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殿內四面牆壁都是藏書,唯有大殿正中位置擺放著一張書案和一把椅子,秦素就是坐在這裡對照著字典翻譯了勒合蔑的傳書。
秦素放下傳書,只覺得澹臺雲這個決定莫名其妙。
伊里汗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拖延,他不能登上汗王之位,卻也給藥木乎汗設置了一道門檻。既然是門檻,當然要越高越高,所以伊里汗就把遼東硬扯了進來,伊里汗不是要金帳人去攻打遼東,而是要旁人知難而退。
這就好比是一個小伙子追求姑娘,姑娘說:「想要我嫁給你,你要先把這座山給搬走。」姑娘並非是要小伙子去搬山,而是讓他知難而退。
如今伊里汗就是這個「姑娘」,澹臺雲就是這個「小伙子」,所謂給老汗報仇的說法就是「搬山」,用意還是「知難而退」四個字,結果澹臺雲真來搬山了。
這便是讓秦素最想不通的地方。
再打個比方,就好似是君王問計於謀士,謀士給出上、中、下三策,其中兩策在根本上是一回事,另外一策則完全不能接受。一般而言,君王無論怎麼選,都已經被圈定了範圍。
就拿李玄都來說,如果李玄都問計於秦素,他想要為張家滿門報仇,應該怎麼辦?秦素就會給出上、中、下三策。上策是找一個地方刻苦修煉,待到成就二劫地仙再出山,天下之間,無人能敵,殺入皇宮也是輕而易舉。中策是合縱連橫,聯合各方勢力,整合道門,扶持遼東,徐徐圖之,最終實行逼宮。下策是孤身一人就殺入帝京城中,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是死是活看天命,也許能報仇。總而言之,上策太緩,下策太急,看似有三個選擇,實際上李玄都只有一個選擇,就是中策,也就是李玄都正在做的事情。
治國也是如此,防範因為土地兼併而出現的流民應該怎麼辦?也有三策,上策是抑制權貴,推行士紳一體納糧,攤丁入畝。中策是開疆拓土,發動百姓開荒。下策是建立廂軍,不作訓練,只充勞役,以冗兵的代價消弭流民起事作亂的可能。上策治本,但觸及到士紳權貴的根本利益,便是皇帝之尊,也很難推行,甚至會危及自身。下策治標,但會使得朝廷財政壓力大增,終有難以為繼的那一天。中策可行,於是千百年來開荒不停,原本瘴氣橫生的嶺南已經繁華不遜於江南太多。
如今澹臺雲面對的情況同樣有多個選擇,可澹臺雲偏偏就選了那個完全不能接受的選擇。就好比是李玄都選擇孤身殺入帝京城中,捨命一搏。
在這種情況下,秦素甚至懷疑澹臺雲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她為什麼會做出一個這樣不可理喻的選擇?
秦素實在是想不通,可惜李玄都正在療傷,否則兩人倒是可以討論一下。
這也怪不得秦素,許多事情最怕臨時起意和感情用事,根本無從預料。
橫崗城,啟運書院。
書院中有一座小池子,裡面種了荷花,藉此寓意「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讀書人風骨。不過時值秋日,又是寒冷的遼東,所以此時的池中只剩下些許枯黃殘荷。
澹臺雲坐在水池的岸邊,左腿盤起,右腿弓起,左手撐著左膝,右手搭在右膝上。
古木罕和伊克頓站在澹臺雲身後,等待這位聖君的訓示。
澹臺雲沒有轉身,始終背對著兩人,緩緩說道:「李玄都真是捨得,什麼好東西都留給了自己的小媳婦。不過也在情理之中,他根基太淺,需要一個可靠之人幫做副手,秦素是最好的人選。」
伊克頓不說話。古木罕接話道:「這位秦大小姐手中有一件仙物。」
「我知道。」澹臺雲道,「這件仙物的來頭可是不小,先是在『玄都紫府』的陸吾神手中,後來陸吾神被眾地仙圍攻,又落入了地師徐無鬼的手中,徐無鬼飛升之後,李道虛得了此物,是李道虛送給秦素的。」
古木罕這才知道其中緣由,臉上表情複雜,不知是妒是羨。
伊克頓想要開口。
澹臺雲揮了揮手,「我已經知道了,都是意料之事,兩位辛苦了,你們先去歇息吧。」
伊克頓把剛要出口的話語又咽了回去,依言退下。
兩人離開後,澹臺雲站起身來,說道:「出來吧。」
在水池不遠處有一棵上了歲數大樹,足有兩人合抱之粗。話音落下,一名白衣公子從樹後轉了出來,身材挺拔,面如冠玉,十分英武,正是皇甫毓秀。
澹臺雲望著皇甫毓秀,輕聲說道:「宋政死了。」
皇甫毓秀一震,神情複雜。
