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一直開到下午四點。閱讀
後半程傅宣燎心不在焉,握著手機頻頻走神,終於在會議結束後,心中愈演愈烈的不詳預感,促使他撥通了時濛的號碼。
第一遍沒通,隔五分鐘打第二遍,依然無人接聽。
傅宣燎以為時濛在耍什麼欲擒故縱的把戲,直接將電話打回家去,蔣蓉接了,說時濛上午出去了,還沒回來。
「他出去幹什麼?」傅宣燎問。
「打疫苗,他被貓抓傷了手。」蔣蓉說。
傅宣燎皺眉:「貓?」
昨晚他跑出去,淋一身雨回來,就是為了讓貓抓一把?
是那隻叫木木的貓嗎?
傅宣燎想起那是時濛親生母親的貓,托給時濛照顧過一段時間。
而他的親生母親……
印象中唯一一次與那個姓楊的女人見面,還是在念小學的時候。
有次學校組織去郊外春遊,中高年級圍坐在一起,傅宣燎看見時濛從隊伍里跑出去,喊那個女人「媽媽」,那個女人卻不理會他,反而讓他把同班的時沐叫過來,往時沐手裡塞了一大包零食,笑得很慈愛。
木木,姓楊的女人,錯位的愛意——每一件單看都沒什麼稀奇,串聯起來便有些古怪。
不過現在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傅宣燎交代蔣蓉道:「時濛回家了給我打電話。」
「那你呢,什麼時候回來?」蔣蓉問。
抬頭看一眼掛在牆上的鐘,傅宣燎對即將到來的應酬場合頗為抗拒。
「吃過晚餐回。」他說,「我儘快。」
事實上等到在包廂里坐下,何時能走就由不得他了。
李碧菡做東在市區某高檔酒店定了一桌,盛情邀請請今日幫助她的朋友們賞光,之後傅宣燎還要仰仗她幫忙,這個面子無論如何都要給。
時思卉在開席前趕來,豪爽地自罰三杯,說了一番感謝的話,然後特地斟滿一杯酒到傅宣燎跟前,感謝他今日前來助陣。
「幸好有你在。」時思卉不勝酒力,喝了兩杯就臉頰酡紅,看得出來確實很高興,「這麼多年,壓在我心口的大山,今天終於被移平了。」
中途接到時懷亦的電話,兩廂沉默一陣,那頭並未對傅宣燎今日倒戈的舉動言語苛責。
「反正股份就算落在思卉頭上,也是我時家的。」時懷亦嘆了口氣,說,「你們何苦來這一出對付濛濛呢,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他什麼都沒有了。
直到夜裡散席,傅宣燎滿腦子都是這句話。
起初他覺得,時濛那樣強勢厲害,有什麼是他得不到的?
後來細想,才發現時濛擁有的其實少得可憐。
他沒有美滿的家庭,沒有疼愛他的父母,在外面也只是旁人口中的「野種」,連個體面的身份都得不到。
更遑論他萬般強求的愛情,猶如水中撈月,到頭來一場空不說,如今被「背叛」還蒙在鼓裡。
一切塵埃落定,傅宣燎才萌生出些類似不忍的念頭。
回去的路上,蔣蓉來消息說時濛還沒回去,傅宣燎又給他打了幾個電話,均未被接聽。
內心的不安逐漸擴散,等紅燈的間隙傅宣燎又翻了一遍手機通訊錄,長長一串人名,一個與時濛相關的都沒有。
從前都是時濛纏著他,電話一通接一通不厭其煩地打來,他心情好才接一下。眼下情況反轉,除卻不適應,傅宣燎只驚訝於近五年的相處,他對時濛的了解竟然這麼少。
少到連時濛可能去哪裡都不知道。
茫然了一陣,猛然想起時濛有個叫江雪的經紀人兼好友,傅宣燎趕忙撥通了高樂成的電話。
周末的這個點,高樂成一般在鬼混,電話也是隨打隨接,聽筒里傳來的背景音往往是靡靡的爵士樂。
這次不知怎麼的,打了兩遍才被接通,背景音也安靜得詭異,以至高樂成的說話聲格外刺耳。
「老傅,我剛要給你打電話。」他喘氣微急,腳步聲清晰,似在平滑的路面上疾走,「來市三院一趟吧,我和江雪剛到,你家……時二少的情況不太好。」
時濛不知道自己睡著了還是醒著,或者已經死了。
眼前是一條蜿蜒悠長的路,零星燈火亮在遠處,指引著前進的方向。
倦意在搖晃中愈漸濃郁,時濛聽見有人喊他:「醒醒,別睡,馬上就到了。」
他甩甩腦袋打起精神,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一片荒山之中,夜風寂靜,耳畔唯有樹枝與葉片招擺摩擦的嘩嘩聲響。
而背著他的人,身量不過少年模樣,背負著另一名少年的體重走崎嶇山路何其不易,累得呵氣成白,倒是中和了些低氣溫的寒冷。
用手電筒光照了照自己的手,時濛通過掌心的寸余劃傷確認這是自己回到了十三歲的冬天。剛升上初一的他參加學校舉辦的一場冬令營,自由活動時候不慎跑遠,在深山裡迷了路。
