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受到襲擊的野獸做出的第一反應永遠是回擊,傅宣燎也不例外。

  與皮肉糾纏的牙齒還沒鬆開,他就強行抽出了自己的胳膊,反手精準地掐住面前人的脖子,猛一使勁,將襲擊者推到對面牆上。

  踉蹌兩步,劇烈的撞擊逼出喉間一聲悶哼,竄入鼻腔的鐵鏽味令視線花白了一瞬,待猛吸一口氣,眼前的面容逐漸清晰,時濛才慢慢卸了力氣。

  手背牽起的疼痛令傅宣燎面目猙獰,察覺時濛放鬆身體,他又覺得好笑:「真以為我不敢動你?」

  走廊透進一點燈光,傅宣燎背光站著,深邃五官在臉上裁出連片陰影,時濛眯著眼睛凝望他,在愈漸稀薄的喘息中,將貪戀痴迷藏在黑暗裡。

  一方放棄掙扎,角斗便失去意義。傅宣燎鬆開五指,背過身去迎著光抬起手看傷處,低聲咒罵了句什麼。

  去樓下問阿姨拿藥箱的時候,碰到身披浴袍端著紅酒杯從樓上下來的時思卉。她找了個空位坐下,瞧了一眼傅宣燎手上的傷,笑說:「都出血了,要不要打個破傷風?」

  傅宣燎沒理會,清洗完傷口擦了碘酒,轉身就要上樓。

  時思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要是我弟弟還在,何至於……」

  後面的話壓在喉嚨里,傅宣燎也不想聽,抬腳拾級而上。

  許是喝多了,時思卉有些口無遮攔,起身追問:「你就這麼認了嗎?你忘了時沐,忘了答應過他的事了嗎?」

  腳步一頓,傅宣燎沒有轉頭。

  「你們都忘了。」他平靜地說,「我還記著那些做什麼?」

  時濛畏寒,冬日裡總是將房間裡的暖氣調得很高。

  進屋甩上門,傅宣燎把脫下的大衣丟在床上,環視一圈,沒人,應該在洗澡。

  這間二樓最里側的房間是個套房,臥室、小型客廳加上衛生間,功能齊全,原本是時家老爺子留給最寵愛的兒子的臥房,幾年前被搶了來,成了時濛發瘋的地方。

  回頭品了品「搶」這個字,傅宣燎伸開雙腿背靠沙發,勾唇譏誚一笑。

  可不就是搶麼,時沐有的他都要有,無論死物活物,統統先搶來再說。

  衛生間隔音很好,時濛洗完出來的時候,看見歪在沙發閉目養神的傅宣燎,先是一愣,像是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回來,接著視線向下,掃過他搭在膝蓋上的手,不過兩秒又移了開去,逕自走向陽台。

  傅宣燎睜開眼時,入目的便是裹在沉沉夜色中的頎長身影。

  與開著空調蓋棉被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時濛喜歡在暖氣充足的房間裡打開窗戶看夜景。

  不算溫柔的風撩起浴袍空蕩的袖管,現出常拿畫筆的纖長手指,拂過耳畔濕漉漉的發尾,露出綴滿水珠的白皙脖頸,其中隱約能見幾枚突兀指印,如散落雪地的點點猩紅。

  不得不承認,是一幅極其撩人的畫面。

  於是傅宣燎站起身,跨步上前,長臂攔過細韌腰肢,兩人摔進柔軟床鋪里滾一圈。

  借著姿勢先埋首進尚余水汽的頸窩,將露未露的齒沿著紅痕粗魯啃咬,傅宣燎忽地仰起頭,居高臨下地問:「疼嗎?」

  本意想讓時濛服軟,誰想他坦然地承認了:「疼啊。」

  弄得傅宣燎沒好氣,擒住時濛肩膀的手不受控地用了點力氣:「那還咬?」

  身下的人眯著眼,仿佛痛於他來說也是享受。

  「不過……」時濛貼上來,蒸騰熱氣黏住沙啞嗓音,「我會讓你更疼。」

  這一晚,分不清誰贏誰輸。

  次日醒來,傅宣燎瞧著鏡子裡昨天還算得上完好的身體又添了幾塊青紫,扯了下嘴角,又被唇邊的抽痛弄得皺眉,表情不可謂不糟糕。

  拿起外套穿上的時候,偶然瞥見搭在沙發扶手上的白襯衫,傅宣燎不舍放棄挑釁的機會,扭身問時濛:「哪兒弄來的?」

  剛睡醒的時濛陷在凌亂被子裡,聞言輕飄飄瞥一眼。

  傅宣燎拎了那襯衫丟到床上:「昨天沒看仔細,穿上我瞧瞧。」

  半張臉被蓋住,被窩裡伸出一截藕白手臂,隨手掀開襯衫,時濛翻了個身,用屁股對著搗亂的人。

  想到昨晚這人在自己身下輾轉呻吟的模樣,傅宣燎走到床邊,單手撐在時濛身側傾身壓下,貼著他薄薄一層耳廓,皮笑肉不笑地說:「你不穿,我怎麼知道是青出於藍,還是東施效顰啊?」

