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老頭子

  老頭子,說的是張海石和李玄都的授業恩師。

  其實他們這些做弟子的,對於師父有四個不同的稱呼,用於不同的場合。

  第一個是「師父」,面對師父時,都以此稱呼稱之。第二個便是「老頭子」或「老爺子」,私底下與親近之人交談時,以此稱呼,不過很多時候只有張海石一人敢於如此膽大妄為,也許還要加上那位早亡的大師兄司徒玄策。第三個是「師尊」,用於嚴肅場合,尤其是在外人面前。第四個則是「老宗主」,用於與其他不甚親近之人交談,或是用於對普通弟子的訓話。

  而他們這些自小就在師門之人,習慣把師門稱呼為家裡。

  張海石將刺入地面的竹杖拔出,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不習慣這種一板一眼的說教,我們還是邊走邊說。」

  師兄弟兩人改為並肩而行。

  李玄都說道:「看來什麼都瞞不過師兄。」

  手握竹杖的張海石說道:「沒什麼稀奇,老頭子信奉帝王心術,總要搞一個平衡之道,有一就要有二,有左就要有右,有陰就要有陽,你現在的這個位置,我以前也待過,以己推人,很容易就能知道他們在打什麼算盤,也能猜出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似乎知道李玄都要問什麼,張海石露出一個溫和笑意,緩緩說道:「你不用管我怎麼想的,因為我沒對於你的那套說辭沒什麼興趣,對於老三的那套說辭同樣沒有興趣,關鍵是老頭子他怎麼想,畢竟咱們這個家,他才是大家長,只要他肯點頭,就算別人都不同意,這事也算成了,若是他不肯點頭,就算其他人都同意,這事也萬萬成不了。」

  李玄都長嘆道:「帝王心術,好一個帝王心術,都說天威難測,放在這兒可以說是再合適不過了。」

  張海石伸手拍了拍李玄都的後背:「年紀輕輕的,不要總是嘆氣。年輕人嘛,就是要有些朝氣才好。」

  李玄都搖頭苦笑。人在經歷了生死一線之間和大起大落之後,心態便不可避免地老去了,身體可以返老還童,心境想要年輕,那可就難了。

  李玄都緩緩道:「四年之前,我在相府與張白月告別時,我對她說:『死並非不足懼,亦並非不足惜,奈何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際,我只能拼死一搏,毫無其他辦法。』她問我:『可你這麼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我反問她:『你聽過一句詩嗎,叫做『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她笑著說聽過,然後對我說:『君若死,我亦不獨活。』二師兄,早在四年之前,我就應該死在帝京城中,是你把我從帝京城中帶走,救了我一命,我說此話,沒有半分怨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說,我現在活著,不僅僅是為我自己活著,肩上還擔別人的那一份,否則我何須與旁人虛以為蛇,又何須違心做事。」

  這次變成張海石長嘆一聲。

  張海石僅就容貌氣態而言,不是如何卓爾不群,在他身上也沒有男子如酒越老越有味道的說法,人過半百,就像無數個這般年紀的老人一般,脾氣溫和,又難免嘮嘮叨叨,甚至是囉囉嗦嗦,沒有半分威嚴。尤其是在他不出劍的時候,更是不顯山不漏水,返璞歸真。李玄都曾想過這位二師兄在年輕意氣風發時是何等姿態,想必也是鋒芒必露之人,可惜時光易逝人易老,終究是看不見了。

  張海石轉開話題,問道:「你們在長生宮中都經歷了什麼?」

  李玄都便把自己這幾天的經歷大致說了一遍。從初入北邙山救下南柯子說到兩人從青陽教的手中奪得鳳凰膽,從太平客棧遇到陸夫人和蘇雲姣說到在關雀客棧中與蘇雲媗相會,又從北芒縣城中皂閣宗布置「三煉大陣」說到召集正道群雄兵發北邙,直至入了長生宮與皂閣宗全面開戰以及藏老人以血跡大陣祭煉「阿修羅」之事。

