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忘川(上)

  天空晦暗得很,連半顆星子也沒有。

  四周則是肆虐開放的曼珠沙華,花似妖爪,猩紅若血,以一種猙獰的姿態流淌開去,與頭頂那片晦暗的天空交融在一起,是無盡的壓抑與荒涼。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在這鮮血似的花海里慢慢行走,一面走,一面還需撥開那些及至腰間的花朵。這些花明明紅得似火一般,觸手卻異常的冰冷。

  心裡似破了一個洞,空落落的,我茫然無措,一總想找個東西來填滿心底那個巨大的空缺。

  找什麼呢?

  直到再次撥開一簇彼岸之花,終於瞧見前面的花叢中,一個單薄的人影正背對著我站著,白色衫子在一片紅色中,分外惹眼。

  我見了那人的背影,心裡猛地一跳,緊接著,心底的空缺便被這滿溢出來的喜悅所填滿。

  找到了。

  竟在這裡。

  像再度尋回最為珍愛的寶物,我低低地喚那人的名字:「洛神。」

  她慢慢地轉過身來,我便對上了一雙幽若深潭的眸子,而她白皙的眉心間點了一點血色硃砂,竟比周圍的彼岸花還要鮮艷幾分。

  她望著我笑了笑:「我要走了。」

  「你……你要到哪裡去?」

  「到對岸去。」

  對岸?

  我抬眼朝遠處望去,瞧見遠方現出一條漆黑的河流來,河岸上盤旋著碧色的火焰,仿佛漂泊無依的魂。

  那裡停著一條船,船頭立著個頭戴斗笠的男人,手裡握著一支船槳,而他面前是一隊身穿白衣的人,那些人個個面無表情,手上掛著黑色的鎖鏈,正在排隊等候上船。

  我看得渾身直冒冷汗,阻止道:「不要,不要去對岸,那是個……是個很可怕的地方。」

  她仍舊是笑,笑容極淡,對我而言,卻仿佛薄薄的利刃。「是麼?我聽說那是個極好的地方,過了這河,到了彼岸,這一生便再也沒有苦澀憂傷了。」

  她聲音輕得像風一樣,接著又低低呢喃一聲:「這不好麼?」

  「不好!」我大聲叱責她,「一點都不好!你不要去!」

  「不去不行,你聽,他們在催了。」

  果然,河畔船頭那戴著斗笠的人突然往這邊大聲吆喝了一句,他離得太遠,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我不理會那人,只是哽咽道:「你要去彼岸,是要忘了我麼?」

  她有些茫然地瞧著我:「忘了你?」

  「這河不能過,你過了這河,去了對岸,便再也記不得我了。」

  我說完,她眸子裡才顯出一絲瞭然的神采來,苦笑一番,道:「有些事,忘了才好。記得,是件很苦痛的事。」

  「記得我,當真是很苦的事麼?」

  「是啊。」她嘆息一聲,「我一直記得你,記了十年,不敢忘記,可是你卻記不得,這樣很不公平呢。」

  說罷,她搖了搖頭,轉身便走。

  「不要!我跟你走……我跟你走!」我眼眶滾燙,越過流血的花叢,上前緊緊抓著她的手:「你休想一個人走!」

  可是我卻抓了一個空。

  眼前什麼也沒有。

  我愣愣地看著眼前,當真什麼都沒有了,沒有花,沒有河流,更沒有她。

  只有一片漆黑,我縮在這黑暗中,驀地大哭起來。

  這時,我的耳邊突然響起一聲似惱非惱的聲音,「你這傻子,你跟她走了又如何?還不是姑娘我從死人堆里將你們兩個給拖回來。」

  這聲音極是熟悉,竟然是雨霖??納?簟?br>

  我頭痛欲裂,幾次三番努力之下,才將將睜開了眼。眼前景象搖搖晃晃,漸漸變得清晰起來,最後,我便瞧見了頭頂青竹搭建的床架,上面掛著一頂白色紗帳。

  我僵硬地扭過頭去,嘴唇乾裂得厲害,跟著便看見那個跟我說話的人,果然是雨霖br>

  我以為我是在做夢,愣了半天神,才反應過來,先前那個原是做夢,現在眼前的雨霖??攀欽嫻摹?br>

  不知怎地,瞧見她,我的眼裡澀澀的,居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雨霖??讕墒且簧砣緇鷙煲攏?e潘?郟?嫖薇砬櫚卦詿查獎呱享?盼搖?br>

