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逝者已矣

  解決了這些清微宗的天微堂弟子,兩人繼續往琅琊府城行去。

  因為李玄都走不快的緣故,兩人足足走了一夜的山路,才終於走出那片林子,清晨的時候,在一處無名的山亭中休息。

  亭外有一道山泉順著山勢流淌而下,嘩啦啦作響。

  因為先前之事的緣故,李玄都想起了他和李元嬰爭奪宗主之事,又聯想到秦素的身上,不由問道:「素素,伯父打算讓誰接掌補天宗?」

  秦素依著一根亭柱,皺了皺眉頭,道:「我爹沒有提起過此事,他只是說補天宗不是我們秦家一家一姓的私產,他不希望我接掌補天宗,所以才會讓我拜在忘情宗的門下。」

  李玄都道:「難怪韓邀月會視你為眼中釘,他覺得忘情宗是他們韓家的私產,伯父讓你拜入忘情宗,便是謀奪他的私產。」

  秦素對於李玄都這個說法,深以為然,道:「韓邀月此人野心甚大,他不僅僅是想要忘情宗的宗主之位,恐怕就連補天宗的宗主位置也覬覦許久,想著能繼承我爹的衣缽,一人同時身兼兩宗之主。」

  李玄都附和道:「伯父的補天宗宗主之位連你都不傳,又怎麼會傳給他?分明是要傳給女婿的,這就不是老秦家的私產了。」

  秦素臉色微紅地橫了他一眼,道:「就知道耍貧嘴。」

  李玄都笑道:「我可沒說女婿是我。」

  秦素明知他是說笑,但還是有些著惱,快走幾步,不樂意搭理他了。

  李玄都嘆息一聲,只能拖著一條腿緊跟在後面。

  不過秦素有兩點好,一是不記仇不翻舊帳,再有一點就是心軟,走了沒多久,看李玄都跟在後面走得艱難,她又悄悄放慢了腳步,重新與李玄都並肩而行。

  李玄都輕聲道:「秦大小姐慈悲,知道體恤我這個受傷之人,感激不盡。」

  秦素哼了一聲:「你再胡亂說話,我便丟下你不管,任你在這荒郊野外自生自滅,以後江湖中便少了一個油嘴滑舌的登徒子,我從此也耳根清淨了。」

  李玄都笑道:「你冤枉我了,見到姑娘就口油嘴滑舌,那才是登徒子,我可是只對你一個人這樣。」

  秦素臉上一紅,啐了一口,道:「那張白月呢?」

  此語一出,李玄都頓時沉默了,平日裡在秦素麵前的輕佻模樣全都消失不見。

  秦素也發現氣氛有些不對,低下頭去,小聲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李玄都勉強笑了笑:「沒什麼,不關你的事。」

  兩人一下子陷入沉默之中。

  走了許久,李玄都忽然開口問道:「素……白絹,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花心之人?」

  秦素皺了下眉頭,有些不習慣李玄都如此客氣,因為客氣往往也意味著生疏,不過她沒有在臉上顯露出來,只是道:「怎麼忽然這麼說?」

  李玄都苦笑道:「你方才那句話點醒了我,她是天寶二年走的,到今年為止,滿打滿算也才五年,我就對你……」

  秦素搖了搖頭,輕聲道:「你記不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也說起過此事,當時我對你說了一句話。」

  李玄都點了點頭,輕聲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秦素柔聲道:「若是那位張姑娘還活著,你就對我如此這般,那我不僅瞧不起你,還要賞你幾刀,不過張姑娘已然走了,你想守她一生也好,還是再尋良人也好,這都是你的自由。」

  說到這兒,秦素臉色微紅,因為她覺得這句「再尋良人」有自誇的嫌疑,好在李玄都沒有注意,這才接著說道:「不過其他人沒有權力對你做出的選擇指指點點,更沒有權力用道德和大義往你頭上硬壓,逼著你去為故去之人守上一輩子。世人都說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沒說過一生一世一個人。」

  李玄都長嘆一聲:「冰雁常說我好為人師,這些淺顯道理,我自然明白,只是身在其中,便當局者迷,怕你看低了我,也怕她在九泉之下怨我。」

  秦素柔聲道:「張姑娘若是泉下有知,應當不會怨你,只會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大鵬振翅九萬里。」

  李玄都喃喃道:「大鵬振翅九萬里,看不見地上的螻蟻。皇帝心中裝的是九州萬方,瞧不見一地的疾苦。」

  秦素搖頭道:「我沒有你這般境界,只知道人活在世上,七分想自己,三分再想想別人,總是要越活越好才行,若是連自己都顧不過來,還談什麼天下蒼生和九州萬方。儒生們有句話說得好,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你若不是大鵬,只是螻蟻,又如何去救其他的螻蟻?」

  李玄都望向秦素,沉默了良久,方才說道:「你這般境界,卻是要比我高多了。」

  秦素搖了搖頭:「這是我爹從小教我的。」

  李玄都輕聲感嘆道:「秦先生是個看透了世情的明白人。」

  秦素低聲道:「方才還是伯父,現在就是秦先生了?」

  李玄都頓時啞然,過了良久,方才解釋道:「只是尊稱而已。」

  秦素看著他,沒有說話。

  李玄都有些慌了,忙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嗯,沒有。」

  秦素嘆了口氣,垂下眼帘,輕聲道:「我知道。」

  兩人之間的氣氛又變得尷尬起來。

  秦素撇過臉去,望著亭外的風景,沉默不語。

  秦素雖然靦腆害羞,但性子卻不扭捏,否則方才也不會出言安慰李玄都,只是此時她卻覺得有些失落,她不介意李玄都忘不掉張白月,如果李玄都真是那種喜新厭舊的負心薄倖之人,她才不管什麼紫府劍仙,或是清微宗的四先生,絕不會多看他一眼。她只是害怕李玄都將她當成張白月的替代品,這段時間以來的生死相托也好,鬥嘴閒話也罷,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

  若是如此,那她算什麼?

  她是秦素,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誰,也不像誰,就是秦素,僅此而已。如果這些東西本不屬於她,那她絕也不會多看一眼。

  李玄都眯起眼,望著天上的白雲,腦子裡亂糟糟的,不知該怎麼去打破僵局。

  雖然他在面對秦素時,顯得輕佻浪蕩,好像是個遊戲風月多年的浪子,但在實際上他很少與女人打交道,打交道的手段也談不上高明,遇到這種境況,他只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彌補。

  他忽然想起自己當初譏諷寧憶的話語,現在看來,倒真是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了。

  想到寧憶,李玄都又想起了自己常常念叨的那句詞:「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既然是大丈夫男子漢,何必扭扭捏捏,作什么小女兒之態?

  於是李玄都一下子想開了,他豁然起身,拖著一條病腿走到秦素的面前,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也很嚴肅。

  在秦素驚訝的目光中,李玄都雙手按住她的肩膀,直視著她的雙眼,語氣輕柔卻又堅定地說道:「秦素,我喜歡你。」

  秦蘇丹口微張,有些驚訝,有些羞澀,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喜歡,我答不上來。」李玄都接著說道:「我只能告訴你,不是因為你是誰的女兒,也不是因為你像哪個人,只是因為你是秦素而已。」

  秦素的臉上染了紅暈,襯得她愈發明艷動人,眼神中出現了許多不一樣的東西,像水,閃著亮光。她低垂下眼帘,迅速遮住了那抹亮光,然後向旁邊側過頭去,輕聲道:「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