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玄都收回視線之後,女子也隨之轉過頭去,專心趕路。
雙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最終騎驢女子消失在了官路的視線盡頭處,就像這路上的無數過客一般,擦肩而過之後,便再無交集。
顏飛卿對於這名女子則是視而不見,既然李玄都沒有開口相問,他也不多嘴解釋什麼。
天下之大,哪裡還沒有幾個異人。
李玄都開始回憶這一路行來的經過,先是遇到了渾天宗出身的白愁秋,接著是真傳宗的陳孤鴻,再是無道宗的吳師幡,繼而是牝女宗的宮官,然後是皂閣宗的藏老人,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見過了五個邪道宗門之人,而且身份一個比一個煊赫,這還不算正道十二宗這邊的幾個宗門,從太平宗的太平客棧,到玄女宗的玉清寧,再到慈航宗、神霄宗、正一宗,行走江湖能有如此待遇的,恐怕還真不找不出幾個。
只是這樣的殊榮,李玄都半點也不想要,這還未抵達中州龍門府,就已經是如此刀光劍影,待他到了龍門府之後,又要面對怎樣的大浪大潮?
每每想到此處,李玄都便覺得有些頭疼犯愁。
之所以如此,不是李玄都如何特別,甚至不是紫府劍仙的緣故,而是因為他背後的師門,讓他變得舉足輕重。只是這些外人不明白,以他那位授業恩師的心性,可能會受他的影響,但很難因為一名弟子而輕易改變心意,所以這些人怕是要拜錯了神,上錯了香。
只是這些話,不是他故意不說,而是說出來沒人信,還要被人誤以為是推諉之辭。
這世上的聰明人太多,總要多想一些,結果就是真話沒人相信,反倒是遮遮掩掩的誅心之言,人人都深信不疑。
李玄都輕嘆一聲。
小丫頭抬頭望著他,心神中滿是不解。
李玄都笑著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沒有說話。
也就只有小丫頭才會把他的話當作金科玉律,無論真假,都會相信。
要不怎麼說赤子心性最難得。
李玄都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翻身上馬,然後伸手也把小丫頭拉上馬,讓她坐在自己身前位置,雙腿一夾馬腹,向前奔去。
……
相較於其他衙門,位於帝京的青鸞衛都督府就顯得有些不上檯面,甚至可以說有些簡陋。不過這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是天子腳下,先不說各大衙門,還有內閣和司禮監在上面壓著,青鸞衛都督府再如何權柄彪悍,也不敢在明面上授人以柄。
不過也因為青鸞衛都督府乃是直屬天子的緣故,地位尊貴,不像其他親軍衙門那樣散落在內城坊巷之中,而是靠近皇城正門承天門,在千步廊西側,毗鄰大都督府,與東側的六部衙門隔街相望,可謂是地處核心位置,僅次於位於皇城內的內閣和司禮監。
在青鸞衛都督府衙門的門口有披甲青鸞衛把守,閒雜人等別說進入,便是靠近都要被拘禁問訊,就算是一部堂官,在沒有諭旨的情形下,也不可擅入其中。
青鸞衛都督府又分南衙和北府,在北府的一處狹小昏暗的機要房內,除了一炕一桌一櫃之外,再無他物,一名身著正二品繡獅子武官袍服的女子正盤膝坐在炕上,臉色被昏暗光影所籠罩,看不真切。
一名身著青衣的青鸞衛跪在炕前,雙手呈上一封火漆完好無缺的密信。
在謝太后掌權之後,效仿當年女帝事,除了重用宦官之外,還開始重用女官,不但宮內設置了八位女官,就連青鸞衛中也不乏女子的身影,此時這名女子便是其中之一,而她既然能身著正二品的武官官袍,身份自然不用多做猜測,正是青鸞衛都督府的三位右都督之一。