  「喲,好歹算是醒了?不再說夢話了麼?」

  我目光呆滯地看著她,看了很久,喉嚨似堵著什麼東西,幾乎順不過氣來。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掃眼過去,床榻邊上的竹製小桌上,正擱著半碗喝殘的藥。

  我將目光移回來,又死死地盯著雨霖br>

  「哎,不會當真流血過多,變得傻了吧。」雨霖??辶酥迕跡?閔砩杴埃?崆崤牧伺奈業牧常?盎故潛涑裳瓢土耍俊

  我被她這一拍,重重咳嗽了一聲,頓時一股腥甜的液體從喉嚨里涌了出來。

  「你……我可沒下重手拍你,怎麼又吐血了!」雨霖??嬪?槐洌?置?怕業亟?曳雋似鵠矗??葉略諍砑淶哪強諮?魯隼矗?站渴娉┝誦磯唷?br>

  我擦了擦嘴角,腦海里似遭了雷擊閃電般,又閃出一副畫面來。

  洛神留給我的最後一面,便是她低下頭去,安靜睡著的模樣。

  想到這,我的心裡陣陣絞痛,啞著嗓子問雨霖??潰骸奧逕衲兀俊?br>

  雨霖??琢宋乙謊郟骸拔揖橢?濫慊嵴餉次省!?br>

  「洛神呢。」我不理她,重複了一遍,渾身卻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當下只得緊緊地捉住被衾一角,定定地望著她。

  「死了。」她桃花眼略略挑起一角,「我說過,她死絕了。」

  我看了她很久,腦子裡一片空白,一個字眼一個字眼地努力去分辨,她死絕了,這幾個字的意味。

  最後,我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空氣卷進我的肺里,嗆得我格外難受。我用手摸了摸眼,眼裡早就是一片透濕,我不停地伸手擦,卻總也擦不乾淨。

  「停停停!」雨霖??醋∥業募綈潁?辶酥迕跡?瓜卵垌?潰骸吧底櫻??愕摹!?br>

  我怔了怔,又一次咳嗽起來。

  她眉頭皺得更緊了,道:「你這人是水做的麼?動不動就哭,比外面這下雨天還討厭呢。剛才發惡夢的時候眼淚便流個不住,可憐姑娘我還要不停給你擦眼淚。」

  她頓了頓,才溫言道:「哭個什麼勁。她好好的呢,命這麼硬,閻王爺都不敢收她。」

  我聽了她的話,耳邊嗡嗡作響,心裡卻是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原來極致的難受與極致的歡喜之後,便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良久,我擦了擦眼睛,掀開被衾,便要下榻去穿靴子,問雨霖??潰骸八諛睦錚俊?br>

  「就在別個房間。」雨霖??焓治茸∥遙?潰骸跋衷諦棧u腦詵坷鋦??┱耄?悴荒莧デ撲??仍詵坷鐨?換幔?刃棧u某隼粗?螅?閽俳?ヒ膊懷佟!?br>

  我推了推她,手裡卻軟綿綿的沒有氣力,不由有些焦躁:「我就在門口等著,不會吵著她們的。」

  雨霖??釕鍆?乙謊郟?站刻玖絲諂?骸昂冒眨?鋁四懍恕!彼低甌愎?捶鑫遙?彝渥叛?┖醚プ櫻?肷硤鄣煤孟褚?芽?話恪?br>

  待得穿好衣衫靴襪,我被雨霖??笞牛?幻孀擼?幻嫖仕?骸跋衷謔鞘裁詞背攪耍?頤竅窒略諛睦錚俊?br>

  「我們帶著你們兩個從墓里出來,算來已經有一天一夜了。這裡是一個藥廬,是那姓花的在姑蘇歇腳的地方。」

  說著,雨霖??瓶?朔棵牛?冶闈萍?餉婊瓜倫判∮輳??蟮乃逼嗣娑?礎c磐庥刑踔褡喲罱u幕乩齲?父鮒裰頻奈葑鈾匙嘔乩鵲淖呤屏?釉諞黃穡?輝洞u蚴譴篤?鬧窳鄭?裰p環鞝檔渺??饗歟?繆痰穆躺??喙?ィ?啻淶梅路鵡芷?鏊?礎?br>

