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天子之怒
孫伏伽給了李世民極大的震撼。
這讓李世民陡然意識到,世族的危害,已經遠遠超出了他自己的想像。
任何一個大臣,無論是為名也好,為利也罷,最終都要滿足世族無休止的欲望。
可是……即便滿足了又能如何呢?
李唐給了他們諸多的好處,可換來的依舊還是怨憤。
因為你給的越多,他們的胃口就越大,慾壑難填。
他們從一開始,就和大唐不是一條心的。也正因為如此……這些眼中釘、肉中刺,真的可以留給後世的子孫嗎?
太子李承乾,雖然性子還算剛烈,可是威望顯然比起他這個父親而言遠遠不足。
那麼未來李承乾的兒子呢?他能如他父親一般剛烈嗎?
倘若維持這樣的局面,那麼大唐三世而亡,也未嘗沒有可能。
其實……李世民沒有辦法預料的是……大唐延續了數百年,卻並不是因為這些世族轉了性子。
而是因為,李世民之後,他的兒子李治娶了一個奇葩的存在。
那天下第一個女皇帝登基,為了壓制異己,大量的提拔酷吏,打擊世族,居然藉此機會,讓世族遭受到了重創,因此而延續了整個大唐的生命。
以至於那些苟延殘喘的世族們,居然痛哭流涕的寄望於擁護李家皇族,抱著皇族的大腿,妄圖苟且偷生下來。
可即便如此,整個李唐,某種程度而言,都處在各種劇烈的動盪之中,上層的各種宮變,又何嘗不是因為權臣們總有機會尋求新的代理人,妄圖染指朝政。
李世民當然想不到,未來還會有一個這麼剛的女皇帝,他現在所思考的是……子孫們能否有這個魄力,若是連朕都覺得棘手的事,他們如何大破大立?
事實上,陳正泰的出現,給與了李世民些許的希望。
以往李世民是不敢想像徹底的將世族壓制下去的,因為這朝野內外都是他們的人,天子若是剪除了他們,那麼任用什麼人來治理天下呢?軍隊又如何確保對皇帝完全的忠誠?
皇帝唯一能做的,就是拉一派打一派,關隴世族過強,便利用關東的世族去壓制他們,北方的世族鋒芒太過,就利用江南的士族入朝,與他們進行制衡。
隋文帝是這樣做的,隋煬帝也是這樣做的,只可惜沒壓住,玩脫了。
李世民此前也是這般做,只是現在……看來……這樣走鋼絲的行為,並不會得到更大的好處。
此時,李世民看著陳正泰,語帶堅定道:「朕要大鏟。」
此時是陳正泰,其實很振奮,我陳正泰的布局,顯然已經有了作用了,陳家經過了源源不斷的朝著關外遷徙,不斷的擴大在關外的產業,已經有了退路。
在陳正泰的布局之中,陳家會走上一條更輝煌的道路,可是……世族被剷除,其實已經是大勢所趨。
現在陛下有心,那還能怎麼樣,就干吧。
陳正泰道:「陛下……若要大鏟,那麼……陛下……誰可以信任?」
「誰可以信任?」李世民凝視著陳正泰:「軍中可以信任嗎?」
陳正泰想了想:「陛下以為呢?」
李世民面帶殺氣:「朕已經許多年不曾親領軍馬了,現在軍中大多充塞的,都是世族子弟吧。自然……還有不少老傢伙,是對朕忠心耿耿的,可是……他們跟著朕得了富貴的時候,大多都娶了五姓女,哪怕是長孫無忌、程咬金這樣的人,都無法免俗。」
這是實話,所謂五姓女,其實就是當初跟隨李世民打天下的人,大多都已和世族們積極地進行了聯姻。他們就當真能和皇帝保持絕對的忠誠嗎?
