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已修
卻說沈夫人在懷溪給兒子訂下了婚事, 和沈緹乘船北歸。這時節順風順水,船走得很快,一個月便回到了京城。
她公婆都已經去世, 如今除了些親族長輩之外,在自己家裡頭上是無人的,正是一個女子最最舒服的狀態。
也不枉娘家嫂子弟妹們都羨慕她。
沈大人傍晚回到家時,沈夫人已經修整好了,氣色紅潤地與他相見。
沈大人一看便知道事情定然順利。
「岳父、岳母身子可康健?舅兄們可安好?」夫妻兩三個月不見了, 互相關心問候一番,最後問,「訂了你哪個侄女?」
「都好, 都問你好。」沈夫人一邊給他寬衣, 一邊回答他的提問,「訂了我三哥家的四娘。」
說罷,忙又解釋:「可不是因為她是三房的才訂下她,是這孩子實在不錯。」
待沈大人換了家常衣衫,夫妻落座, 沈夫人將這趟懷溪之行與丈夫說了,又道:「……恰就是她,因這事耽誤了尚未說親, 我一看這孩子性子實在好, 正正合著我們想要的那樣的。簡直就是緣分天定。」
沈大人問:「那逆子沒做什麼不當的事吧?」
沈夫人嗔他:「什麼逆子。這樣的逆子給別人家, 人家求都求不來呢。就你,非對他這麼嚴厲。」
沈大人淡淡道:「別因為他中個探花就縱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了。入仕,不過才是邁出了第一步。他若這樣不清醒, 日後必闖大禍, 不如一開始就不出仕。」
「呸呸呸。休得胡說!」沈夫人可聽不得這個, 「我在菩薩跟前許了願的,我兒,必定大展宏圖,登閣拜相!」
沈大人笑著搖頭。
夫妻許久不見,沈大人捏住妻子的手才想說兩句體己話,外面婢女稟報:「公子來了。」
沈大人只得放開,咳了一聲,道:「讓他進來。」
沈夫人出發前布置下裁剪衣裳的事,等回來正好換季。沈緹穿著一件新裁的天青色紗底竹葉紋夏衫,衣裳熏的是清而雅的三勻香,於燥熱夏日裡給人一種清涼之感。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是因為少年的眉眼間就涼涼的,所以才給人一種涼的感覺。
沈夫人轉頭去看,果然散發涼氣的不止沈緹一個——沈大人剛才還溫柔的眉眼,一看到兒子,也涼涼的。
父子倆一相遇宛如盛夏里的兩個冰盆。
涼爽得沈夫人只想扶額。
「見過父親。」沈緹一絲不苟地行禮。
「起來把。」沈大人頷首,「此行可順利?」
沈緹起身,撫平衣擺:「順利,母親已為我訂下三舅家的四表姐,一如父親所願。」
沈夫人聽了更想扶額。
果然,沈大人沉聲道:「我之所願,乃是於京城淑女中為你擇一佳偶。這門婚事,是你一意孤行的結果。究竟是如了誰的願,你心裡有數。」
沈緹還要說話,沈夫人已經站起來打圓場:「如我的願,如我的願,行了吧,都少說兩句。事都定了,你們兩個與其吵來吵去,不如干點正事。」
「你,你不是說明日裡要去翰林院報導?該準備什麼回去準備去。」
「你,接下來跟懷溪那邊走禮,好多事等著跟你商量呢。」
「該幹什麼都幹什麼去。」
沈緹其實還想說話,但殷蒔讓長川傳達的勸誡忽然在耳邊響起——
【別跟父母頂著干,沒用的。所有跟父母的對抗,這筆帳都會記到別人身上。】
【首先得先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否則在這裡跟父母頂著干有什麼用呢?只會讓別人對他失望。】
【千萬別鬧,越鬧別人越當他是小孩。越穩,別人越不敢輕易替他做決定。】
【想做大人,先學會妥協。梗著脖子頂撞父母的,都是小孩子。】
沈緹後悔了。
他們讀書人常要辯論,沈緹總辯贏。剛才與父親対答,便習慣性地頂了他一句。
此時想起殷蒔的勸誡,忽地感到正如她所說,既沒有起到任何實際的作用,還讓父母對他失望,又讓自己看起來不夠成熟。
表姐說的,都對。
沈緹抿了抿嘴唇,是他錯了。
沈大人輕輕地哼了一聲,還是給了妻子面子,不再繼續糾纏此事,只道:「劉學士喜歡考教人,你明日過去,他必要考你。你且好好準備。」
沈緹微微垂首:「父親放心。」
他作出了退讓的姿態,沈夫人鬆了口氣。沈大人也稍稍滿意。
沈緹抬起頭:「那馮氏……」
沈大人道:「自然是等你完婚之後,再將她納入房中。
他繃著臉:「如今你是有親事在身的人了,事已定,莫要再為這個分神,以後專心仕途。你同科的榜眼,楊翰林,前幾日已經回來了。劉學士已經安排了他輪值,在陛下跟前露過了臉。三年一科,只這會兒你們才是新鮮熱乎的,陛下對你們才有點興趣。待三年後又一屆,你們就什麼都不是了。」
沈緹受教:「兒子明白。」
總算這回沒吵起來。
待沈緹退下,沈夫人十分高興,炫耀:「你瞧,訂了親一下子就不一樣了吧。」
日常里她最頭痛的就是這兩父子辯起來誰也不讓誰。她這兒子說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也不為過,有才之人恃才傲物,輕易不低頭,擱在別人身上那叫風骨,放自己家裡,只使人頭疼。
沈大人心想,沈緹也不是頭一回訂親了。但沈緹今日的確似有不同,懷溪走一趟回來,學會低頭了。
學問的世界自然是美好又理想的,但現實世界是骨感嶙峋的,學會低頭是學會做人的第一步。
將要出仕的人,總算褪去青澀與驕傲,開始有了成熟的模樣。
沈大人很欣慰。
但他不忘囑咐沈夫人:「要使人盯著他和馮氏,莫要在婚前做出事來。」
沈夫人更加得夸兒子:「我使人看著了,他今日回來到現在,都沒往那邊去,先等著見你。他讀聖賢書的,豈會不懂這點道理。」
沈大人點點頭,總算滿意了點。
沈緹一路往回走,一路自我反省。
今天父親看他的目光不太一樣了,果然以往太過意氣用事,真的被父親視作小孩子了嗎?