  前面的種種,張海石都無動於衷,即便是聽到了皂閣宗的養屍地,也不曾皺一下眉毛,唯獨聽到李玄都說起「阿修羅」之事後,臉色才微微變化。

  張海石看著李玄都說道:「沒想到藏老人的野心如此之大,若是真讓他把此事做成了,皂閣宗憑空多出一個相當於天人造化境的『阿修羅王』,那可就不太善了。不過說得難聽一些,現在的皂閣宗就是一條被拴上了狗鏈的瘋狗,鏈子的另一端握在陰陽宗的手中,不用我們正道中人出手,那位地氣宗師也決不會放任皂閣宗如此行事。」

  直到此時此刻,李玄都終於確認了自己先前的諸多猜想,這次的皂閣宗變故,果然引出了正邪兩道的幕後人物,老天師和地師必定是達成某種默契,使得皂閣宗非但沒有絕命反撲,反而是畏畏縮縮,看來皂閣宗此番行事,也有背著陰陽宗自謀發展的意思,這才犯了陰陽宗的忌諱。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對了,師兄先前擊敗藏老人的那一劍,似乎不是師父所傳,師父也絕不會有這種劍意,看來是師兄妙手偶得之了,說來聽聽。」

  提及此劍,張海石不由好生得意,道:「這些年清閒時,我偶爾會翻看幾本書。糞蟲至穢,變為蟬而飲露於秋風。腐草無光,化為熒而耀采於夏月。這句話是我從書上讀來的,其中意味不錯,恰逢我那天一夜無眠,站在坐忘崖上,吹了一早上的晨風,又觀旭日東升,明月暗隱,觸類旁通,於是有了這一劍。」

  李玄都點頭道:「能夠自創劍招,說明師兄的劍道境界已經大成,欠缺的就是一點靈光,若是沒有根基,便是機緣送到眼前也抓不住,可見悟出這一劍乃是水到渠成的理所當然之事。」

  張海石被李玄都奉承一番之後,心情大好,道:「師弟想不想學這一劍?我可以教給你。」

  李玄都問道:「這一劍取何名字?」

  張海石道:「還沒想好。」

  李玄都笑道:「那就等想好名字再教給我。」

  張海石笑了笑:「也好,等我將這一劍全部完善之後,再傳給你。我這輩子是不打算收徒弟了,等你日後收個弟子,再將此劍傳給他,也不算失傳,人過留痕,算是我這一輩子沒白在這世上走一遭。對了,你的傷勢如何?」

  李玄都沒有隱瞞,坦然道:「就算有鳳凰膽,想要勝過那具太陰屍所化的『阿修羅』也是太過勉強,所以不得不用出各種拼命的法門,這會兒五臟六腑、奇經八脈、正經十二脈都不好受,不過服用了顏玄機的一顆『紫陽丹』,還能扛得住。」

  張海石知道「紫陽丹」的功效,點頭道:「既然你沒有大礙,那我也就放心了。」

  然後他看了眼天色,道:「知道你與那對年輕男女還有許多事情要談,我也不去干涉打擾了,我只是最後再囑咐你一句,事前要三思,可一旦決定了,那就不要拖泥帶水。」

  李玄都點頭道:「記下了。」

  張海石繼續說道:「還有幾個月就要過年了,如今家裡一派烏煙瘴氣,我也不樂意過去摻合,都說少不入蜀,老不出蜀,所以今年我打算去蜀州一趟,拜訪幾個故友,順帶再處理一些積攢了許多時日的雜事,明年開春的時候未必能趕回來,你回家的時候,自己多留心吧。」

  說罷,張海石拄著竹杖,飄然遠去,同時有吟詩之聲傳來。

  「莫道幽人一事無,閒中盡有靜工夫。閉門清晝讀書罷,拔劍當空氣雲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