這一點,李世民也未必能夠保證。
李世民幽幽地道:「孫伏伽一案,雖說已解決了,可張亮、侯君集人等,也牽涉其中,令朕這幾日寢食難安。他們當初都是朕的大功臣,可謂是對朕忠心耿耿,朕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們居然做出這樣的事。」
李世民邊說,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此時他抵著頭,他竟發現,那本是牢牢控制在手裡的軍隊,也未必有他想像中那般的牢靠。
陳正泰卻是道:「那就建立一支脫離於世族的軍馬。」
「脫離於世族之外?」李世民抬頭,看了一眼陳正泰。
陳正泰的用意其實已經很明顯了。
「陛下難道忘了,二皮溝有一個驃騎衛。」
「只憑這些人馬?」李世民不禁疑惑道。
陳正泰就道:「可以另行招募良家子弟,譬如礦工和匠人的子弟……」
「礦工和匠人,何時也成了良家子?」李世民不禁失笑。
良家子和後世的良家子弟是不一樣的,後世的意思是清白人家。
可現在這個時代,所謂的良家子,是指從軍不在七科謫內者或非醫、巫、商賈、百工之子女。
礦工和匠人,都隸屬於百工的範圍,因而並不是良家子。
陳正泰深深的看了李世民一眼,別有深意地道:「陛下,從前當然不算,可現在……不就可以算了嗎?」
李世民恍然,接著便道:「這些人可以確保忠誠嗎?」
陳正泰很是淡定地道:「兒臣可以確保。」
看著陳正泰自信滿滿的臉,李世民卻頗有幾分不自信,歷朝歷代,大多將這醫者、商人、匠人、礦工視為賤業,認為他們是最不可靠的。而從漢朝開始,朝廷就愛招募那些世族子弟以及小地主的子弟從軍,這些人是軍中的骨幹,也被統稱為良家子,他們在軍中,地位比普通戍卒要高的多,絕大多數高級和中低級別的軍官,也大多是這些人。
統治者們認為,這些人比較可靠,他們有自己的一定資產,有一定的文化和軍事知識,不說其他,也只有這些人,才有養馬的實力,而戰馬……乃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軍事資源。
李世民似乎有些疑慮,他自己就曾是世族的一員,所接受的教育,顯然是不敢輕易去相信百工子女的。
可陳正泰言之鑿鑿,陳正泰繼續道:「陛下……可知道新聞報……購買的主力是誰?」
這話的意思是………
李世民詫異的看著陳正泰:「莫不是世族子弟?」
陳正泰搖搖頭:「他們雖然也會看,不過只看裡頭的消息,至於裡頭刊載的其他內容,他們不屑於顧呢,他們更愛詩詞,愛美文。反而是新聞報中關於近幾日鄧健追贓的報導文章之中,還有介紹天下各地的風土人情,這些百工子女們最是愛看,新聞報的銷量,許多都來源於他們。」
李世民便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他們贊成追贓?」
「如何不贊成?」陳正泰笑了笑道:「陛下若是不信,我們不妨打一個賭如何?」
李世民失笑:「賭什麼?」
「呃,罷了,不賭也罷,兒臣贏了陛下,難免心裡難受。倘若輸了,只怕心裡更難受。陛下,還是不賭了,不妨……我們去作坊里走一走吧,一看便知了。」
李世民在這國子學裡經歷的這場,可謂等同於被裴炎狠狠打了幾個耳光,現在在氣頭上,心裡正難受呢,此時說要走走,便立馬答應道:「走吧,留在此,朕就有幾分火氣。」
於是再不耽誤,幾人直接出了國子學,上了一直在外候著的馬車。
在馬車上,看著沿街的諸多行人,聽著隱隱傳進來的喧鬧聲,李世民心裡還是沉甸甸的。
在李世民看來,世族本該為天下的骨幹,也該是大唐的根本,可哪裡想到……朝廷給與了他們這麼多的恩惠,最終換來的卻是這些。
這令李世民心裡難受,也同時滋生出了巨大的危機感。
這倒不是空穴來風的,因為在李唐之前,歷代王朝的更替,就只有兩三代啊,從東漢開始,幾乎每隔幾代人,一個舊的王朝便被新的王朝取代,數十年的時間裡,新帝登基,緊接著便是二世、三世而亡,舊有的皇族被徹底的剷除。
有這麼多的前車之鑑,誰能相信,李唐就是幸運的呢?
