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後來,畫展還是沒去成,因為潘家偉臨時接了個項目,要跟導師去外地。

  電話里的潘家偉快要哭出來了,電話外聽說這事的傅宣燎卻笑得開懷,被突然轉身的時濛逮個正著,忙垮下嘴角,輕咳一聲:「既然票都買了,那……我們倆去?」

  傅宣燎最終如願以償地去了。

  不過是當司機。

  時濛邀請了李碧菡一起,傅宣燎到現場補了張票,保鏢似的跟在後面,只能趁李碧菡不留神悄悄碰一下時濛的手,說句「這幅沒你畫得好」之類的悄悄話,還被時濛用看流氓的眼神瞪,好不委屈。

  逛到下午開車回去,路上說起衛良驥邀請的跨年晚宴,李碧菡看了看時間,笑著說:「現在過去說不定還來得及。」

  下車剛走進院子,時濛就被某人故技重施拽到廊下。

  「真要去?」傅宣燎難以置信地問。

  時濛說:「趕得上就去。」

  傅宣燎又急了:「那傢伙一看就對你不懷好意。」

  「他欣賞我的畫。」

  「那幹嗎總是盯著你人看?」

  「明明是你總是盯著我。」

  「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在盯你?」

  「……」

  無言之餘,時濛甚至覺得這段對話有點熟悉。

  傅宣燎還振振有詞:「喜歡你才總是盯你看,我表過白的,和那些不表態就想跟你搞曖昧的老男人不一樣。」

  想到傅宣燎常掛在嘴邊的那三個字,時濛臉頰一熱,更說不出話了。

  兩人曾是契約床伴的關係,對對方的身體比對自己的還熟悉,卻是初次觸碰對方的心,初次談及感情。

  如同第一次談戀愛的毛頭小伙,傅宣燎後知後覺地害起臊來,然而遁逃丟面子,只好硬著頭皮:「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時濛垂著眼看地面,半晌才悶聲開口:「你才不講道理。」

  剛要問問時濛自己哪裡不講道理,忽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剛進屋的李碧菡走了出來。

  看見站在廊下的二人,她握著手機上前,臉色凝重。

  「晚宴怕是去不成了。」她對時濛說,「時懷亦出了車禍,情況不大好,我們得回去看看。」

  將貓託付給隔壁鄰居代為照顧,一行人趕到醫院時已是晚上八點。

  夜晚的楓城萬家燈火,醫院雖也亮如白晝,卻摻著一絲冷氣,地板倒映著慘白的燈光,長長的走道里迴蕩著突兀的腳步聲。

  剛下電梯,時懷亦的助理就迎了上來,邊引著眾人往重症監護室去,邊交代詳細情況。

  說來並不複雜,時懷亦乘車去市郊某工地視察,因為時間緊張車速較快,路遇酒駕奔逃的司機闖紅燈,是兩輛急速行駛的車相撞引發的事故。

  據說那酒駕司機沒系安全帶,當場就沒了氣。時懷亦坐在後排,加之司機剎車轉向還算及時,車身側面迎接撞擊,即便如此,被抬進醫院時仍頭破血流,至今昏迷不醒。

  經過搶救,如今暫時脫離生命危險。這個時間重症監護室不開放探視,眾人只能在外面隔著玻璃牆遠遠看一眼。

  時濛與時懷亦感情並不深厚,對他為保全自己知情不報的事也無法諒解,看見這個平日裡八面威風的「楓城大人物」如今安靜地躺在那裡,戴著氧氣罩,腦袋包著厚厚的紗布,蒼白得仿佛一具屍體,也只生出些微的憐憫,就像自己躺在病床上時他對自己一樣。

