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這晚,兩人從衛生間到外面的落地窗,再到床上,一刻都沒分開。
天快亮的時候,時濛精疲力竭,眼睛都睜不開,傅宣燎雖尚有餘力,倒也不想一次就把小蘑菇累壞,歪靠在床頭,臂膀給時濛當靠枕,閒不下來的手指撥弄他的頭髮玩。
「我去剃個寸頭怎麼樣?」傅宣燎突然說。
時濛動了動,調整了個舒服的位置:「為什麼?」
「你都能為我剪頭髮,我也得表示表示。」
「不是表示過了嗎?」
「什麼?」
時濛抬起軟綿綿的手,戳了戳傅宣燎胸口文身的位置。
「這個不算。」傅宣燎說,「畫得又不好看。」
「好看啊。」時濛卻說。
傅宣燎當他開玩笑:「我就學了一周繪畫。」
時濛拿出了業界大拿的架勢:「我說好看就好看。」
傅宣燎愣了下,繼而笑了:「行,好看。」
仿佛被小蘑菇納入菌蓋下,心想原來相愛是這樣的感覺,甜蜜,又有一種被另眼相待的安全感。
如果這個時候沒有外人煞風景的話。
時濛睡不著,拿出手機翻看,收到一條昨晚的消息。
來自衛良驥,對方不知從何得知《焰》更正了作者名的消息,因為人在外地出差只能通過簡訊表示祝賀,並藉此邀請時濛共進晚餐。
時濛看消息的時候沒避諱,傅宣燎跟著瞄了一眼,當即嗤道:「陰魂不散。」
「他是好人。」時濛說,「他告訴我應該捨棄過去,發展一段穩定、健康的關係。」
傅宣燎第一個舉手報名:「我姓穩定名健康。」
把時濛逗笑了,他彎起眼睛:「你是兔子。」
「穩定健康的兔子。」
「是火兔子。」
「火兔子那不都熟了嗎?」
「嗯,香。」
「……該不會是餓了吧?」
時濛點頭:「嗯。」
傅宣燎立馬從床上起來,穿衣服下樓買吃的。
這個點外頭早餐店都沒開門,只能在24小時便利店買點熟食對付著。
沒吃上兔子肉的時濛咬了傅宣燎好幾口,傅宣燎問香不香,他說臭。
傅宣燎以為身上有汗味,便去衛生間沖澡,剛進去時濛又跟了來,困得哈欠連天,哼唧道:「也不是很臭。」
被他的口是心非弄得沒辦法,傅宣燎帶著時濛一塊兒沖了個澡。
順便趁時濛神志不清討便宜:「你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忘了給我?」
時濛甩甩腦袋:「沒有啊。」
「有,你再仔細想想。」
時濛想不出來,詢問地抬頭看傅宣燎,濕漉漉的眼睛裡滿是不設防的依戀。
傅宣燎的心又軟成一灘水,他彎腰,湊到時濛耳邊,貼得太近,唇都蹭到耳廓。
「名分。」他用只有兩個人聽見的聲音問時濛,「你打算什麼時候給我一個名分?」
過來人都說,不要在不夠冷靜的時候做決定,時濛當時只覺得耳朵熱得厲害,心臟也撲通撲通狂跳,可以說是非常不冷靜了。
於是時濛沒回答,不為男色所動地歪到傅宣燎肩上裝睡,然後聽到那人低笑一聲,很無奈似的嘆了口氣。
次日天晴,又去海邊閒逛。看見漁船駛入港口,兩人都覺得熟悉,卻很默契地什麼都沒提,而是牽緊對方的手,在海灘留下兩串腳印,回頭看它們被涌到岸上的海水撫平。
回到楓城後,傅宣燎又被傅啟明抓去上班,時濛一面準備比賽一面陪李碧菡四處溜達,參加了幾場老友聚會。
許是先通過氣,現場氛圍都很好,沒有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也無人在背後竊竊私語。李碧菡急於讓全世界知道時濛是她的孩子,也存了給時濛的將來鋪路的心思,大大方方地將他介紹給身邊的所有親朋,請他們以後多關照。
還帶時濛去了趟娘家,在那裡,時濛第一次見到外公外婆。
隔老遠時濛就看到一對滿頭銀絲的老人,互相攙扶著站在門口,聽見時濛喊外公外婆好,老太太當場掉了淚。
外公退休前在大學任教,儒雅氣質歷久彌新,將時濛帶到書房,親手為他寫了副字,祝他平安順遂,在畫界大展宏圖。
母子倆留下吃了頓飯,飯後李碧菡陪父親出去散步,外婆則拉著時濛的手說了些話。
多是讓他以後常來、把這裡當自己家的體己話,後來才說到時家的事,聽說時懷亦已經醒了,老太太哼道:「當初我就不同意碧菡嫁給他,看看,這些年他幹了多少壞事。」
在外婆眼裡,李碧菡的悲劇婚姻和時濛前二十多年的不幸,皆因時懷亦而起。
事實也的確如此,許是經歷生死看透了些什麼,醒來的時懷亦第一個要見的就是時濛。
雖然戴著氧氣罩說不出話,但時濛至少能從他顫動的眸光中看出幾分懊悔。
