰間輕輕掐了下,洛神垂下眸瞥了我一眼,同我相視一笑,轉過身,兩人相攜著便往前走。
那男人氣急敗壞道:「喂,你這娘們又在存心拐著彎膈應老子!他娘的,你是不是想跟老子再干一架?!」
他雖在後頭罵罵咧咧,卻還是快步跟了上來,趕在我們前頭大喇喇地邁步朝前行去,很快就行出老遠,只能瞧見他低矮寬闊的背影。這般走了一陣,卻發現空氣中夾雜的潮氣越發重了,甚至在那水汽中,還混雜著幾絲難聞的腥臭,有點像是泡在水裡的死魚氣味。
這種味道惹得我很是不適,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對洛神道:「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奇怪的味道?」
洛神閉目在空氣中輕嗅一番,搖了搖頭:「沒有,只是古墓里那種慣常的腐舊氣味罷了,和進來時一般無二,有什麼不同麼?」
我大為不解,怎麼只有我一個人聞出怪味來,莫非是我身子過於虛弱,產生幻覺,導致嗅覺錯亂了麼?
又舉火走了半晌,洛神忽地蹙眉道:「確實有股怪味,我現在才聞到。」
我心中微緩,幸而不是我的錯覺,正要開口向洛神問詢,這時,走到最前面的那男人突然驚恐地大叫了一聲,火摺子的光不過將將照到他身後一側,借著這微弱火光,就見他那矮胖如黑熊的身子陡然沉了下去,陷在前方黑暗中,只露出一個腦袋,所幸他身手敏捷,雙手如鉤,死死扣住了地面邊沿,才不致陷了下去。
我和洛神急忙跑過去,將他拉了上來,他體型太胖,也不曉得身上長得多少冬膘,此番頗費了我不少氣力。等到上來後,他便氣得破口大罵:「他娘的是哪個缺德鬼在這修了個樓梯,這麼高,害老子踩空了!還有你們兩個,也不跟緊四爺爺我,害老子沒有火光引路,這才看岔了眼!」
「樓梯?」我對他這曝脾氣如今早已習慣,只是沉吟一聲,舉著火摺子往他方才跌下去的地方一瞧,就見前面果然修葺了一條階梯,火光照射範圍不遠,只能勉強照到十來層台階,下面則是深不見底,什麼也瞧不清,看樣子下頭另有乾坤。
整個階梯瞧來十分陡峭,傾斜角度幾近直上直下,若是像剛才那男人那般沒甚防備,很有可能就沿著這階梯直接滾了下去。
洛神探身往下看了看,低聲道:「怪味好像是從這下面飄上來的。」
那男人輕蔑道:「有怪味怕什麼,老子早先就聞到了,斗里躺著的可是死人,哪個斗里沒怪味?這下頭興許有好東西,趁著老七這個管事的不在,老子可得下去先摸一把發財。」說著,不待我們阻攔,即刻飛身而下。他雖是胖,輕功卻是超絕,腳步沿著台階邊沿點得幾下,便隱到下面的黑暗之中。
我和洛神互望一眼,我心裡隱隱覺得不妥,擔憂道:「……我覺得下面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洛神點頭道:「下面腥味很重,的確不是安妥之地,不過……」她頓了頓,轉過臉朝後瞥了一眼,道:「我們只得一條直道通到此地,除了沿著這階梯下去,別無它法了。」
正說著,下面傳來一聲粗噶喊叫:「我說你們兩娘們到底下不下來?不下來老子可就走了,娘們就是娘們,天生愛繡花,磨磨蹭蹭的!」
我無奈道:「走罷。」
兩人沿著台階慢慢走下,所幸這台階與台階之間間隔並不是很寬,我被洛神小心攙著,走得並不是如何辛苦,不過因著台階陡峭非常,身子總有往前俯倒的傾向,如此一直下了幾十級台階,才終於踏到了最底層的地面上。
我抬頭往上瞧去,之前站立的門洞此時瞧不清了,但是我曉得它早已遠在頭頂那極高之地。從腳步帶起的回聲來判斷,這下面的空間應當很是廣闊,高自是不用說了,單單從那階梯的高度來推測,我們頭上覆蓋的墓頂,確可稱得上貨真價實的天頂,高寒幾可摘星。
至於寬度,我和洛神從靠最右邊的台階處一直往左走,走到最左邊,也花了不少功夫,看樣子這下面的面積,果真是廣闊得可怖。
我們處在裡頭,兩廂比較,仿佛是一粒渺小的沙塵。原本我還以為這墓主人常玉不過朝中三品大員,她為她早夭的兒子修建的陵墓,想來那規格也大不到哪裡去,只是想不到這處地方,竟修建得如此恢弘雄偉。
舉著火光勘察半晌,我便越發糊塗起來,這麼大的一個地方,居然什麼東西都沒有,空無一物,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用的?
