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月的第一周對於時濛來說過得很慢。

  他完成了一幅畫作,開始起草另一幅,動了畫人像的心思,又擔心畫慣了風景畫不好人物,遂找了些書來學習。

  得知此事的江雪很是無語:「你都是這個級別的畫師了,還需要看書學習?」

  當然要的。

  就像學著與人相處一樣,不久之前時濛還堅持自己的方法,認為手段足夠強硬,能把屬於自己的綁在身邊就好。而現在,他嘗到了服軟的甜頭,發現傅宣燎的態度也在隨之改變,變得願意靠近,變得溫柔。

  沒有人生來就喜歡爭鬥,時濛覺得這樣很好,再多一點時間,說不定……

  時濛止住想像。

  處在一個全然陌生的領域的他並不敢輕易預期結果,總之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他就很滿足。

  忙到周六,時濛起了個大早,下樓的時候時懷亦和李碧菡正在用早餐,本想避開,時懷亦招呼他道:「小濛起這麼早,來,吃點東西再出門。」

  時濛只好過去,被安排在長桌的正中,夾在兩人中間的座位。席間但聞刀叉碗碟碰撞的輕響,若非知道內情,任誰看了都會以為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家人。

  時家規矩多,只有在早餐桌上稍微寬鬆些。時懷亦食畢放下餐具,問時濛最近在忙什麼,時濛說畫畫,他又問要不要幫他聯繫學校讀研,時濛搖頭拒絕了。

  時懷亦說如今的學校氛圍開放包容萬象,與許多年前大有不同,意在告訴時濛不必擔心當年的鬧劇重演。

  可時濛就是從那次之後更加畏懼與人交流,並且害怕人多的地方,好在他的工作多數時候都是自己一個人待著,需要跟人打交道部分都交給江雪,讓他重返人群密度極高的校園,他自是抗拒。

  時懷亦大概也就是隨口一提,見他也不願意也不勉強。倒是先前一直不出聲的李碧菡聽他說不想回學校,勾唇輕蔑一笑,似在嘲他不求上進。

  當年時沐二十不到就考上了美院研究生,若不是因為病重,現在都畢業了。

  時濛咬著叉子,牙齒不自覺用力,硌得發疼了才鬆開。

  李碧菡今天似乎不打算出門,穿了簡單的家居服,如瀑黑髮松松挽在腦後,面前放著一杯果汁,碟子裡只有吐司夾蔬菜,還有一顆吃了一半的煮雞蛋。

  時濛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不由自主地關注她,許是因為在這個家裡受到過她的照顧,喝過她煲的湯,哪怕她做這些並非自願。

  快吃完的時候,時懷亦問時濛這麼早去哪兒,時濛說接貓。

  「貓?」時懷亦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哦,就你上次跟我說的,你孫老師家的貓?」

  時濛含糊應道:「嗯。」

  養貓在時家不算小事,時濛提前幾天向時懷亦報備,怕提到楊幼蘭橫生事端,謊稱是孫雁風家的貓,很快獲得了批准。

  時懷亦點點頭,叮囑道:「你孫老師於我們家有恩,好好照顧他的貓。」

  所謂的「恩」無非是當年勸服楊幼蘭把時濛送回時家,並從年紀還小的時沐那邊入手,想辦法出主意讓時家上下接受了時濛的存在。

  不過於時懷亦來說這是恩情,於李碧菡則是一場陰謀,或者說災難,幸福的四口之家突然加入一個外人,雖然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但一起生活又是另一碼事了。