  倒是李碧菡很難無動於衷,畢竟那是她孩子的父親,和她家人般生活在一起數十年的人。

  離開重症監護室,李碧菡長舒一口氣,閉了閉眼睛。

  時濛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她順勢拍了拍時濛的手背,似在告訴他,媽媽沒事。

  母子倆腳步緩慢地走在醫院冷清的走道上,李碧菡的語速也很慢:「這個人啊,真叫人傷腦筋,還是夫妻的時候他就成天給我出難題,一會兒外面有別的女人,一會兒帶個孩子回來,一次一次打碎我重新修補好的鏡子,讓站在鏡子前的我,連自己都看不分明。」

  時濛知道她其實很討厭一次又一次選擇原諒的自己,也知道她作為母親的難處,所以從不聽信外面的風言風語。

  能為了孩子忍耐,也能為了孩子決絕離開,任由那面鏡子碎在原地,李碧菡的堅強是世上大多數人不能企及。

  可惜時濛不擅安慰人,想了半天,只說:「不怪您。」

  「是啊,不怪我。」李碧菡卻因這三個字,自疲憊中擠出笑容,苦中作樂道,「要怪也只能怪,二十二歲的李碧菡挑男人只看臉,太膚淺。」

  這話不像是對兒子說的,反倒像對認識多年的好友。

  時濛卻很適應這樣的相處模式,認真思考了下,總結道:「容顏易老。」

  恰逢零點,遠處鐘樓敲響,預示著新的一年到來。

  李碧菡忽地嘆了口氣:「是啊,又老了一歲。」

  這回輪到時濛勸她:「每年都是一段新的旅程。」

  扭頭望去,傅宣燎正守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見他回頭,便露出微笑。

  礙於長輩在場,他只用嘴型無聲地說了句什麼,時濛假裝沒聽懂,轉回去,繼續向前走。

  然後也彎起唇角,在心裡默默地說,新年快樂。

  時懷亦車禍重傷入院的消息,新年的第二天就傳遍楓城的大街小巷。

  如今時家沒了主心骨,李碧菡不得不替時濛出面,幫忙安排各項事宜。

  時濛自是不能袖手旁觀,他在附近的酒店住下,白天李碧菡在公司處理公事,時濛就抱著小小本本在外面畫畫,時間久了,集團上下都曉得這個漂亮的年輕男孩是時懷亦唯一的兒子。

  對於外界的聲音,時濛向來不聞不問,只在感受到來自集團員工們過分殷勤的招待後,減少了跟去公司的次數,多出的時間去找江雪,或者去馬老師家坐一坐。

  最近時濛的生活重心放在年後的人像畫決賽上,兩人討論了幾個來回,都沒能把出賽的題材選定。

  「還畫媽媽,不行嗎?」時濛問。

  馬老師戴上老花鏡,翻開比賽章程指給時濛看:「上面規定,初賽和決賽不可以畫同樣的主題。」

  這讓時濛犯了難。他本就不擅長人像繪畫,自己不願意畫的人更是無法下筆,可決賽迫在眉睫,除了李碧菡,還能畫誰呢?

  帶著這樣的難題,時濛連午飯都沒吃好。

  回去的路上,傅宣燎下車給他買了份糖炒栗子,開口的那種,很容易剝開。時濛接過去慢吞吞往嘴裡塞,吃著吃著沒了動靜,扭頭一看,竟是闔眼睡了過去。

  後來是被傅宣燎叫醒,本來懶得動彈想裝睡到底,孰料傅宣燎使出殺手鐧,湊到耳邊說:「再不睜眼我就抱你下去。」

  時濛在慌亂中還要扮演剛醒,慢吞吞對上傅宣燎含著笑意的眼睛,無端生出些起床氣。

  「幹嗎呀?」他望向外面,覺得這地方似曾相識,「這是哪裡啊?」

  傅宣燎被時濛無意識的撒嬌弄得心跳都快了幾分,好不容易克制住在這裡吻他的衝動,拉著他的手帶他下車,溫聲道:「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進到酒店模樣的建築內部,看見熟悉的裝飾吊頂和桌椅擺放,時濛才想起,這裡是當初拍賣《焰》的場地。