因此後來,收到來自時懷亦的股權轉讓書,時濛也不覺稀奇。
李碧菡也收到了,本來冷聲罵著馬後炮,待聽說這場車禍讓時懷亦元氣大傷,後半輩子可能都要在輪椅上度過,她又於心不忍,到底沒將那文件當場撕毀,而是交給時濛,讓他一併處理。
時濛沒什麼好糾結的,將兩份沒簽字的文件一起寄了回去。
對於這樣的處理,江雪直呼大快人心。
「孫雁風也給我寄東西了。」時濛拿出一封沒拆封的信。
被江雪眼疾手快地抽走:「不准看,說不定這傢伙又跟你打感情牌,說那個姓楊的是愛你的呢。」
江雪料事如神,時濛在監督下拆開粗略讀了一遍,果然三句離不開楊幼蘭,字裡行間都透露著拜託時濛去看看她,解開母子間的誤會。
「母子間?還誤會?」江雪語調都拔高了,「真夠不要臉的,簡直髒了母親這兩個字。」
時濛大概知道孫雁風說的是什麼誤會。在許多個難眠的夜晚,他也曾身不由己地回想從小到大的種種,那到處漏水的平房是他記事以來最初的記憶片段,那個將他養到八歲的女人,對他也不是完全沒有感情。
他記得那年將他丟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後來又紅著眼回來找他的楊幼蘭,也記得冬天寒風凜冽,家裡只有一床厚被,楊幼蘭嘴上罵罵咧咧,深夜裡還是將被子裹在他身上的溫暖。
哪怕是一種情感轉移,他甚至能理解楊幼蘭對他的恨和敵意。可路是她自己選的,打著愛的名義傷害,比坦蕩直言的恨意更令人不齒。
因為記憶中最深刻的,是不斷受到打罵和詛咒,卻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的茫然。
「唉。」江雪的一聲嘆息將時濛的思緒拉回現實,「就是可惜了時家的股份。」
竟還在為時濛退回去的文件遺憾。
時濛說:「我有錢。」
「錢哪有嫌多的?」江雪勸他,「你也是時候給自己置辦房產了。」
時濛想了想:「有房子。」
江雪猛拍桌子:「好啊你,買房子都不告訴我一聲。」
時濛搖搖頭,似有些猶豫:「不過,我還沒想好要不要搬過去。」
比賽在即,時濛自是沒去探監,他回到潯城閉關練習,連傅宣燎都只有周六能和他見上一面。
這天又聽到敲門聲,時濛本不打算理會,傅宣燎一個電話打進來,委屈巴巴:「我都來了,就讓我看一眼唄。」
時濛下樓開門,瞧見門口頭髮很短的人直接愣住,傅宣燎也不太習慣地抬手摸了摸短得扎手的發茬,有些忸怩地問:「應該……不算太難看?」
事實上傅宣燎臉好頭型佳,任何髮型都無甚影響。
時濛卻沒誇他,而是問他幹什麼來了。
「想你了。」傅宣燎有問必答,「來刷一波存在感。」
順帶洗衣做飯,為忙於拼事業的畫家釋放欲望,帶來靈感。
事後,傅宣燎攥住時濛在他身上作亂的手,咬他指尖:「時先生對本次提供的上門服務可還滿意?」
時濛給出及格分:「還可以。」
「那紙盒裡的東西……」
沒等傅宣燎說完,時濛就腦袋一歪,佯裝昏睡。
傅宣燎拿他沒辦法,繼續擺弄他柔軟的手,將吻落在他掌心。
隨著堅持不懈的復健,時濛的手傷好轉許多,傷口的疤痕都消減下去,嘴角蹭過只感覺到微微凸起。
傅宣燎配合時濛演戲:「小蘑菇乖乖,把盒子開開。」
用說的,比唱的還奇怪。
「睡著」的時濛嘴角動了下,沒給反應。
傅宣燎得寸進尺,又親了一下:「寶貝寶貝告訴我,他什麼時候會把盒子打開?」
時濛忍無可忍地睜開眼:「我到底是蘑菇,還是寶貝?」
「都是。」傅宣燎計謀得逞,笑得開懷,「你想當什麼都行。」
只要傷口在癒合,一切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下)
後來嫌吵的時濛表示想和傅宣燎當一段時間的陌生人,一直到他比賽完。
傅宣燎堅決表示不可,然後乖乖降低存在感,給足了時濛空間和時間,等到比賽當天才開車來接,並當著時濛的面給自己的嘴拉上拉鏈,意思是絕不會影響他。
決賽是現場作畫,傅宣燎像個在考場外等孩子出來的家長,看見時濛出來,立刻迎上前:「怎麼樣?」
時濛不說話,表情看不出喜憂,只垂頭盯著自己的右手瞧。
傅宣燎忙安慰:「沒關係,這次沒發揮好還有下次,等手好了……」
時濛沒理他,轉臉招來一輛計程車,丟下一句「我先走了」,然後揚長而去。
留下傅宣燎在原地一臉莫名,心說這陌生人難不成要當到比賽結果出來?