  十月的第四個星期天上午,時濛起床後先撕掉用紅筆圈上的星期六那張日曆,然後拿出美工剪刀,把只穿了一次的襯衫剪得稀碎。

  頂層閣樓冬冷夏熱,家裡沒人願意上去,時濛問父親要來布置成了畫室。

  上個月完成的那副薄塗畫已經干透,指腹輕輕拂過畫布上的斑斕色塊,時濛動盪顛簸的心緒終於安定下來。

  他將畫布從畫架上摘下,捲成一束塞進身後的背包里。

  出門下樓的時候碰到從二樓房裡出來的時思卉,經過一天休憩,她束起頭髮戴上眼鏡,又恢復了職場精英的幹練打扮。

  看見時濛身後的畫,時思卉問:「去孫老師那兒?」

  時濛走在前面,悶悶地「嗯」了一聲。

  「他就是個帶藝考美術生的。」時思卉略帶譏諷地,「你不都能靠賣畫賺錢了嗎?還要跟他學?」

  「……嗯。」

  兩人同時下樓,一齊走到外面,陽光灑在身上的時候,時濛嘴角和脖子上的痕跡暴露無遺。

  翻湧而上的憤恨不甘被強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輕蔑和譏誚。瞧著時濛那過分精緻的側顏,時思卉說:「你母親也住在那附近吧?」

  時濛伸手拉開車門,聞言偏頭看去,神色些許迷茫。

  「勾三搭四的毛病難改得很,尤其是當第三者,橫刀奪愛什麼的。」說著別人的事,時思卉的目光卻緊緊盯著時濛,「你可得看好她,別再讓我們時家跟著丟臉。」

  路上等紅燈的時候,車窗外的路邊有個小孩走路摔了跟頭,被母親模樣的女人抱在懷裡哄。

  如果說疼了會哭是天性,那麼疼多了學會沉默便是天分了。時濛看見那孩子還是哇哇哭個不停,神情如死水般漠然,甚至覺得很吵。

  孫老師家住城東,老小區多層的一樓。時濛把車停在北面圍牆下,走進鐵門半掩的院子前,先把毛衣領口往上拉了拉,然後越過朝西的門洞,徑直爬台階進了主屋。

  上了年紀人的住一樓總沒有關門的習慣,何況隔壁就是自家繪畫班。孫雁風正往食盆里倒貓糧,就聽自家貓「喵」了一聲,從斗柜上跳下去,扭著屁股走到門口。

  「濛濛來了。」看清來人,孫雁風招手道,「站著幹嗎,快進來坐。」

  時濛在桌邊最靠外面的椅子上坐下,皮毛油光水滑的橘貓在桌下圍著他的褲腿蹭來蹭去,他不動聲色地收了收腿。

  「它倒是黏你。」孫雁風端著茶壺回到客廳,給時濛斟上一杯,「平日家裡一來人就躲沒影,看來它跟你有特別的緣分。」

  接過熱茶捧在手心,時濛才得空漏點餘光看下頭的貓,那貓剛好也仰起腦袋看他,四顧無言,目不轉睛,仿佛坐實了「緣分」二字。

  習慣了愛徒的寡言,孫雁風轉身去搬畫架,像每個上了年紀的老頭那樣邊做事邊說閒話:「你媽媽最近也養了只貓,撿的,黑白花,叫木木,木頭的木,你要是哪天得空啊……」

  布完畫架轉身,看見時濛已經將帶來的畫布鋪在桌上,用刷子上光油了,看樣子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孫雁風嘆了口氣,在邊上看了會兒,負手回屋去了。