我一面走,一面做個比劃,問洛神道:「你說這麼大,這麼高的地方,看起來像是什麼?」
洛神忖了片刻,淡淡道:「鳥籠,且是擁有著堅硬外壁的鳥籠,我們就像是困在這籠子中的鳥一般。」
鳥……籠……?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鳥籠本不可怕,但是擱在此處,因著一個「困」字,卻有著說不出的詭異之感。
耳邊突然又聽得低低的咔嚓一聲響動,卻是洛神抬腳踩到了一個什麼物事上面。她收回腳,低頭一看,就見她腳邊上顯出一個面目猙獰的骷髏頭,許是被墓里的潮氣熏得久了,上面早已經染了一層灰褐之色,被洛神這一踩,當即又咕嚕咕嚕滾出老遠。
洛神看著那骷髏頭漸漸滾遠,涼聲道:「既是鳥籠,怎麼可以少得了撲食鳥雀的貓呢?想來這隻貓,性子還很是兇殘,食量也很大。」
我額頭上已經冒出冷汗來:「那在那隻貓出來撲我們之前,我們得找尋出路離開。」說著,便想叫那男人一起走,當下低低喚了聲:「朱大叔?」
無人回應。
我按下心神,又接著道:「朱大叔,這裡不安全,我們得趕緊走了。」
遠處終於罵咧咧地回了一聲:「老子在這呢,別瞎叫喚,你這丫頭叫魂是不是?別叫老子我朱大叔,什麼豬大叔狗大叔的,叫老子四爺爺!」
他的聲音突然又在遠處斷掉了,轉而又是一聲大罵:「他娘的,居然在這裡碰上這喪門玩意!晦氣!」
我和洛神忙循聲走過去,一瞧,就見那男人的雙手正在往自己身上來回磨蹭,好似是摸到了什麼髒東西一般,而視線旁移,他一旁的腳下正冷冷地躺著幾具人的完整骨架,堆疊在一處,最上頭那一具的皮肉早已被啃食得所剩無幾,白骨上黏著些許肉末,泛著慘白之色。
鼻息間瀰漫著濃濃的腥臭之氣,幾欲催人作嘔,我連忙撇開目光,頓了會,才緩過神來。
洛神掩住鼻息,往手上套好皮革手套,湊近細細端詳一陣,道:「屍骨上面有一層厚厚的粘液,且泛著酸氣,應當是這些人被囫圇吞下肚中,等到皮肉消化殆盡,骨骼無法消化,便又吐了出來的緣故。」
我道:「你是說……這些人被……被反吐過?」
洛神點頭,我心裡發麻,壓著嗓子,低低道:「如果有一個東西,它需要用這麼大,這麼高的一個地方作為它的巢穴,將它養起來,供它容身,且能囫圇吞下一整個人,連嚼都不帶嚼一下,那麼這個東西……它……它該有多大?」
說著,抬手開始做手勢比劃,那男人臉刷地一下就白了,連連擺手:「丫頭你快別說了……」
我抿唇不語,心知這裡危機四伏,斷是一刻也不能久待,洛神站起身,手上卻多出來一個物事,竟然是一把做工細緻的弓弩,渾身漆黑,邊沿鑲嵌了兩排紅色玉石,上面用繩索拴了一個箭囊,裡面還斜斜地插著幾隻備用的利箭,弓弩中央的卡口處,也搭了三支箭。
洛神將那弓弩拿給我們瞧,那男人一看這弓弩,面色更白了,一把搶在手裡,也顧不得髒,細細地將上面的污穢之物擦拭乾淨,嘴上顫抖道:「祖師爺保佑……這是老七的弓弩啊……」
「老七……是你弟弟麼?」我瞥眼瞧了瞧最上頭那具骨架,最是新鮮,應當是才被吐出來不久,道:「那他不會是已經……」
那男人眼圈倏然紅了,堂堂男兒,居然落下淚來:「老七是我七師弟……這個小兔崽子,平日裡最是精明,怎地在此處,陰溝裡翻船了……」
洛神望著他,輕聲道:「你怎曉得地上這些屍骨之一,就是你七師弟的遺體?一把弓弩而已,說明不了什麼,許是他不小心落在這的。」
那男人抹了把眼淚,囁嚅道:「弓弩都在這了,還能有假?這弓弩是老五那妮子在老七二十歲生辰時,贈他的禮物。他看得比性命還寶貴,日日擦拭,縛在背上,從不肯離身,怎會輕易丟棄?!」
說著蹲下身來,抱起最上面那具屍骨,抬到一旁,酸楚道:「老七,哥哥我不會讓你留在這個鬼地方的,哥哥這就帶你走……帶你回去見師父他老人家……都是哥哥不好,哥哥貪心,才唬了你和二哥前來找雨烏龜算帳,竟累你丟了性命……生前你總想著去看看老五,可是師父和老大是不許的,出去後,哥哥帶你去看看她,好麼?」
我聽得心中酸澀,這時,忽地又聽得遠處傳來低低幾聲踏步聲響,似乎是什麼人往這邊過來了。
遠處瀰漫著濃重的黑暗,仿佛黑色的霧氣,此番那些霧氣似被攪動,來回輕輕晃動,腳步聲聽起來也仿佛靠得越來越近,但是,聲音總體而言,還是一直十分微弱的。
那男人有些痴傻,拎著弓弩站起來,低低道了句:「老七,是不是你?!」
前方的黑暗又似撥散開了一些,那男人這次喚得十分大聲:「老七!」
洛神一擺手,制止了他:「噤聲。」
那男人看她一眼,即刻閉上了嘴,三人俱都往後退去,那黑色的霧氣緩緩流動,仿佛涌動的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