女子姓陸,名冰雁,在成為青鸞衛都督府右都督之前,她曾擔任宮中女官,以修為高絕和出手狠辣而聞名,自天寶二年以來,她作為太后的心腹,大肆緝拿四大臣黨羽,抓捕和處決官員不計其數,在她踩著無數文臣武將的鮮血登上青鸞衛都督府右都督的位子之後,作為青鸞衛都督府三位右都督之一,掌管楚州司、蘆州司、江州司、荊州司,已經身死的錢行、白愁秋以及辜奉仙等人皆是她的部下。
陸雁冰接過密信,沒有急著打開,屈起食指在炕桌上輕輕敲擊,抬起頭問道:「辜奉仙還說了什麼?」
隨著她的抬頭,整張臉龐也從陰暗中浮現出來,竟是一副極美的面容,只是人如其名,神態中透出冷意,仿佛一塊寒冬臘月的堅冰,再加上她身上毫不遮掩的冰冷殺氣,讓人望而卻步,繼而生畏。
半跪於地的青鸞衛不敢抬頭半分,回答道:「回稟都督大人,辜大人只是說請都督大人親啟。」
陸雁冰這才打開了手中密信,兩頁信紙,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楷。
她面無表情地將信上內容仔細看完之後,仍是沒有任何喜怒神色,甚至對信上所寫的內容也不置可否。青鸞衛是刺探收集機密情報的老祖宗,她身為青鸞衛都督府的三位右都督之一,自然有別的渠道去印證辜奉仙的話是真是假。
陸雁冰將手中信紙放到炕桌上,緩緩開口道:「去請都督同知趙五奇趙大人過來。」
跪著的青鸞衛立刻領命而去。
不多時,一名高大男子來到機要房中,他同樣身著二品武官袍服,豹頭環眼,鬍鬚似針,頗有沙場武將之風,不過這副相貌非但不給人一絲一毫的粗蠻感覺,反而讓他平添了幾分威嚴,臉上神情更是平靜冷淡,沒有半分暴戾。畢竟能在青鸞衛都督府中爬升至從二品都督同知的位置,絕不會是個滿腦袋打殺的渾人。
陸雁冰拿起辜奉仙寄來的密信:「江南那邊傳來的消息,關於周聽潮的案子,你自己看吧。」說著遞了過去。
趙五奇接過信箋,立刻低頭看了起來。
陸雁冰淡然道:「其實也是意料中事,既然周聽潮敢上書,那麼他的背後之人也一定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若不是錢行果決,此時走脫的就不是一個小丫頭,而是周聽潮這個欽案要犯了。」
趙五奇看完了密信,抬起頭來問道:「按照時間來說,這封信應該早就到了,為何辜奉仙到現在才送上來?」
「不奇怪。」陸雁冰語氣依舊平淡:「他辦砸了差事,在主動請罪之前,總要布置補救一番,否則他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趙五奇將信紙放回到陸雁冰面前的炕桌上,沉默片刻,方才開口問道:「都督大人讓卑職過來的意思是?」
陸雁冰兩眼緊緊地盯著他:「周聽潮已經死了,他的案子便算是完結了,走脫了一個無關輕重的小丫頭,倒也不算什麼大事,關鍵是殺了白愁秋和錢行的人到底是誰?另外,最近六扇門那邊也有動靜,據說是派遣了許多人手前往江南,那兒是司禮監的錢袋子,昨天首席秉筆已經過來打了招呼,讓我們看得緊些,不要出了紕漏。」
趙五奇又沉默了,過了許久方才說道:「那我便親自去江南走上一趟,將這兩件事處置妥當。」
陸雁冰拈起薄薄的兩頁紙,伸到油燈前點燃了,待點燃的火將要燒到手指才將已成灰燼的那封書飄扔到磚地上。
陸雁冰望向趙五奇,緩緩說道:「再過些時日,我也要去中州紫仙山一趟,你就當是給我打個前站。你是江湖出身,應該知道江湖上的水有多深,切勿大意。」
趙五奇抱拳道:「卑職明白,請都督大人放心。」
待到趙五奇退出機要房之後,陸雁冰方才從炕上起身,一腳踏散了地上殘餘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