  隔壁就是繪畫班,工作日孫雁風在學校美術教室帶藝考生,周末在家授課,星期天上午學生最多。

  因而時濛擁有了半日寧靜,給畫作仔細刷了油,裱了窄邊木框,一忙就是三個多小時。

  中途有一段插曲,找螺絲刀的時候拉開斗櫃的抽屜,發現裡頭卷著的幾幅畫,其中一副散開了露出標有署名的一角,清秀的「沐」字令時濛想起了早上傅宣燎口中的「東施效顰」。

  時濛微張的唇抖了幾下,手掌握緊又鬆開,到底念及不是自己的東西,強行收斂了破壞的欲望。

  不到中午,時濛便要走了。

  留他自是留不住,孫雁風忙洗了手從教室出來:「畫還是老樣子,我看情況幫你賣了?」

  時濛點點頭,說:「謝謝老師。」

  不想讓人空手回去,孫雁風摸了斗柜上的一條煙往時濛包里揣:「老朋友送的,都不知道我肺不好,勁兒小的也抽不得了……」

  背包拉鏈被拉嚴,時濛沒讓東西進包里。

  「我也不抽了。」他說著,把空癟癟的包甩到肩上。

  孫雁風霎時一怔,把人送出門才想起來問:「怎麼不抽了?」

  印象中時濛剛學會抽菸不過半年,正是癮大的時候,上個月來這裡時口袋裡還揣著包女士煙。而且這孩子固執得很,長輩的勸導一概不會聽,能讓他做出改變的只有他自己的命令。

  然而時濛並不想解惑,只丟下一句「戒了」,繼續往外走。

  「你媽媽最近身體不好。」孫雁風跟了上去,像是怕沒機會說,「她很想你,有空的話,去看看她吧。」

  從一個長輩口中說出這種類似請求的話,時濛卻絲毫沒有動容的跡象。

  正午日頭高懸,他抬頭望天,太陽散開的光暈一圈連著一圈,仿佛無窮無盡,照著他蒼白無血色的臉,頭暈目眩。

  又是傍晚,時濛做了個夢。

  漆黑的,只有聲音,零碎的聲音,碗碟砸下的刺耳,桌椅倒地的轟鳴,雷聲,雨聲,在沒有陽光的陰暗角落裡,如同黴菌瘋狂滋生。

  他聽見母親歇斯底里的哭喊,同伴童言無忌的嘲笑,畫紙被撕碎的聲音飄在很遠的地方。

  「我叫時沐,是你的哥哥。」稚嫩的童音。

  「在這個家裡,你必須擺正自己的位置。」威嚴的男人。

  「救救他,救救他吧,媽媽求你了。」尖銳的女聲。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帶著哭腔的指責。

  「你以為進了這個家門,就是時家的人了?」事不關己的提醒。

  「等著吧,你會遭報應,你們都會遭報應的。」鋪天蓋地的詛咒。

  ……

  時濛在夢中捂住耳朵,在椅子上蜷縮身體,驚醒時甚至分不清自己身處何地。

  緩慢地伸出手,落在窗外一片朦朧黑暗裡,神智回復清明的同時,時濛想起今天是最討厭的星期天,懨懨地再度合上眼。

  又要等上六天,等到下個星期六……

  「醒了?」一道低沉嗓音自身後傳來,打斷了時濛的思緒。

  先是肩膀一縮,待到反應過來是誰在房間裡,時濛幾乎是立刻扭過身去,赤腳踩地站起身。

  夢裡最後的聲音來自一個男孩,與所有人都不一樣,他說:「你畫得真好看。」

  還說:「別怕,這裡沒有人會欺負你。」

  為了守住這方安全的領地,時濛不管不顧地撲了上去,把人抱在懷裡的時候,倉皇的心跳才重歸平靜。

  耳邊響起一聲低笑,被抱住的人在很近的地方開口:「看到我這麼高興?」

  時濛不說話,也不動。

  似是覺得他的反應有趣,傅宣燎又笑了一聲:「你的鞋呢?」

  不想聽下去,時濛故技重施,後仰身體,封住他亂說話的嘴。

  這一吻相比昨天多了溫柔,少了蠻橫,也許因為昨天受了傷,不得不收斂。

  還因為今天是星期天,多一點都算偷來的。

  克制與放肆既矛盾又和諧,唇齒纏繞的尾聲,傅宣燎低頭,看見時濛攀上他腰的兩條腿,忍不住嗤道:「你還真是不客氣。」

  細瘦腳踝在後腰交叉,裸露的腳背隨著呼吸晃動起伏。時濛將雙手環在傅宣燎脖子上,後背貼著冰冷白牆,眼底卻被有溫度的顏色填滿。

  對視的剎那,傅宣燎愣了一下,神色幾分詫異幾分陰鬱,轉瞬又變回混不吝的笑。

  溫熱吐息噴在頸側,傅宣燎湊近,半真半假地問:「時濛,你不會真的喜歡我吧?」

  很久以前聽說,得到雙方當事人認可的記憶才稱得上一段真實的故事,而被一方遺忘掉的,最多只能算一場譁眾取寵的獨角戲。

  此刻的時濛忽然想起正午見過的太陽,灼燙,刺眼,卻還是讓人想要靠近。

  於是他選擇閉上眼,收緊臂膀,再疼也緘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