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百多公里外的潯城,時濛睜開惺忪睡眼,起床拉開窗簾,被高懸得日頭刺得眯起眼。

  走在樓梯上就聽見樓下的動靜,在廚房忙碌的李碧菡也聞聲出來,見時濛愣愣的還沒睡醒,笑著說:「先吃點東西再睡吧,胃不能空太久。」

  刷完牙來到餐桌旁,面前擺著兩份餐食。

  「左邊是小傅留下的,他說回楓城辦點事。」李碧菡說,「右邊是我給你準備的,你根據胃口,想吃哪個吃哪個。」

  剛起床就面臨選擇,時濛看看這個盤子裡的三明治,再看看那個碗裡的雞湯麵,到底擔心面放久了坨掉,拿起筷子開始吃麵。

  現煲的老母雞湯配著軟硬得當的細面,泡在湯里的整塊雞腿也浸透了湯汁的鮮香,吃到胃裡暖洋洋的舒服。

  時濛吃了多久,李碧菡就在旁邊陪了多久,視線很輕地落在身上,一種不至負擔的關心。

  有了食物下肚,大腦恢復供氧。時濛放下筷子剛想問李碧菡怎麼來的,對方像是知道他要問什麼,說:「官司打完了,接下來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空閒。」

  她穿著印著小兔子的圍裙,笑容溫婉,「來陪你過年。」

  時濛一向沒太多時間觀念,從前的日子對他來說只有白天和黑夜、周六和非周六的區別,如今被提醒,才想到原來春節快到了。

  難怪潘阿姨叫他去拿年糕。

  說到潘阿姨……時濛猛然想起和潘家偉約好今天去看畫展,拿起手機發現電量耗儘自動關機,插上電源勉強打開,湧進一串未接電話,均來自潘家偉。

  回電話過去沒人接,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的無故爽約生氣了,時濛忙披上外套,打算去隔壁走一趟。