李玄都只是向部分人公布了宋政的死訊,對於其他人來說,這位「魔刀」只是在大真人府之一戰後再次不見了蹤影,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蟄伏潛藏起來,一切都是猜測。
皇甫毓秀也有過猜測,不過不能肯定,此時聽澹臺雲如此說,終於印證了他的猜測。
在這一刻,皇甫毓秀的心情極為複雜,又喜又悲。
皇甫毓秀是澹臺雲的弟子,可之所以能成為澹臺雲的弟子,又繞不開宋政。
皇甫毓秀不像李玄都那般少年成名之後又大起大落,雖然他的年紀要比李玄都要大,但在早年時候,他只是一個寂寂無名的小卒子,原本也不叫皇甫毓秀,而是名叫皇甫承。在他還是少年時,曾經與宋政有過一面之緣,宋政對皇甫毓秀的觀感極佳,言道:「此地山川秀美,凝聚天地靈氣,才孕育出你這樣一個人物,『毓』是養育,『秀』是優秀之人,你若運氣好些,便當得起『毓秀』二字。」
宋政由此動了收徒之念,不過當時他有要事在身,只能在臨走之前留下了一部「重陽玄功」,供其修煉,然後打算過幾年再來收徒,卻不曾想日後又有了玉虛鬥劍之事,他本人敗於李道虛之手,此事也就無疾而終。
雖然皇甫承未能一飛沖天,但由此定下了與宋政的緣分。後來在他家中遭逢大難,他被家中忠心老僕拼死送出,孤身一人流落江湖,機緣巧合之下,竟是拜入無道宗門下。
起先時候,他因為性情高傲之故,被幾位師兄師妹所疏遠,又因為頂撞師父,師父亦是不喜歡他,只傳授他最基礎的入門功法,卻不傳授高深法門。如此過了半年之後,皇甫承在無道宗每半年一次的大考之中,因為沒有學得高深功法,而被同門師兄所傷,情急之下他用出宋政傳他「重陽玄功」,將師兄打成重傷。
皇甫承自知闖下大禍,立即逃出校武場,慌不擇路之下竟是進了澹臺雲平日閉關修煉的無墟宮。皇甫承誤入此地,無道宗弟子不敢再追,也料想皇甫承擅入禁地,定是必死無疑,便由此散去。
皇甫承驚動了正在閉關的澹臺雲,澹臺雲本想隨手取他性命,卻發現這少年竟然身懷「重陽玄功」,一番詢問之下,方才知道了皇甫承與宋政的緣分,此時宋政已經失蹤,澹臺雲感念故人情誼,便收皇甫承為弟子,並將他改名為皇甫毓秀。
皇甫毓秀成為澹臺雲的弟子之後,一路青雲直上,最終成為道種宗的宗主,不遜於顏飛卿、蘇雲媗等人。
可以說沒有宋政,便沒有今日的皇甫毓秀,從這一點上來說,宋政是皇甫毓秀的恩人,這也是皇甫毓秀感到悲傷的緣由。
可在這些年中,皇甫毓秀逐漸對自己的師父澹臺雲生出幾分歧念,由敬生愛,那麼他最大的敵人便是宋政。這是他生出幾分歡喜的緣由所在。
兩者截然不同的情感交織在皇甫毓秀的胸中,讓他久久無言。同時他又幾分解脫的感覺,過去多年,他一直將那份愛慕藏在心底深處,不敢表露半分,而他又無法遏制這種愛慕的日漸增長,於是只能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矛盾心態中備受煎熬。
現在,他終於解脫了,宋政死了,沒有人會阻擋他了,他可以有仇報仇,有恩報恩。
皇甫毓秀嘴唇動了一下,「是誰?」
澹臺雲回答道:「還能是誰,李玄都。」
皇甫毓秀臉色微變,「是他。」
澹臺雲道:「是他,是他殺了宋政,這個消息也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皇甫毓秀是極為了解澹臺雲的,他已經察覺到了幾分不對,遲疑道:「他……他怎麼敢?」
「是啊,他怎麼敢?」澹臺雲的語氣十分和緩,好似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一片祥和。
皇甫毓秀沉默了。
澹臺雲開始來回走動,小幅度地揮舞拳頭,「他怎麼敢,他怎麼敢殺了宋政?他,怎麼敢親口來跟我說這個消息?」
澹臺雲的聲音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開始微微起伏,繼而生出波濤,「他不知道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是怎樣的憤怒,可我還要壓下自己的怒意,故作淡然。宋政,他說殺就殺了,殺人之前不問我的意見,殺人之後再來告訴我這個消息,他……」
整個書院為之一靜,風住雲停,讓人窒息,讓人壓抑。
下一刻,整個水池毫無徵兆地炸裂開來。漫天水花四散激射,撞擊在地面上、樹木上、房屋上,竟是打出無數坑窪孔洞。
皇甫毓秀站著未動,任由水珠撞擊在自己的身上,臉色微微發白。
澹臺雲的聲音像暴風雨中的海面,只剩下驚濤駭浪,「他以為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