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走得慢,死得快

  高月樓。

  這場宴席,初時還算氣氛熱絡,人皆融洽,歡聲笑語。

  但到了此時,當陳王的話語,轉到了銀兩這方面,便讓這一場宴會,完全變了性質。

  在此之後,宴會的氣氛,隱約有了些異樣。

  尤其是對於莊冥而言,更是如此。

  各種複雜的目光,朝著他投來,有憐憫者、有嘲諷者、有幸災樂禍者、有平靜如常者。

  而莊冥在此,雖然談不上如坐針氈,但也頗不自在。

  他看著眼前的山珍海味,夾了一口,卻也只覺索然無味。

  只是前次,在樓船之上,他提前離席,而這一次,王爺在此,他便不可提前離席。

  東勝王朝的禮儀風俗,規矩秩序,一向頗有講究。

  長者在席,晚輩只得作陪。

  長者離去,晚輩方可散場。

  而在這場宴席中,論起地位,陳王最高,而論起歲數,林老最高……除此二人外,其餘人等,包括莊冥在內,若提前離席,便是大不敬之舉,無禮之徒。

  ——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在歌舞樂聲之中,宴席方是散去。

  林老稱不勝酒力,又夾了一口素食熊掌後,告退離去。

  而在此期間,莊冥只是陪飲了三杯,盡都以真氣化解。

  他本以為,陳王還會繼續發難,例如在酒量這一方面,讓他難堪。

  但陳王似乎也覺得,坑了莊冥二十萬兩,讓眾人知曉他莊冥依舊被王爺不喜,便已達到了目的,也就沒有再次發難。

  在飲過酒後,場中的氣氛,再度變得熱絡,那種異樣之感,似乎也消散了去。

  觥籌交錯,歡聲笑語。

  直至散場之時,眾人之間,仍然有些不知真假的唏噓不舍,有些人相互間又約好了,待下回再痛飲千杯,不醉不歸。

  莊冥則沒有多加理會,實際上,飲酒期間,也沒有多少人來找他寒暄。

  之前他初入高月樓,倒是不少人來跟他客套一番,甚至有人為前次官府查封莊氏商行時,表示觀望甚至隱約落井下石的舉動,表示十二分歉疚。

  但如今離開高月樓,眾人已知陳王對他仍然不善,便也沒有多少人敢再冒著得罪陳王的風險,去巴結這個不知何時就會倒下的十三先生。

  乾陽走在前頭,殷明推著莊冥,旁邊跟著侍女霜靈,離開了高月樓。

  不少目光朝著這裡看了過來,卻又收了回去。

  似乎沒有一人發現到,莊氏商行的十三先生,已經離開了高月樓。

  ——

  莊冥回望一眼,笑著搖頭,自嘲了聲。

  「人情冷暖,不過轉眼之間。」

  「我入高月樓,他們以為我與陳王化干戈為玉帛,故而為求生意上再度合作,而對我頗為熱情。」

  「我出高月樓,眾人皆知,陳王與我仍是不和,避免因此被陳王記恨,而讓自家蒙受損害,便視我如無物。」

  「常言道,世人熙熙皆為利來,世人攘攘皆為利往。」

  他拍了拍衣擺,笑道:「回去了。」

  霜靈略有遲疑,眼神中帶著幾分擔憂,道:「公子……」

  今夜宴席,陳王逼迫公子,不但讓公子難堪,更是折損二十萬兩之巨。

  這些年間,公子算無遺策,從未吃過這樣的虧。

  如今吃了這樣的大虧,又加上高月樓中,原先熱情的眾人,盡都避之唯恐不及。

  她心中頗是擔憂,隱約怕公子為此而心中積鬱。

  莊冥擺了擺手,笑道:「你覺得今日陳王勝我一籌,我便會失了心氣?還是覺得這些庸人的眼光,便能讓我心中頹然?不要看輕了你家公子,我心態若是如此容易崩潰,也難成大器,何以能有今日之成就?又如何去開創我未來之成就?」

  霜靈聞言,浮現笑容,狠狠點頭,嗯了一聲。

  說得也是,公子是何等人物?

  見過了多少風雨?

  從無到有,白手起家,得成今日的莊氏商行。

  陳王勝了一籌又怎樣?

  公子遲早會討回來!

  這些人疏遠了公子又怎麼樣?

  他們在公子眼中,也只是庸人而已。

  「走了。」

  莊冥這樣說著。

  但是話音才落,他眉頭一挑。

  殷明停了下來。

  乾陽轉過身子,面向那邊。

  霜靈不明所以,但卻被莊冥拉住了縴手。

  「不妨事。」

  莊冥笑了聲。

  霜靈只覺公子手掌比自己更為柔軟,卻又十分溫暖,心中微歡,臉上不禁浮現些許紅潤色澤。

  莊冥看向那暗處之人。

  只見那人徐徐走出,身著黑色衣衫,身材筆直,淡然道:「陳王麾下,見過十三先生。」

  莊冥平淡道:「是來取二十萬兩的麼?莊氏商行固然龐大,但如此巨資,也不是一日兩日便可籌齊的,須得等上一段時日,再交付官府……」

  那黑衣男子輕笑了聲,目光在乾陽和殷明身上掃過,稍有忌憚,只是最終落在莊冥身上。

  「十三先生切莫誤會,王爺一向體諒,今日不也讓您止住心中衝動麼?讓您莫要為了心中善念,為解救災民,便投入全副身家,足見王爺心如明鏡。」

  「呵呵。」莊冥笑了聲,道:「你這人倒是有趣,睜著眼睛說出來的話,倒像是個瞎子一樣,真是讓人想一刀劈了你。」

  「十三先生可莫要衝動,小人是王爺麾下,您殺了一批,已經讓王爺惱怒到了極點,再殺一個,必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黑衣男子含笑搖頭,說道:「王爺也不是多麼冷靜的人,否則今日也不會發難,您要是真殺了我,他定是不顧一切,先將你莊氏商行,盡數平了的,至於後果,便只好後面再說了……」