  打開門就看見潘家偉站在院外,雙手插兜漫無目的地來回踱步。

  看見時濛出來,他露出哀怨的表情:「剛醒?你也太能睡了吧。」

  時濛十分愧疚地表達歉意,說如果方便的話可以換到下周,門票飯食他全請。

  潘家偉本來也沒生多大氣,聽他這麼說當即表示既往不咎,然後提出下一頓要吃燒烤的要求,時濛自是答應。

  湊近了發現時濛的眼睛有些腫,潘家偉好奇地問:「昨晚去哪兒了?」

  「工業園區。」

  「去那兒幹嗎?」

  「散步。」

  潘家偉嘴角一抽:「好傢夥,馬拉鬆散步。」

  又問起旁的事:「你一個人?還是那個瘋子大哥和你一起?」

  時濛如實回答:「一起。」

  「哦。」潘家偉不由得低落,「你們倆複合了啊?」

  時濛搖搖頭。

  「那……我還有機會嗎?」

  停頓片刻,時濛又搖搖頭。

  意料之中的回答,反倒令潘家偉有種終於了結的輕鬆。

  他把手從兜里拿出來,無所事事般地互搓:「也好,我也覺得還是當朋友比較好,長久,也更穩定。」

  時濛也鬆了口氣。潘家偉是他來到這裡交的第一個朋友,他也不想因此失去。

  兩人在院子裡盤弄了會兒花草,時濛怕種下的金盞花凍傷,打算用玻璃砌一個小花房。

  潘家偉主動申領了畫圖紙的活兒,撿了根枯樹枝在地上比劃,告訴時濛這兒是門,那兒是窗,靠南擺張搖椅,冬天還能躲裡面曬太陽。

  時濛聽得入神,並職業病地在腦內構建起3D圖像。

  中場休息,潘家偉吃著時濛給他的僅剩的一包薯角,壓低聲音問時濛:「窗口邊的那位姐姐,好漂亮。」

  時濛偏頭望去,李碧菡坐在靠近院子的窗台前,低頭擺弄什麼東西,如同有心靈感應般地抬起頭,正好對上時濛看過來的視線。

  她彎唇沖他笑,下意識的,時濛也彎起唇角。

  「她不是我姐姐。」時濛告訴潘家偉。

  「那是阿姨?嬸嬸?不是吧,她看上去好年輕啊。」

  再次從時濛口中得到否認的答案,潘家偉大膽猜測:「難道她……是你的媽媽?」

  時濛愣了一下,然後沒來由地低下頭,看那泥土中冒出的綠芽,很輕地「嗯」了一聲。

  幾月不見,李碧菡的手藝越發好了,不過半天功夫就織成一條圍巾,傍晚給時濛試了試,覺得短了點,說晚上就能弄好收邊。

  「我跟那位江小姐打過招呼了,她說借住幾天沒問題。」將帶來的行李提到樓上主臥旁的房間,李碧菡說,「平時我就做做飯,洗洗衣服,你該幹嘛幹嘛,不用管我。」

  她能把自己當保姆,時濛卻做不到。飯後李碧菡收拾碗筷,時濛就擦桌掃地,兩人分工合作,本就不多的家務活很快處理完畢。

  眼看時間還早,李碧菡拿起毛線和棒針繼續編織,時濛則坐到畫板前,用右手做速寫練習。

  一張紙剛翻過去,聽見李碧菡適時出聲:「明天,有時間嗎?」

  時濛抬眼,略顯疑惑地看過去。

  「也沒什麼事。」李碧菡不問自答,「之前跟你說過,我認識一個骨科方面的專家,想帶你去看看,說不定他那邊有更好的方法,能讓你的手傷更快恢復。」

  時濛思考了下,點點頭,說:「好。」

  似是沒想到時濛會這麼快答應,李碧菡驚喜之餘,還有些手足無措。

  這天晚上,她里里外外忙著收拾明天要用的東西,衣物、毛毯、飲用水,連帶到路上吃的水果點心都準備了兩個便當盒,讓時濛有種他們明天不是去就診,而是去春遊的錯覺。

  那家醫院離這裡不近,來回一趟約三四個小時。

  次日起大早出發,李碧菡坐駕駛位。時濛被厚實的圍巾裹得低不下頭,摸了半天找不到安全帶,李碧菡傾身過來幫他戴上。

  離得近了,時濛總是能聞到李碧菡身上的柑橘清香,是他小時候就經常聞到的味道。

  是小時候老師布置作文題目「我的媽媽」時,首先會浮現在他腦海里的味道。

  他下意識屏住呼吸,卻被李碧菡視作緊張。

  「別怕,雖然我不常開車,但技術還行。」李碧菡沖他眨了眨眼睛,「也別當目的地是醫院,就當去個好玩的地方。」

  因著這句話,時濛進到醫院裡,倒真不似平時那樣局促不安,被護士帶著拍片,再給醫生檢查,整個過程簡單又輕鬆。

  李碧菡全程陪在他身邊,只在檢查完畢後,讓時濛到外面玩一會兒,說要跟老朋友敘敘舊。

  時濛便在外面的長椅上坐下,百無聊賴地盤弄手機。

  裡面的人沒聊多久,腳步離門口越近,說話聲也聽得越分明。

  「畫畫這事,對手部動作的精準度要求高。」李碧菡的聲音,「麻煩您多費心了。」

  接著,那醫生說了些例如「好好復健就有望恢復」之類的安慰話語,忽然問道:「我怎麼記得你的小兒子叫沐沐?這是改名了?」

  時濛心頭一突,裡頭的腳步聲也頓住。

  不多時,他隔著一道門板聽見李碧菡說:「不,之前那個不是。」

  「您剛才見到的濛濛,才是我的孩子。」

  「我從前做錯了事,現在只想他好好的……只要他好,讓我折壽我都願意。」

  這座醫院位於郊區,周圍群山連綿,空氣清冽,只是溫度較城區低一些。

  中午兩人索性前往醫院食堂,配著李碧菡帶來的點心水果,也算色香味俱全的一餐。

  回去的路上,時濛看向車窗外灰沉沉的天,和海浪般起伏的山巒,置身其中,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似有通感,李碧菡也發出感嘆:「都說造化鍾神秀,也只有身臨其境,才會有令人心胸開闊的效果。」

  時濛「嗯」了一聲。

  他想,過往很渺小,未來亦然。離開那潮濕陰暗的殼,他才發現人的一生不過滄海一粟而已。

  越是狹小的空間,越是會讓人甘守原地,並不由自主地放大那些愛與恨,讓原本可以解決的困難演變成一場災難。

  這便是受害者心態了。

  而事實上,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受害者,也沒有絕對的加害人。

  從前他站在受害者的位置,被四面八方湧來的加害人誤解、傷害,變得不懂委屈,不會流淚,只會用強硬的手段獲取想要的東西。

  而現在,處境調轉,即便他沒有傷害別人的主觀意願,也從未有過報復的想法,別人仍因為他感到挫敗,甚至痛苦。

  他從物理上的受害者變成了精神上的加害人,他讓旁人活得戰戰兢兢,也讓自己背負壓力,疲累不堪。

  無怪乎先前醫生總建議他出去走走,到處看看。巍峨的大自然總會不期然給人類一場精神普渡,讓人發現自己的不值一提,並在今後的處事中學會將自己渺小化。

  所謂執念,不過是自己加諸到自己身上的一場嚴酷刑罰,運氣差的自我折磨到死都走不出來,運氣好的重來一次,除了不過如此,更會發現——就算還是如此,又如何?

  這個世界糟糕的樣子他已經很熟悉,熟悉到無需睜開眼睛,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因此他從現在開始目及的每一份美好,都是新鮮的,前所未見的。

  大到隱忍克制的愛、不顧一切的追尋、承認錯誤的挽回,小到長途跋涉後的一碗泡麵、裝在便當盒裡的水果、院子裡的金盞花,還有車裡正在播放的輕音樂。

  那麼多,多到時濛長長舒了口氣。

  經過前二十多年的坎坷,他頭一次覺得,自己的運氣也不算太差。

  回到住處碰上散步回來的潘阿姨,她大驚小怪地夸李碧菡漂亮,說:「家偉那小子回來告訴我說小時的媽媽像他姐姐,我還不信,如今百聞不如一見,這哪是姐姐啊,分明是仙女下凡!」