  因此李碧菡聽到孫雁風的名字便拉下臉,聽說要幫他養貓,更是嫌惡:「家裡哪還有養貓的地方,弄得遍地貓毛誰收拾?」

  時濛說:「我會管好它,不讓它亂跑。」

  李碧菡不置可否,交代阿姨晚餐好好準備,就起身上樓去了。

  時懷亦本想留她多聊一會兒,被抹了面子有些尷尬,只好對時濛說:「早去早回吧,今天你傅伯父傅伯母會來家裡吃晚飯。」

  路上,時濛幾經猶豫,還是沒有給傅宣燎打電話。

  他想問傅宣燎為什麼不告訴他晚上他們一家會來吃飯,又猜測說不定傅宣燎認為這是很平常的事,才沒告訴他。

  難怪上周沒答應他一起出去,原來是另有安排。

  而且江雪提醒過他不要太黏人,看得太緊只會把對方的心越推越遠。

  這一點時濛是信的,因為江雪還告訴他對付傅宣燎這種男人必須來軟的,越是霸道強勢對方越是反感,你不在乎他反而急了,說不定馬上顛兒顛兒地回來哄你,主動送到你手上。

  抬起左腕,藍寶石在太陽的照耀下流光璀璨,想起傅宣燎裝作不在意為他戴上手鍊的樣子,時濛彎唇,漾開一抹淺笑。

  原來不用搶,他也會知道我喜歡,知道我想要。

  許是這顆藍寶石實在太惹眼,時濛進到楊幼蘭在城東的居所時,首先被注意到的也是手腕。

  「哪兒弄來的石頭,這麼大顆。」楊幼蘭咋舌道,「你爸給你買的?」

  沒找到拖鞋,時濛站在門口進退兩難,悶悶地否認道:「不是。」

  好在孫雁風也跟了出來,熟門熟路地從一旁的鞋櫃裡拿了雙拖鞋放在地上:「外面冷,趕緊進來吧。」

  來前時濛能猜到孫老師也在。昨天微信聯繫的時候,孫老師讓他早點出門,說一起吃午飯,當時沒說在哪兒碰頭,原來就是在楊幼蘭家。

  進到屋裡,時濛坐到沙發最靠邊的位置,過了兩分鐘,又往邊上挪了挪。

  這個家不是他住到八歲的那個家,是四年前時懷亦過戶給楊幼蘭的房產。

  所以地段和戶型都不錯,一百來個平方也還算寬敞,和當年那個鑽風漏雨的小平房完全不一樣。時濛先是看一眼餐廳廚房的窗,又望向對面客廳陽台的窗,想起江雪買房子的時候曾給他科普過,這叫南北通透。

  「傻看什麼呢?」楊幼蘭尖細的嗓門適時打斷了他的觀察,「過來幫忙。」

  時濛屁股還沒坐熱便站了起來,在廚房的水池裡洗了手,幫著一起包餃子。

  他六歲就會包餃子,如今做起來也不手生,孫雁風見他包的餃子圓滾滾,褶子也捏得整齊漂亮,笑得眼睛眯起來:「上得藝術殿堂,入得家裡廚房,濛濛真不錯。」

  楊幼蘭也瞥一眼,哼道:「還以為你住慣了大房子就不會回這破地方來了呢,沒想到還記得怎麼包餃子。」

  三人坐在一起吃了頓平靜的午飯。

  許是因為孫雁風在,楊幼蘭多有收斂,沒像從前那樣牙尖嘴利說難聽的話,盡往嘴裡塞餃子了。

  吃過飯時濛本想把碗洗了,孫雁風搶先占水池,讓他去休息:「順便找找木木,就是那隻貓,看看它又跑哪兒去了。」

  時濛沒養過小動物,來前用手機上網查了貓的習性,想著應該是家裡來了生人,膽小躲起來了,便往犄角旮旯里找。

  餐廳沒有,客廳沒有,陽台也沒有。好不容易在敞開著的一間臥室門口看到露在轉角處的一截毛茸茸的尾巴,時濛躡手躡腳走了進去,打算把貓抱出來。

  誰想這貓機敏得很,聽到動靜便扭身嗖地往外躥,時濛弓著腰正要抓它,被它衝出來嚇一跳,向後傾倒的瞬間扶住旁邊的斗櫃,貓沒抓到,倒把放在櫃口的書碰掉兩本下來。

  穩住身體,時濛先舒了口氣。幸好沒摔,上周右腳的扭傷還沒痊癒,再添新傷就麻煩了。

  倚著牆彎腰把掉在地上的書撿起來,時濛發現其中A3大小那本文件夾其實是畫冊。

  出於畫手的職業習慣的同時,他對畫冊這樣的東西出現在楊幼蘭的臥室里感到奇怪,隨手翻了兩頁,入眼便覺眼熟,視線移到右下角,看到「沐」字署名,才確認這些畫出自誰手。

  沒等時濛緩過神來,手中的文件夾突然被抽走,聞聲趕來的楊幼蘭瞪著眼睛,氣急敗壞地喊:「誰讓你進我房間,還亂碰我東西?」

  時濛張了張嘴,答不上來。

  緊隨其後趕到的孫雁風忙站到兩人中間,接過楊幼蘭手中的文件夾,似是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反應過來,說:「我說這本畫冊怎麼找不到,原來落在這兒了。」