那楊家,那北周,那北魏……太多……實在太多的先例了。
一路上,李世民似乎想著事,所以馬車裡一直很安靜,馬車到了二皮溝後,陳正泰不敢帶著人去大的作坊,某些大作坊的東家,說不準認得自己,只尋覓了一個普通規模的作坊進去。
這作坊是生產木器的,二皮溝包括了朔方那裡,到處都在營建新的宅邸,許多人搬進了新家,少不得需要各種家具,在這巨大的需求之下,木器的銷量極大,各種胡床、胡凳還有胡椅很是暢銷。
這也沒辦法的事,貴族們喜歡跪坐,這畢竟符合禮儀,可尋常百姓辛勞一日,下了工,哪裡還們心情委屈自己的膝蓋?
這作坊的規模不大,門臉上打著周記木坊的招牌,大約有百來個木匠和學徒。
和國子學裡的氣氛不一樣,這裡頭的氣氛讓人感受到的是緊張,匠人和學徒們大多用的是斧、鋸之類的工具,根據不同的樣式將運來的木料進行加工,邊上還有一個漆坊,因為現在的人們愛給自己的家具上漆,所以遠遠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李世民進了這裡,便覺得這裡的氣味有些怪異,有些想要作嘔。
待他下車後,這奔馳牌四輪馬車,在二皮溝這裡還是很有面子的,尋常的小商賈可捨不得買,且李世民一行人,足足七八輛,因而門前的門房可不敢阻攔,心急火燎地去知會自己的東家了。
只片刻功夫,那東家便小跑著出來了,面上笑開了花,等李世民等人落了地,便前倨後恭,行禮道:「哎呀……我清早就覺得眼皮兒跳,總覺得今日要遇貴人來,不料郎君等人就來了。不知郎君高姓大名……」
「姓李。」李世民本還想解釋一下,不是隴西李,也不是趙郡李。
可這東家居然沒有一點繼續追問李世民來自哪裡的意思,而是立即道:「李兄,我姓周,周武,哈哈……來,來,裡頭坐。」
李世民有些不太習慣,太粗俗了,進來還沒寒暄幾句呢。
便和陳正泰對了個眼色,陳正泰低聲道:「兒臣就愛在二皮溝這兒閒晃,沒有這麼多的虛禮客套。」
於是李世民等人隨那周武進了工坊里一個單獨的廂房,這裡是一個小茶室,顯然是為了招待客商準備的。
周武居然沒有僕役,親自去抓了一些茶葉,給李世民等人斟茶,而後笑呵呵的道:「李兄是想買桌椅的吧?我不是吹噓,我們周記的做工,除了陳家的木器之外,是二皮溝里最好的了,我們這裡的匠人工藝精湛,不是尋常人可以比的。」
他隨即便開始自吹自擂,從他家用的木料,到用的油漆,再到做工,口裡喋喋不休個沒停。
李世民默默地聽著,可以說是插不進話,他只覺得這傢伙自吹自擂的太過了,油嘴滑舌,心裡便有幾分不喜,沉著臉,一動不動。
周武見狀,反而更覺得大買賣來了,將一盞茶放到李世民面前,小心翼翼道:「李兄不信,可以看看,眼見為實嘛,我們的價格也很公道……」
李世民的目光,卻落在茶几上那散落的新聞報上頭。
他隨即伸手取了新聞報,故作感興趣的樣子道:「不知今日新聞報中刊載了什麼。」
周武聽罷,收了收心,做買賣嘛,就和娶媳婦一樣的道理,有的要快准狠,最好一次拿下。也有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需好好的磨一磨、釀一釀。
於是他一面坐下,一面笑呵呵的道:「頭版還不是追索贓款的事嗎?你看看……幾百萬貫,這是多少錢哪,這些人……真是膽大包天……這麼多錢,竟也敢貪占,從前總覺得皇帝老子一言九鼎,說一不二呢,可現在看來……好像皇帝老子的話,也未必管用,敢情太歲頭上,也有人敢動土的啊。」
他說的隨意,李世民卻聽著,好像扎心一樣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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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