背著他的人顯然也好奇他為什麼跑到這裡,粗喘之餘不忘打聽:「你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老師不是叫人通知大家集合了嗎?」
時濛聽見十三歲的自己回答:「沒有人通知我。」
背著他的少年沉默了一會兒,見怪不怪地說:「那幫人幼稚又無聊,就會恃強凌弱欺負新來的。」
他繞開了時濛被排擠的主要原因,刻意忽略了「私生子」「野種」「妓女生的」之類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語,只教時濛該如何自保:「平時離他們遠一點,他們說的那些話,也別往心裡去。」
說的是自由活動之前,時濛在餐廳被一夥兒高年級的擠兌,急不擇途地躲,不小心把飯盆打翻在身上的事。對此時濛既覺得丟臉,又很難過,可他不善表達,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我已經往心裡去了。
「晚餐時間我沒在,後來才聽說這事。」背著他的男孩自顧自說著,「等回頭有機會,我幫你把飯盆扣他們腦袋上。」
時濛先是愣住,而後彎起唇角,在寒風中露出一抹淺笑。
他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只是我剛好找到你。」背著他的人反問道,「要是換作別人,你也會覺得他好嗎?」
時濛搖搖頭,心想,你可不止這些好。
在無人知道的地方,你是顆太陽,將前路照亮的同時,為孤寒的生命燃起一束暖光。難怪啊,叫人挖空心思也要留,費盡力氣也要搶。
可惜再漫長的路總有盡頭,海市蜃樓再美也不過一場假象。
前方人聲鼎沸,燈火通明,屬於兩個人的世界走到邊緣。
時濛從他背上跳下來,深吸一口氣:「你走吧。」
背了他一路的少年轉過身來,略顯單薄的肩膀之上,是一張深刻在時濛腦海里的面孔。
這張臉五官優越,擺出任何表情都足以令時濛痴迷。
有時候沒有表情,有時候眉宇間隱現怒氣,更多的時候是笑,或傲慢,或輕佻,後來只剩自嘲譏諷與無甚感情的冷笑。
他們原本有不輸旁人的美好開始,最後弄成那樣,誰錯得更離譜已然不再重要。
「你走吧。」時濛說,「我放過你了。」
回到你該去的地方。
面前的少年似有不解,站在原地不動:「那你呢?」
時濛回頭望,來時的路黑暗闃靜,沒有一點亮光。
他卻不再畏懼,眨了下眼睛,將黑暗看得更分明。
孤舟應當回到海里去。
「我也回到我該去的地方。」
偏離走向的記憶片段中,偶爾插進一些混亂的動靜。
先是身體不斷被搬弄折騰,一群人圍在四周,用冰冷的器械在他身上左搗右戳,緊接著是成串的腳步聲,來來回回,不止不休。
時濛聽見有人在說「對不起」,說「都怪我最近忽略了你」,哭聲悲傷婉轉,叫人心碎。
他想說話,想對江雪說別哭了,我把自己弄成這樣怎麼能怪你。剛要開口,沒受傷的手被另一隻掌心寬大的手握住,輕柔摩挲間,熟悉的溫度傳來,卻令時濛心生退意,暫且放棄回到現實。
後來又陸續有人前來,除了前來調查的公安人員,還有幸災樂禍的,走個過場的,該出現的不該出現的都來了,真心替他惋惜的也不少。
「這孩子,還是把自己困住了。」時濛聽見馬老師的嘆息,「希望你在夢裡,能找到逃生的出口。」
時濛便心安理得地在現實與幻境的夾層中遊蕩,睜開眼睛、所有感官與世界恢復連通的那一刻,他還懵懵懂懂,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
四面牆壁的單人病房,點滴注入身體的藥水,床頭顯示星期四的日曆。在夢境中歷盡千帆,放到現實世界不過幾天而已。
確認自己活著,出現在時濛腦中的第一個念頭,還是逃離。
幸而醒來的時候病房裡沒人,時濛撐著身體下床,先用被包得嚴嚴實實、難以活動的右手拔掉左手背上的針頭,然後扶著牆摸到放在沙發上的一件西裝外套。
光憑款式和大小就能判斷出這衣服屬於誰,時濛不想拿它,可是沒得選。
他把外套披在身上蓋住病服,趴在門板上通過耳朵確定外面的情況後,擰動把手開門,小心地穿過廊道走向樓梯間。
為避免碰到人,時濛選擇走樓梯。
許是因為緊張,他一時半刻並未察覺不適。
從四樓步行至樓下,裝作路人走出醫院大門,穿過兩條街,在某商業廣場前的長椅上坐下,時濛才遲滯地被傷口傳來的疼痛弄白了臉色。
做了幾個深呼吸,在心理作用上得到緩解,時濛得以將注意力從疼痛中挪出一部分,放到其他感受上去。
好不容易掙脫身心的枷鎖,不該辜負這難得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