  楊幼蘭還生著氣,聽了孫雁風的話不知怎的又有點心虛,別開臉含糊道:「是啊,你回去的時候記得拿走。」

  下午時濛想早點回去,孫雁風為把貓哄出來使勁渾身解數,用準備好的航空箱裝好,連同各種貓糧貓用品打包,提著送到樓下時還在喘。

  「年紀大了,不服老不行。」孫雁風擦著額角的汗,把航空箱遞給時濛,「這貓就是有點怕生,跟它混熟了就好。」

  時濛接過來,原本打算放後備箱,想了想還是打開後車門,把貓安置在座椅上。

  車挪到路口,孫雁風還沒回樓上,時濛降下車窗同他道別,他欲言又止似的彎腰湊到車窗前:「濛濛啊,你媽媽刀子嘴豆腐心,她說的話你別往心裡去。」

  時濛不知該如何回應。

  孫雁風又說:「她要是真不想你好,當初也不會把你送回時家了,對吧?」

  時濛沉默片刻,點點頭。

  孫雁風大概是放心了,直起腰來嘆氣道:「這些年,你受委屈了。」

  時濛並不能理解孫老師口中的「委屈」,畢竟他連委屈這種情緒都鮮少感知到。

  他猜孫老師說的多半是對時沐的偏愛,但是喜歡這件事本就無法控制,他能理解每一個喜歡時沐不喜歡他的人,至少時沐給周遭所有人的印象都是開朗、優秀,或者陽光、善良,沒見過他真實面目的人這樣認為一點都不稀奇。

  想起許多年前和時沐打過的幾次交道,尤其是四年前的最後一次見面,那張蒼白臉孔上得逞的笑,時濛打了個寒顫,握著方向盤的手心都滲出薄汗。

  回去的路上經過花店,時濛把車停在路邊,進去買了兩束花。

  也是江雪告訴他的,說花會使人心情愉悅,她最近也捨不得拒絕高樂成送來的花了。

  時濛想好了,紅玫瑰送給傅宣燎,洋桔梗插在樓梯拐角的花瓶里。李碧菡喜歡白色,下樓的時候看到,心情也會變好,說不定就不會計較他養貓的事了。

  他準備好了一切,幾乎迫不及待地回到家裡,看見車庫裡停著傅宣燎的車,更是不由得加快動作,著急到把貓忘在了車裡,快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取。

  手上東西太多,時濛先上樓把航空箱和一大包貓用品在臥室放下,然後抱著兩束花出去,把白色的那一束插好。

  想著剛才路過樓下書房的時候沒見裡面有人,客人多半在二樓的起居室,走在走廊里的時濛儘量放輕腳步,唯恐打擾。

  行至門口,才發現玫瑰還抱在手上。這是送給傅宣燎的,帶到長輩們面前顯然不禮貌,時濛只猶豫了一下,便轉身準備把花放回自己的臥室。

  就在這個時候,隔著一道薄薄的木質推拉門,起居室內傳出的說話聲令他停在了原地。

  「當年我就說,簽合約不合適,緣分不是這樣強求的。」李碧菡的聲音。

  緊接著是一道男聲,時濛不太熟悉,應該是傅宣燎的父親:「所以我們今天過來,就是希望能心平氣和地談一談解除合約的事。」

  如同一記重拳迎面砸來,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疼,劇烈的嗡鳴先自耳畔炸開,接著蔓延至腦中,迅速占據全部感官。

  時濛怔怔地站在那兒,被抽走了魂似的,手上的花脫力掉在地上都渾然不知。

  屋內交談聲止,有人走近,木門推開,一隻腳踩在凋落的火紅花瓣上。

  看見門口站著的人,傅宣燎先是愣住,而後略顯煩躁地皺眉:「你在這裡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