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楓城的冬天來得匆忙,跑幾場會議、簽幾份文件的功夫,第一場雪就從天而降。
天氣的突變給交通增添壓力,主城區的路上,車裡的傅宣燎正為前方大排長龍的車隊煩躁,接電話的語氣便不怎麼好:「有事說沒事滾。」
高樂成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賤嗖嗖道:「堵車了?唉,讓你考個飛機駕照……」
「你從城南到城西開飛機?」
「城西?怎麼不去城東老時家報導了?」
「時濛又臨時改了地方。」
「上回也這樣……哦,我知道了,約會。」
傅宣燎皺眉:「閉上你的嘴。」
高樂成非但不閉,還笑得開懷:「你家冰美人變聰明了,不再一味蠻攻,知道用技巧了,我們傅總的心怕是要守不住咯。」
「我又不是你,見一個愛一個。」
說起最近在追的人,高樂成很是苦悶:「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不喜歡花也不喜歡手寫情書的女人……是不是你們家冰美人的朋友都不太正常?」
傅宣燎無語:「那你還上趕著追?」
「新鮮嘛,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有女人對我這麼凶。」高樂成興奮道。
傅宣燎皮笑肉不笑:「那你怕是個抖M。」
打電話來自然是有事,高樂成切入正題:「傅總周末有空不?」
前面的車紋絲不動,傅宣燎雙手鬆開方向盤,仰靠在座椅上休息:「明天我爸媽回國。」
「那算了,接叔叔阿姨更重要。下周末呢?」
「應該有空。」
「就是那什麼,我們家在城郊新開了個度假村。」
「請我去玩?」
「嗯嘛,順便把你家冰美人……」
「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哈哈哈你知道就好,如果能順便把他的經紀人一塊兒叫來……」
「這我沒法打包票。」傅宣燎說,「你也知道,是我受制於他,不是他受制於我。」
「可別這麼說,明眼人都得看出來是他被你牽著鼻子走。」高樂成先恭維再扔糖衣炮彈,「其實我這兒有件有趣的事,不如咱們做筆交易,我告訴你,你幫我約人。」
「關於什麼的?」
「你家冰……」
「那還是別說了。」
「真不想聽?這事只有我知道,錯過可沒下家了。」
高樂成深諳吊胃口之道,原本沒興趣也給他弄出興趣了。
猶豫片刻,傅宣燎說:「要是沒幫你約上……」
「成事在人謀事在天,沒約上我自認倒霉咯。」高樂成豁達道。
「那行。」傅宣燎商人頭腦,怎麼算這筆買賣都不虧,「你說吧,我倒要聽聽怎麼個有趣法。」
來到時濛發來的地址,傅宣燎髮現是家購物中心。
對於在初雪之日穿越大半個楓城跑來一家普通的商場這件事,換誰都很難沒有怨氣,加上周末人多,停個車都費了好大功夫,乘電梯上去的時候,傅宣燎看到窗戶里倒映的面孔黑如鍋底,仿佛不是去逛街,而是去砸店。
這份怒火在接到時濛的電話之後飆升至頂峰。
「什麼?你在南門?」傅宣燎在商場裡四處張望,「南門是哪個門?」
「商場外面有指示牌。」時濛說,「我在一家賣糖炒栗子的店鋪前。」
傅宣燎傻眼:「你讓我出去找你?」
「嗯。」
這家商場占地面積極大,如果不幸傅宣燎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北門,那麼去南門可能要繞行一大圈。
外面還下著雪。
「你就不能進來嗎?」傅宣燎試圖掙扎。
「不能。」時濛斬釘截鐵,「你過來。」
受制於人的傅宣燎只好咬牙衝出去,看到指示牌上的「北門」二字,氣沖沖地頂風向南走。
商場前有一片很大的廣場,周圍的樹和欄杆上掛滿彩燈。
初雪給人的第一印象總是浪漫,不少情侶在這裡牽手相擁或者拍照留念,穿梭其中的傅宣燎顯得格格不入,人高馬大,黑衣黑褲,這會兒更像來尋仇的了。
快到的時候,路前面有幾個年輕人占道跳街舞,一幫路人圍著看,傅宣燎幾次想從人堆里擠過去,都被突如其來的鼓掌喝彩以及人群騷動擋了回來。