鬱悶之下,傅宣燎跑去找老朋友訴苦。
高樂成聽說他重新擬了份合同,除了生效時間拉長到生理死亡之前,以及將周六改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其他內容與先前的差不多,咋舌道:「這不等於把自己的一輩子套牢了嗎?作繭自縛,誠意滿滿,真會玩。」
傅宣燎嘆氣:「可是他都不肯打開看。」
「他是不是還在氣你啊?」
傅宣燎愁容滿面:「新仇舊恨加起來一卡車都裝不下,有得氣了。」
嘴上灰心喪氣,行動上絲毫不曾懈怠。
喝了兩壺消愁茶,傅宣燎開車往城東去。
那裡有他年前買的一套房子,今天阿姨發消息說把日用品都送去了,讓他沒事去清點一下,看看還有沒有缺什麼。
車子拐進小區大門,停到地下停車場。
也是一套大平層,因為傅宣燎記得時濛先前去他家時在落地窗前站了很久,城市的璀璨燈光映在他眼裡格外漂亮。
乘電梯往上時,傅宣燎還在想明天要不要抽空跑一趟家居廣場。時濛在審美上挑剔,他沒敢把軟裝這塊全交給裝修公司,打算親自去選,必要的時候還想聯繫幾個買手,去國外弄些別具一格的裝飾品回來。
他把這裡當做和小蘑菇未來的家,自是盡心盡力。
只是時濛連那紙盒都不肯打開了,更不可能……
這麼想著,傅宣燎蔫頭耷腦地掏鑰匙開門,玄關的感應燈亮起時他還沒察覺到什麼,直到低頭,看見鞋櫃旁擺著的一雙鞋。
時濛畏寒,屋子裡必須有暖氣,房子剛買下水電還沒進場,傅宣燎就計劃好要在裡面鋪設全屋地暖。
而眼下,地暖顯然已經打開多時,傅宣燎脫了鞋踩在地板上都不覺得冷。
他近乎踉蹌地跑進去,福至心靈般地推開主臥房門,只見入目之景皆覆了一層暖色調的黃。
床頭燈也亮著,一道頎長身影背對著他跪坐在地上,光著腳,正彎腰將衣服從攤放的行李箱裡一件件往外拿,手腕上的藍色寶石隨著動作溢彩流光。
聽到開門聲,那人扭頭望過來,是一張傅宣燎魂牽夢繞的面孔。
時濛沖他彎唇,眼睛裡落滿細碎閃耀的星星。
他問他:「我住這間,行嗎?」
註定不平靜的一晚,兩人光是擁抱就花去不少時間。
傅宣燎呼吸急促,連聲音都帶了哽咽,抱著時濛一會兒說「謝謝」,一會兒「對不起」,語無倫次。
好半天才平復情緒,傅宣燎弓腰趴在時濛肩上,像個難哄的大小孩。
被問到什麼時候看到的,時濛輕輕拍傅宣燎的背,說:「早就看到了。」
在他回楓城處理事情的當天。
傅宣燎哼了一聲,有不滿卻不敢發作似的:「那現在才來?」
時濛說:「比賽結束了。」
「哦。」傅宣燎佯作不滿,「忙的時候不理我,不忙了才想到我,那叫什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時濛看穿他的故意,心說幼稚,卻遂了他的心愿,說:「鑰匙一直帶在身上,比完賽時間還早,就先回去收拾……」
沒說完,就被傅宣燎接過話去。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說,「你不需要解釋。」
你什麼都沒做錯,你那麼好,我可以自己發現。解釋這件事對你來說,從頭至尾都不需要。
而這話,令時濛想到從紙盒裡找到的另一樣東西,來自傅宣燎的一封信。
傅宣燎顯然沒什麼寫信的經驗,格式亂七八糟,字倒是方圓端正,一筆一畫。
他在信里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最近發生的事,夢到的人,還有期待的未來的生活。
他說:不知道你會不會後悔放我進來,希望你不會。你不需要後悔,而且後悔這件事不適合你,交給我來就好。