他從小便是神童,走到哪裡都被人夸。學識上甩了同輩族兄弟們十條街,一向是睥睨看人的。便是面對父親,當覺得自己沒錯的時候,也是據理力爭。
一直到遇到殷蒔,不留情面地告訴他,他這做派,其實就是小孩子。
他相當吃驚,但細思,又覺得她是對的。
以後,得改。
回到自己的居處,才踏進院子便看到正房廊下有個婢女坐在廊凳上,正和長川說話。
聽見響動,裡面的人都轉頭,見是沈緹回來,長川喚了聲:「公子。」
婢女已經站起來,三兩步走下台階到沈緹面前,匆匆福身:「公子,你可回來了。」
沈緹點頭,問:「這幾個月,她可還好?府里可有人慢待她?」
「並沒有,府里無人敢慢待姑娘。」婢女說,「只是姑娘常夜裡哭,只盼著公子早些回來。總睡不好。」
婢女央求:「公子,姑娘盼著你呢,可否去看看姑娘?」
但沈緹下午到家,直到現在都沒有去探望馮洛儀,便是因為他想得清楚。
殷蒔勸誡的話里便曾說「所有跟父母的對抗,這筆帳都會記到別人身上」。他若沉不住氣,這就巴巴地去探望馮洛儀,父親一定會失望。
父親的失望不會對他造成實質的傷害,這失望只會轉化成對馮洛儀的遷怒。
沈緹愈是想,愈是明白殷蒔的勸誡都是對的。
他如今其實根本沒有能力保護馮洛儀。她已經是官奴婢,如果父母要對她要打要殺要賣,他全攔不住。
如今只不過他與他們沒有鬧到那個份上罷了。
但如果他再與父親繼續頂著干,或者做出更多讓父親失望惱怒的事,就很難說了。念著舊情,他們也不會真的打殺發賣了她,但把她遠遠送走還是做得到的。
「今日不過去了。」沈緹拒絕了婢女的懇求,「待明日我正事辦完,再過去看她。你叫她把心放下來,好好休息。若有什麼需要,來與我說。」
婢女的失望都映在眼裡。
但沈緹沒義務給一個婢女多作解釋。他得先立業,讓父母滿意,而後才能更好地去保護馮洛儀。
婢女只能告退,轉身回去了。
進了屋,沈緹問長川:「剛才在說什麼?」
長川如實回答:「照香姐姐跟我打聽這趟回懷溪的事呢。」
「你說了嗎?」
「說了。」
沒有人特別交待長川不可以說,況且公子訂親這樣的大喜事本來就不該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所以當照香打聽的時候看,長川便如實說了。
沈緹點點頭。
先知道,有心理準備,明日他去看她的時候說這件事就更容易一些。
馮洛儀肯定會難過,但他,也盡力了。
沈家宅子一個偏僻位置的偏僻院子裡,安置了落難了的前禮部郎中的女兒馮洛儀。
她帶著期待,精心妝辦過。衣裳單薄又素淨,髮髻也簡單,看起來楚楚可憐。
馮洛儀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曾經也是閨秀名媛,如今卻身為下賤,要靠別人的憐憫活。
沈大人和沈夫人把她買回來,原是想將她送回老家親族那裡去的。送回去,他們就對她仁至義盡,再也不用為她費心了。
至於以後,她是否能得到親族善待,會被嫁給什麼人,都不是他們的事了。
思及這無力的命運,馮洛儀忍不住落下淚來。
萬幸的是,她還有沈郎。
沈緹沈躋雲,耀眼奪目的探花郎,她曾經的未婚夫。
他願意頂著父母,把她護在身後,告訴他們他依然要履行婚約。
要為她遮風擋雨。
只可恨,良賤有別,國法不容。
(本章完)
作者說:營養液如果不過期,請10月1日再投。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