糖炒栗子店的招牌近在眼前,傅宣燎徹底沒了耐心,站在人群中掏出手機撥電話。
接得很快,時濛顯然也在外面,聽筒里傳來呼呼的風聲。
「時濛。」這兩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傅宣燎咬牙切齒地命令,「你轉頭。」
於是撐著一把黑色雨傘的人轉過身來。
眼前搖晃模糊的線條迅速聚攏,仿佛失靈許久的視線對焦程序被修復,方才路過的的風景統統沒在腦海中留下印記,眼前的一幕卻出離清晰——
時濛穿著一件對他的體型來說過分寬大的白色羽絨服,整個人被包裹在黑白色的世界裡,有雪花飄落在他剪短的黑色發梢,嘴唇和鼻頭凍出來的一點紅是這幅畫上唯一不同的色彩。
不對,還有他看見自己後亮起來的眼睛。
傅宣燎看見那個不習慣出現在人多場合的傢伙,抬起胳膊沖自己揮了揮手,生怕自己看不見似的,又左右擺了兩下。
幾乎竄升到頭頂的火氣瞬間被澆熄,傅宣燎甚至不受控制地揮手回應,等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麼蠢事,臉色又黑了幾分。
兩人進到室內,從時濛手中接過熱乎乎的紙袋,傅宣燎才知道他守在外面是為了買這包糖炒栗子,剛才那家店門口排隊的人不少。
「還是熱的。」時濛說。
意思是趁熱趕緊吃。
上周約在汽車影院,也是時濛提前準備了小吃,當時傅宣燎就覺得哪裡不對勁,這會兒看見周圍也有買了栗子的情侶,都是男友在給女友剝,才領會到了什麼。
說不定時濛真把這當成了約會,所以竭盡「紳士」地照顧他。
這個認知令傅宣燎渾身不自在,兩人進到餐廳坐下後,他把手裡已經剝開的栗子放到對面的時濛面前:「你先嘗嘗。」
他的本意是找回主動權,沒想時濛捏起那顆黃澄澄的栗子肉,好比托著顆價值連城的寶石,送到嘴邊之前看了又看,差點沒捨得吃。
比上回在遊樂園那支冰淇淋還要寶貝。
給都給了,為了表現出無所謂,傅宣燎硬著頭皮問:「好吃嗎?」
「好吃。」時濛難得反應敏捷,回答迅速,「很好吃。」
傅宣燎警惕地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悄然發生變化,像培養皿中蠢蠢欲動的微生物。
他開始把這種變化歸咎於場景的改變——畢竟在公共場合,時濛會收斂脾氣,自己也不好隨便發作,就像在時家餐桌上,眾目睽睽之下只能保持微笑,權當修身養性。
反正關起門來,打得天翻地覆也沒人知道。
這麼想便舒服多了,吃過晚餐,兩人到樓上的茶吧小坐,閒著無聊的傅宣燎還故作輕鬆地同時濛搭話:「你這衣服新買的?」
時濛正拿著本巴掌大的硬皮本塗塗畫畫,聞言低頭看自己的衣服:「是的。」再抬頭看傅宣燎,「好看嗎?」
跟時濛相處久了的都知道,從這傢伙口中說出的話出除了祈使句幾乎就剩下肯定否定句,因此傅宣燎被他連貫自然的反將一軍弄得措手不及。
黝黑的瞳仁看似冰冷,被盯著卻又有一種實質般的熾熱。
逃避行不通,傅宣燎只好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讓聲音悶在杯子裡:「嗯。」
事實上確實好看,傅宣燎並不擅長說謊。
落在白色里的時濛像一支插在瓷瓶里的花,花莖纖細,花瓣是另一種白,仿佛內里是透明的,才能夠白得如此純淨。
時濛畫畫的時候很專注,削得只剩五六公分長的鉛筆側捏在手心,修長手指在紙上刷刷地塗畫,間或抬頭看一眼在臨摹的吧檯上的擺件,眼睛微微眯起,每一處光影都看得仔細。
大概沒有人會捨得掐斷這株充滿生機的鮮花。
這麼想著,傅宣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它曾幾度殘忍地掐住這株美麗花兒的命門,企圖將它毀滅。
對於自己下意識用了「殘忍」這個詞,傅宣燎回過神來便覺諷刺。
若按過分程度分級,偷竊別人的心血之作,還有不惜一切手段弄來想要的東西留在身邊,全然不顧旁人的自尊和意願,分明才是碾壓一切的殘忍。