  一起湧入腦海的,還有當時周圍的冷嘲熱諷,以及自己的畫被署上別人的名的痛。

  幾乎是下意識想逃離,可時濛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抓著手腕拉了回來。

  「相信我。」傅宣燎說,「我不會傷害你。」

  即便他這樣說,時濛仍然畏懼。

  此處正在舉行一場與美術有關的宴會,舞台的大屏幕上出現一幅幅畫作,許多圈內的畫師和鑑賞家圍坐在一起欣賞、點評,時濛只在旁邊聽著,不敢加入,就算有人認出他過來敬酒,他也不知該作何表情。

  何況他們說的話,時濛一句也聽不懂。

  先是一位有過幾面之緣的鑑賞家,笑容和藹:「當時我就說,你不可能做出那種事。」

  「誰也不想碰上那種事。」再是某位畫界前輩,寬容豁達,「好在一切已經水落石出,今後好好創作,讓不愉快隨風而去吧。」

  還有素未謀面的媒體人員,懷著打探的目的:「請問時先生您這次來到這裡,是為了親自為自己的畫作正名嗎?」

  被傅宣燎攔了下來。

  帶著一頭霧水的時濛往場邊去,找了處人群稀疏的地方讓他坐下,傅宣燎指向舞台:「看,開始了。」

  時濛懵懂地抬頭望去,只見一道光倏然亮起,打在屏幕之上。

  而屏幕正中,正是那幅出自他手、如今已不見蹤跡的《焰》。

  後來發生的事,時濛都記不太清。

  只記得好像做了個夢,有人將他的畫的照片展出,並根據權威鑑定師出具的鑑定結果,更正了該畫作的作者姓名。

  醒來後時濛不信,看見畫的下方赫然署了「時濛」的名,聲音和畫面通過感官傳遞到心臟,引起震耳欲聾的跳動,才有了一些實感。

  台上面熟的主持人在為主辦方曾經弄錯畫作的作者表示歉意,然後再隆重介紹這幅出自新生代畫手時濛的匠心與靈氣並存的作品。

  他的每一筆沉浸,每一根線條傾注的心血和感情,都被看到,都得到認可。

  那麼多溢美之詞落入時濛耳中,所有掌聲和讚揚為他響起,恍惚間,時濛又回到那個為他鑄造的夢境。

  不同的是,這次的美夢,永遠不會醒。

  宴會結束,喧囂散場,時濛走在通往外面的走道上,忽然歪了下身體。

  被傅宣燎眼疾手快地扶住,皺眉道:「讓你少喝點。」

  時濛扯開嘴角,眯起眼睛:「我高興。」

  千金難買小蘑菇高興,傅宣燎便隨他去,心想等下說不定有驚喜。

  等車行駛在路上,才發現想多了。時濛醉歸醉,神智卻還清醒,甚至還有力氣掏出小本本,畫了幅還原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九的鐘樓夜景。