  李碧菡二十歲之前是大家閨秀,二十歲之後是賢妻良母,平日裡打交道的都是些書卷氣濃的,頭一回被人這樣當著面樸實地夸,時濛看見她臉頰燒紅一片,連句客套話都講不出,化繁為簡地只說回頭請吃飯,感謝他們一家對時濛的照顧。

  天氣陰沉,恐要落雨,潘阿姨進屋前提醒他們把車挪到庫里。時濛剛要下車去把車庫門打開,手中的鑰匙就被李碧菡拿了去。

  她迅速開門下車,向時濛交代了句「在車上等我」。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時濛鬼使神差地喊出了那個字。

  李碧菡身形一顫,反過身來還有些不確定:「你叫我……什麼?」

  由於鮮少說這個字,時濛不太習慣地乾咽一口空氣,才復又開口。

  「媽。」他用有些生硬的語氣,發出關於未來的邀請,「下次,我們還一起出去玩吧。」

  李碧菡應下了。

  她飛速轉過身去,時濛卻還是看到她倏然變紅的眼睛。

  約莫數到一百,被交代在車上等著的時濛坐不住,想著自己的手如今應該能握方向盤,他把車開到車庫門口,便能省得李碧菡來回跑了。

  於是時濛也開門下車,腳剛觸地,鼻尖陡然一涼。

  接著是額頭,臉頰,然後是手背,唇角。

  時濛仰起頭看天,灰色的天幕如同破開無數個小小的洞眼,任由白色的雪片鑽擠而出,洋洋灑灑降落地面。

  原來不是要下雨,而是初雪。

  時濛想起去年初雪的時候,自己正在栗子鋪前排隊,從嘈雜人聲中捕捉那人叫自己的名字,以為是幻聽。

  還有很多年前的初雪夜,他爬上高高的聖誕樹,取下那件無人認領的禮物,結果腳一滑摔進那個人懷裡。

  每一種氣象,都承載了獨屬於它的回憶。

  而初雪,總是與那個人脫不開關係。

  正想著,天地仿佛被一個巨大的罩子蓋住,冰雪被阻隔在外,是一把黑色的傘擋在頭頂。

  舉著傘的人氣喘吁吁,近來不知怎的,每次碰面他都火急火燎,不知從何處趕來。

  倒應了他如太陽般熾熱的名字。

  開口也是沒頭沒腦的著急:「不是讓你在車上等著嗎,怎麼下來了?」

  竟然又是偷聽。

  時濛掀眼睨他,不出兩秒,傅宣燎就短了氣勢:「我也剛到,看見你倆回來,打算等你們進去我再敲門。」

  畢竟又不是這裡的主人。

  對於他罕見的自我認識清晰和遵紀守禮,時濛有些無語,仿佛之前頻頻不請自來強闖進門的不是眼前這個人。

  傅宣燎也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起來。

  並且他隱約察覺到自己和時濛之間的氣氛發生了改變,應該換一種與之匹配的相處模式。

  說到相處,若是從頭捋起,他們最早是普通朋友,後來是契約情人,再後來一個追一個躲,眼下小蘑菇剛有鬆動的跡象……

  正思考著,時濛推開傅宣燎,嫌他擋路似的,繞行至駕駛座門邊。

  傅宣燎忙舉著傘跟上,看見時濛手握方向盤,驚道:「你的手可以開車?還是我來吧。」

  車窗開著,時濛沒好氣道:「我能開。」

  「那、那我留的那張紙條。」傅宣燎抓緊時間問,「你看到了嗎?」

  時濛說:「沒有。」

  傅宣燎有些失落,又想著紙條不會跑,早晚能看到。

  他彎腰面向車裡的人,用傘擋開可能被風吹進去的雪。

  「那我待會兒……可以敲門嗎?」

  明明已經做了決定,偏要多此一舉地先問一問,傅宣燎也覺得自己有點毛病。

  可是他想知道,想確認,如果這種事也存在打分機制,時濛便是唯一能驗證他的努力是否有用的最權威的鑑定師。

  三顧茅廬初見成效,昨天離開馬老師家時,傅宣燎才第一次享受到被主人送到門口的待遇。

  交代完鑒畫的行規後,老神在在地講了些別的:「我這個徒弟木訥又固執,給他糾個毛病,他能半天不吭聲,問就是沒聽進去。眼光倒還不錯,無論看畫還是看人,我想他會選你,必定有他的原因。」

  傅宣燎迫切想知道這個原因是什麼,他好擺脫抓瞎的現狀,揚長避短,牢牢抓住時濛的心。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後不久,時濛手機上也收到一條來自馬老師的消息。

  歷盡千帆的老人家說:雖然我說過別困住自己,別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樹上,但是如果這是一棵聰明的、知錯就改的樹,吊一吊也不是不行。

  等這樹長大長高,說不定坐在上面的人,能看到更多更好的風景。

  眼下傅宣燎杵在車門外,倒有幾分「樹」的樣子。

  為人遮風擋雨,也需要沃土施肥,給點鼓勵。

  於是時濛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淺淺揚唇,告訴他:「等你敲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