我是瘋了才會覺得他可憐。
傅宣燎負氣般地收回目光,撐著下巴看穿戶外的路人,看木紋牆壁,看杯子裡漂浮的茶葉。
就是不看這朵看似純淨實則掰開全是心眼的黑心蓮。
時濛自是不知同行者豐富的內心活動,進門時他就注意到門口的中式壁龕燈,覺得很美,當即便掏出紙筆臨摹。
換做別人,第一時間必會選擇掏出手機拍下,可是時濛習慣了用畫筆記錄所見,一旦投入便沉浸其中,畫到收尾部分才想起對面還坐著個人。
傅宣燎從來不是耐心充足的人,以往這種情況早該坐不住了,今天如此安靜……
時濛放下筆和本子,小心地湊過去觀察,然後得出結論——是因為睡著了。
托著下顎的手變成平放於桌面,上頭壓著一張睡著了都皺著眉的臉。時濛稍稍歪頭,將視線方向擺到與傅宣燎平齊,看著他稜角分明的面部輪廓、山丘般挺立的鼻樑,以及閉上才能發現很濃密的睫,近乎貪婪地一遍又一遍。
只有這個時候,傅宣燎才是溫柔的。他不會說讓人難受的話,不會用近乎怨恨的眼神看自己。
時濛想讓他不要恨了,可是怎麼能不恨呢?光線的錯位尚能讓同一處景象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效果,好比由於角度不同被掩蓋的事實,人們只會相信自己看到的冰山一角。
所以連安靜的時光都珍貴得像是偷來的。
時濛伸出手,心想就一秒也好,讓我牽牽他的手,不用擔心被甩開。
哪怕就一秒。
其實在被觸碰之前,傅宣燎就醒了。
他的警惕性向來很高,哪怕工作再累身體再疲倦,在公共場合也不至陷入深睡眠。不過這段小憩雖然短暫,竟也讓他做了個夢。
蟬鳴的午後,飄著浮塵的教室,他的視線只有細窄的一條縫,眼皮很沉,像是剛睡醒睜不開。
與困意掙扎的間隙,他聽見有腳步聲由遠及近,輕盈的,又有些膽怯,動作很輕地坐在他對面,窸窸窣窣一陣動靜,掀開了他蓋在腦袋上用以隔絕聲音的課本。
淺淡卻略顯急促的呼吸噴在發頂,越來越近,傅宣燎聽到在耳膜鼓動的心跳聲。
正當他抬起頭,打算把「偷襲者」抓個現行,眼前場景忽然變換,耳朵里也湧入許多嘈雜的聲音。
夢境與現實無縫交接,傅宣燎在瞬息之間擒住伸過來的手,捏著對方的手腕猛地按在桌面。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時濛受到不小的驚嚇,他瞪圓眼睛,條件反射地後撤,被傅宣燎用審視的目光打量,又心虛似的垂了眼,欲蓋彌彰道:「你醒了。」
待傅宣燎搞清楚狀況,倒也沒多加為難,鬆了手,含糊地問:「我睡了多久?」
時濛抽回手,把本子蓋好往口袋裡塞:「二十分鐘。」
晚飯吃過了,茶也喝了,開車回去的路上,傅宣燎望著出現在前車窗里與來時別無二致的夜景,好像還沒從燥熱的夢裡轉換到飄雪的現實,低喃道:「下雪了。」
時濛是打車來的,此刻坐在副駕,也望向窗外。
傅宣燎似乎聽到時濛「嗯」了一聲,又似乎沒有。
他想起去年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正在辦公室審批材料,聽見外面女員工驚喜的歡呼,望向窗外只覺茫然。
前年、大前年也一樣,為了將債台高築瀕臨倒閉的公司重新扶起,傅家上下傾盡全力,傅宣燎作為獨子自是不能袖手旁觀。從國外歸來後他便下工廠、旁聽會議、到處跑業務、參與商務談判……到逐漸接手公司成為決策人,高速旋轉帶來的成長足夠顯著,錯過的風景也數不勝數。
許多曾經對他來說很重要的回憶也漸漸變得模糊,不經意回想起的某些片段甚至會讓他懷疑是否錯記。
比如不久前重現於夢中的場景,雖然當時沒有抬頭,但是在傅宣燎已經存在的記憶中,在教室「偷襲」他的是時沐。然而方才抓住時濛、與那雙清澈眼眸對視的剎那,他沒理由地動搖了,不那麼確定了。
順著初雪的軌跡逐年往前倒推回憶,傅宣燎猝然抓到一個重要節點。
「八年前……」他迫不及待地向身旁的人驗證,「八年前的聖誕節,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