  他把畫舉到傅宣燎面前,問:「好不好看?」

  傅宣燎說好看,他不信,又問:「真的?」

  「真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問問別人。」

  「我就問你。」

  「好。」

  傅宣燎應了一聲,把車停在路邊,把本子接過來在閱讀燈下細細打量,然後由衷地說:「很棒,比當年畫室的老師畫的都要好。」

  時濛還是懷疑他的鑑賞水平:「可是,你只學了不到一周。」

  「那又怎麼樣,好壞我還能分不清?」傅宣燎指了幾處,「看這遊刃有餘的線條,沒有十幾二十年的勤學苦練,怎麼畫得出來?你這些年有多用心多努力,我都看在眼裡。」

  「你想想,剛才那些人每幅畫都會鼓掌嗎?還不是因為你畫得好,無出其右的好,不然他們正眼都不樂意瞧。」

  話音落下,車內一時安靜。

  接著,時濛在寂靜深處,抬手抹了下眼睛。

  把傅宣燎嚇得不輕,以為自己哪裡說錯,想哄又不知該從哪裡哄起,只好抽了紙巾,扮了時濛的下巴讓他轉過來,輕輕為他拭去眼角溢出的淚,說:「我錯了,你別哭。」

  笨拙得連家貓都不如。

  時濛罵不出口,心裡百轉千回,啟唇唯餘一句:「你好煩。」

  傅宣燎一愣:「我、哪裡煩?」

  時濛不想說,他就追著問,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仿佛只要時濛說了,他就能原地改正。

  被追問得沒辦法,時濛只好說:「總是隨便道歉認錯。」

  明明有很多事情並不是你的錯。

  「這也不算……」傅宣燎說到一半改口,「行,我改。還有嗎?」

  當然有。

  可是時濛搖頭,是不打算告訴他的意思。

  時濛流著淚,在心裡默念,你好煩啊。

  總是在我接受了自己很渺小的現實之後,又告訴我——你很棒,也很偉大。

  你渺小的心愿在我眼裡,是比任何事都要重要的存在。

  很久以前,時濛以為自己喪失了哭的能力。

  現在他才知道,哭這件事也需要天時地利。從前面對命運不公,面對千夫所指,他可以堅強到冷漠以對,因為他孤軍奮戰,流淚也沒人看見。

  而現在,他才敢袒露自己的脆弱和委屈,這是不同於心死神滅時的痛快發泄,而是一種因為被珍惜著,疼愛著,有人會痛他之所痛,才會流下的淚。

  是故作堅強那麼久,終於甘心示弱的淚。

  見時濛的淚非但沒止住,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傅宣燎徹底慌了神,丟掉紙巾用手去揩,湊上去用唇去堵,眼淚流進嘴裡,咸中帶著苦澀。

  他好像明白了時濛為什麼哭,卻依然不知該如何安撫,只好側過身,手忙腳亂地將時濛摟進懷裡,略顯倉皇的呼吸中有失而復得的珍惜,也有害怕失去的恐懼。

  時濛亦回抱住他,手指陷入肩背繃緊的肌肉里,抱得很緊。

  曾經徘徊在許多個命運的岔路口,時濛頑強掙扎,也企盼有誰來將他拯救。

  如今等到了,他又怕握不住,怕一個不留神,又讓他溜走。

  稍稍喘勻呼吸,時濛仗著酒給的勇氣問:「你會走嗎?」

  「要是你走了,我怎麼辦?」

  「等你發現不該是我,怎麼辦,後悔了,怎麼辦?」

  倉促地問了一連串,先得到的回應竟是一句迷信。

  傅宣燎粗聲道:「大好的日子,不准說這種晦氣話。」

  接著,他狠狠心推開時濛,讓他與自己面對面。

  「不是你,還能是誰?」傅宣燎說著,睜大已經泛紅的眼睛,「你看,一直是你,從開始到現在,只有你。」

  他用每一個行動驗證說過的話,時濛也確實在他眼裡看見了自己。

  滿滿的,都是名叫時濛的自己。

  兩人對視良久,待時濛喘息平復,情緒逐漸穩定,傅宣燎呼出一口氣:「等回去,慢慢說給你聽。」

  「雖然你可能不信,但是我一定要說給你聽。」

  時濛這回沒說「不」,而是閉了閉眼睛,擠出最後兩滴淚水,任由脫力癱軟的身體落回面前的人懷裡。

  再次將時濛抱住,傅宣燎貼在他耳邊:「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以後你也慢慢告訴我,好不好?」

  又得寸進尺,借打商量的名義引他道出真心。

  可現在不是計較的時候。

  因為聽見溫柔話語的同時,時濛還捕捉到另一個聲音。

  他抬手按住心臟,感受掌心之下破土而出的震顫。

  是低入塵埃,也能開出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