  「廢話少說,直說便是,你此來是替陳王傳來什麼話?」

  莊冥平淡道:「我懶得與你這下人置氣,陳王分量自然是高,他門下的狗還沒有資格在我莊冥面前狂吠。」

  黑衣男子面色微沉,冷聲道:「你倒是自視甚高。」

  莊冥緩緩說道:「我從不看低自己。」

  實際上,若按以往常理,無論對方如何張揚跋扈,他倒也不會過多得罪。

  此人畢竟是陳王麾下,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也須給些敬意。

  常言道,閻王好惹,小鬼難纏,別說民間商賈之流,就是許多朝堂上的官員見了這人,或許也都是放下身段,去賠笑討好的。

  可是現如今,莊冥與陳王,幾乎都撕破了顏面,怎還會顧及陳王麾下的一個武者?

  「王爺的意思是,二十萬兩,也不算少了。」

  黑衣男子緩緩說道:「所謂樹大招風,倘如這筆銀兩,經你莊氏商行出去,會引來怎樣的風波甚至禍患,你自己心知肚明……」

  莊冥平靜道:「那王爺是什麼意思?」

  黑衣男子說道:「王爺的意思是,他暗中替你捐出七成,餘下三成,再以莊氏商行的名義捐出,也免得你莊氏商行當了出頭鳥,引來不必要的禍患,王爺可是替你著想。」

  莊冥冷笑道:「不就是他要吃掉這七成銀兩麼?我給了便是……」

  黑衣男子悠悠說道:「你曾答應過王爺,從今之後,莊氏商行的一切得益,均分半數……這七成銀兩,不過十餘萬兩而已,遠不到半數的。」

  莊冥深深看了他一眼,才緩緩說道:「話已帶到,滾罷……」

  黑衣男子面上露出嘲諷之色,正要開口。

  嘭地一聲!

  乾陽神色漠然,緩緩抬腳。

  而在他腳下,街道上鋪地的石條,已迸出無數裂縫。

  「滾!」

  「好一位十三先生,真不把王爺放在眼裡。」

  黑衣男子驀然拂袖,倏忽退去,隱入黑暗中。

  莊冥目光冰冷。

  殷明倏忽而動,伸手一揮。

  地上的石塊,陡然被他勁風揮起,宛如利箭一般,射入黑暗之內。

  噗嗤一聲!

  驀然響起一聲慘叫。

  「莊冥!你敢!」

  「斷你一臂,權且作為教訓。」

  莊冥淡然道:「陳王只敢讓我破財,不敢發難而殺我,也不至於為你一條狗腿,而與我翻臉。」

  黑暗中一聲怒吼。

  莊冥微微閉目,輕嘆了聲。

  霜靈遲疑道:「公子?」

  她心中惴惴不安。

  這是公子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此人回去,必添油加醋,反正如此,便斷他一臂,泄我心中不快。反而,陳王會覺得,此人張揚跋扈,才觸怒了我,話也未必可信。只是,事已至此,信與不信,無關緊要,陳王必要殺我,而我也要動他。」

  莊冥睜開眼睛,抬頭看著天空中的月亮,伸手入袖中,撫摸著幼龍,語氣稍低,自語道:「我的力量,不足以蓋壓當世,用計終究只是取巧,縱然再去鑽研人心,制定謀劃,也仍然敵不住王權大勢的以力破法。」

  他悵然一嘆,感慨了聲,旋即低沉道:「事情,要加快進程了,在籌集二十萬兩之前,務必滅掉陳王。」

  他抬了抬頭,又望了望西側。

  東勝王朝的諸般物事,各類天材地寶,能夠得到的,他都已得到。

  但還遠遠不夠。

  「滅了陳王,穩住根基,便須得儘快處理海外,福老和岳廷那邊的事了。」

  ——

  高月樓中。

  角落之處。

  書生抬頭看了看星辰。

  旋即低頭,看著懷中的銅鏡。

  「怪事,陳王如日中天,竟有幾分災星罩頭的意味。」

  「尤其是剛才,他逼迫那位十三先生捐出二十萬兩,瞬息之間,運勢驟降,災星與他命星間隔,竟然縮短了一半。」

  「難道是陳王逼捐,暗中貪墨,將會事發,被朝廷所滅?」

  「可也不對……」

  書生眉頭緊皺,心中忽然想到了那個雙腿殘疾的年輕人,露出驚異之色。

  而就在這時,銅鏡傳來聲音。

  「這位十三先生,分明運勢被壓了一層,但是他氣度猶貴於陳王,而且他身上一股大勢,淵深莫測,遮掩了命格,造詣精深如本座,也看不透他。」

  「老師此言何意?」

  「陳王之劫,必是源自於此人。」

  「他不過人間商賈而已。」

  「他絕不簡單,不單是因為本座看不透他的運勢,更是因為,從頭到尾,面對執掌淮安權勢的異姓王,他也未有半分懼意。」

  「哦?」書生隱約想到什麼,略有沉吟。

  「他動了殺機,陳王運勢驟降,以本座料來,不出三日,陳王怕有滅頂之災。」

  「不是說聚聖山福地,斬盡了此界修行人麼?怎麼還有修行中人?」

  「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反正不要多加理會,你儘快煉就真氣,離開東勝王朝,離開這聚聖山福地。」

  「何必這麼急?」

  「急?知道本座是怎麼死的麼?」

  「怎麼死的?」

  「就因為走得慢了才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