他還說:你可以不那麼快原諒我,可以讓我有危機感。我會有所準備,這樣被丟到水裡時,就不至像不會游泳的人一樣徒勞撲騰,而是會飄起來,游回岸邊找你。
如同替時濛解決關於「想過有他的人生還是沒有他」的難題,傅宣燎強硬回答——無論哪段人生,我都會把你找到。
時濛覺得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講理。
抱夠了分開,兩人一起收拾衣物,不知誰起的頭說到距今已有十二年的那次冬令營,傅宣燎好笑道:「人家都是初三或者高中生參加,你一個初一新生,湊什麼熱鬧?」
時濛像是為在山裡迷路感到丟臉,半晌才吭聲:「當年,要不是因為你……」
傅宣燎當他埋怨自己,解釋道:「我沒想到你會跑到那麼偏僻的地方,在山腳下轉了好幾圈,才耽誤了時間。」
時濛聽進去了,然後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接著出口的不是「沒關係」,而是帶著笑意的兩個字:「笨蛋。」
晚上躺在新床上,兩人都有點睡不著。
乾脆續接下午沒說完的話題,傅宣燎問時濛比賽畫了誰,時濛掀眼看他:「你。」
驚喜來得太突然,傅宣燎不敢相信:「真的?」
「嗯。」時濛說,「寸頭好畫。」
傅宣燎又泄氣,抬手摸了摸扎手的腦袋,自我安慰:「也算發揮作用了。」
後來是傅宣燎先入睡。
他睡相很好,擺成什麼樣就什麼樣,時濛側身枕在他手臂上,空著的手也去環他的腰,緊貼的姿勢。
然後閉上眼睛,從一數到一百,睜開眼,那人還在。
像雪後天晴,隨著積雪融化,疼痛漸行漸遠。
像萬物復甦,心跳也活了過來。
傅宣燎總是千方百計地打探時濛對他的愛,不惜犧牲尊嚴交換。
可是時濛有那麼多的小秘密,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比如下午的那場比賽,原本定的是畫自己,馬老師說自畫像容易出彩得高分,時濛苦苦鑽研了幾個月,上場拿起畫筆卻改了主意,將那天推開門看見的剛剃了寸頭的傅宣燎畫了下來。
因此變數,時濛氣自己的手不聽使喚,也氣傅宣燎用美色擾人心亂,所以出來的時候沒給他好臉看。
再比如,幾個小時前提到的那場冬令營,時濛壓根也沒在怨他沒早點找到自己。
時濛想說的是——要不是因為你,我根本不會報名。
要不是因為是你,我不會收下那把鑰匙,更不會出現在這裡。
夜深,時濛做了個有關假設的夢。
假設沒有那些坎坷的命運劫難,他們相識於幼年,那傅宣燎必是他的英雄,腳踏七彩祥雲而來,化解最後一絲陰霾。他們會一起長大,一起經歷人生路上的酸甜苦辣,離合悲歡。
而時濛也不會在半途要求下來,讓自己留身在無邊的黑暗,只要趴在他背上,保持依賴,就可以安然走到故事的結尾。
畢竟每個夢,無論是好是壞,所有濃墨重彩的部分,都與他有關。
醒來後,時濛看見傅宣燎撐著腦袋側臥於旁,笑得比外面的太陽還要燦爛。
沒等時濛說話,他率先開口:「我忽然想到,昨晚少說一句話。」
時濛眨了下眼睛。
謝謝,對不起,還有……
「我愛你。」傅宣燎深深看著時濛,不厭其煩地重複,「我愛你,我愛你。」
時濛則抬起右手,輕輕撫上他的眉眼,讓每一根線條、每一處稜角都與畫紙上的重疊,仿佛經歷風雨,走錯過路,兜兜轉轉,最終還是覓得妥帖的圓滿。
一個吻不偏不倚地印在傅宣燎的臉頰上,安靜片刻,傅宣燎挑眉:「就這樣?」
時濛知道他在等什麼,還是揚起唇角,說:「早安。」
然後在清晨肆意傾灑的陽光下,在交織的呼吸和心跳聲中,輕聲應道——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