  我瞧完那雨中竹林,又看了眼雨霖潑頻潰骸跋惹安皇牆心忝僑?隹煨┳咼矗?醯亍??峙芑乩囪拔頤橇耍俊?br>

  「你這死沒良心的。」雨霖??鶯葚嗔宋乙謊郟?潰骸暗背躒ニ賴氖焙虻故撬?歟?飠嶙穎瘓攘嘶乩矗?闃還俗胚筮笸嵬岬兀?嫡廡┱凶岬幕俺隼礎!?br>

  我尷尬地搖搖頭,有些苦澀道:「你們救了我們一命,我只是不知道……不知道怎麼報答你們才好。」

  雨霖??迕嫉潰骸笆裁幢u鴆槐u鸕模?崴懶恕t偎擔?忝橇驕任業拿?股倜矗?菜閌淺鍍攪耍?獯我?皇撬攔硭??誦砦頤僑?妓懶四亍6?搖藝獯我膊凰閌俏頤薔攘四忝橇礁觥br>

  她突然頓住,神色有些奇怪,竟不再往下說了。

  「不算是什麼……?」我詫異問她。

  「沒什麼。」

  她悶悶道了聲,不再說話,就在一間屋子前面停住了,而此時屋子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卻是花惜顏從屋子裡走了出來,正伸手擦著額際的汗。

  花惜顏看見我,先是一愣,轉而柔和笑道:「師師,這麼快便醒了?」

  我念著她救我一命,感激地朝她點點頭,跟著手扣在門扉上,急切地想去瞧門裡的情況,奈何視線卻被遮擋了,只能瞧見屋子的床榻前,擺著一雙雪白的靴子,白色緞面上還染著斑斑點點的血跡。

  我瞧見那雙熟悉的靴子,心裡一顫,花惜顏便上來扶我,低聲道:「進去瞧瞧吧,她沒事。」

  我聞言,深吸一口氣,跟著顫顫巍巍地走進屋去。屋子靠右邊擺著一席竹製的床榻,上面曼蓋了白色紗帳,風繞過竹門,和著冷雨吹過來,略略吹動了帳幔一角。

  而洛神就安靜地躺在那裡,仿佛一幅靜止的畫。

  我默默地走過去,撐著床榻邊沿,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睡得很沉,第一次在沉睡中,她的眉間能舒展得這般柔和,不知道在做怎樣的夢。嘴角則抿出淡淡一絲弧度,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

  我凝望著她的臉,心裡酸澀極了,不想幾滴滾燙的液體落下來,便落到她玉般潔白的臉上。

  我一慌,急忙伸出手指,在她臉上抹了抹,將那幾滴眼淚給擦掉了。

  最近我好像總在掉眼淚,我並不知道,我原是有那麼多眼淚可以流的。

  等下她醒了,又瞧見我哭鼻子,定是要笑話我的。

  我搖搖頭,好歹忍住了,回頭問花惜顏:「她……什麼時候會醒?」

  「不知道,少則幾天,多了便說不準了。不過她現下脈象平緩,我每日用藥湯養著她,加以施針引氣,沒什麼大礙的。」

  我心緩了緩,低低道:「那就好。」

  花惜顏蹙了蹙眉,突然又道:「先前帶你們回來時,她身上傷口太多,且又深得很,失血委實過多了些,按照往常醫理,像這樣的傷,便是再強的人也撐不住的。不過當時她竟然還殘著一口氣,我替她把了脈,發覺她的體質當真是世上少見,我想知道她以前是否有吃過什麼藥麼?」

  「藥?」

  花惜顏點點頭,道:「也不一定是藥,這世上有許多東西有加速傷口癒合的功效,就像有種人參娃娃,是千年人參修煉成的精怪,可以脫離束縛滿地下跑。人若吃了,其藥性融進人的精血里,人的精血便會發生改變,而這種人便被稱作藥人。這種人參娃娃造就的藥人身體恢復能力奇佳,割上一刀也會很快癒合。除了這種人參娃娃,這世上還有好幾味功效相同的草藥,通常若是被煉丹之人遇到,便會被煉化成丹藥,而人吃了這種丹藥,體質也會相應地發生變化。」

  我皺眉想了想,道:「她以前是否吃過這種丹藥,我並不知道。」而我說完,驀地腦海里想起了什麼,不由驚道:「那夢曇花……夢曇花算不算?」

  「夢曇花?!」花惜顏明顯吃了一驚,「夢曇花她怎會有的。聽說這種花極為罕見,因著它半夜開花,半夜便會融化消散,再也瞧不見影子,是以即便是尋到了,也根本就沒人能採摘得到的。」

  我道:「有的,她的身體裡,融有夢曇花。」

  花惜顏頷首笑道:「原來如此,如此也是她的造化。這樣一來,師師你就更不需要擔心了,她很快就會好起來。」

  我聽了花惜顏的話,一顆心這才穩穩地落回腔子裡,只是高興之餘,竟然還有幾分後怕,倘若當初傲月沒要長生過來送那夢曇花給我,我也沒再將其轉贈給洛神,今日洛神她也許……也許便真的……

  想來天意這東西,當真是神奇得很。

  我正感嘆,這時雨霖創嘰儻業潰骸笆kΓ?飪匆部垂?耍?攔硪裁簧醮蟀??慊共換厝ヌ勺牛磕闈魄疲?愕牧嘲椎煤橢剿頻摹!?br>

  我搖頭,輕聲道:「我想在這坐一會。」

  雨霖??105酒鵜跡??擂植還?遙?潰骸鞍樟耍?俏蟻茸吡耍?紉換嶙游依唇心恪!彼低曜??砣ィ?只贗凡沽司洌骸疤?牛?剎恍碓倏薇親櫻 ?br>

  「好好好……」我笑了笑,跟著扯住她衣袖,將她拉了回來,看了眼花惜顏,壓低聲音,同她耳語道:「你們兩個,可別吵架。」

  雨霖??嬪?緩歟?潰骸芭蓿??焙退?臣堋t偎盜耍?頤竅衷謔羌娜死橄攏??撬??鵪?矗??頤歉銑鋈チ嗽趺窗歟課業夠購茫?愫退攔硪桓鏨俗牛?桓鎏勺牛?桓銑鋈チ嘶掛?依幢忱捶觶?也挪換崮敲瓷怠!?br>

  我看她對花惜顏也不似以往那麼恨之入骨,當下鬆了手,依舊是笑:「那就好。」

  「行了行了,瞎操心。」雨霖??低輳?抗庖跤艫乜戳艘謊芻ㄏa眨??拋叩矯趴冢?倭瞬諾潰骸骯?┦背轎冶憷唇幽慊胤俊!?br>

  我朝雨霖??懍說閫罰?氬壞交ㄏa站尤惶??宋液陀炅??那那幕埃?謐斕潰骸胺判模?掖硬桓?順臣堋!?br>

  我面紅耳赤,而花惜顏朝我笑了笑,也逕自走出去,將門給掩上了。

  屋子裡頓時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我和洛神兩個人。

  竹製的屋子隔音很差,外面的雨點敲打聲,伴隨著竹葉的沙沙聲落到耳中,珠玉一般,聽得真真切切。

  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我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一切都是那麼平和,仿佛她現在只是淺淺地睡上一覺,而我坐在她身邊,等著她自淺眠中醒來。

  我靠她近一些,伸出手摸了摸她柔軟的長髮,有幾縷髮絲遮了她緊閉的眼,我輕柔地將那髮絲拂開,露出下面長而密的睫毛來。

  跟著,我將手伸到被衾里,摸索了一下,尋到了她的手,握在手心裡。她的體溫很低,手冰冰涼涼的,仿佛一塊寒冰,永遠也捂不熱。

  「剛才我做了個夢。」我看著她沉靜若水的睡顏,低聲呢喃:「我夢見你要去渡那幽冥界的忘川,醒過來我才覺得自己傻,我怎會做這樣的夢呢。」

  「我就知道,你不會狠心忘了我,丟下我走的,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