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家有胡人血統,嚴格來說,樓蘭城的艾家只是一個旁支,與西域人通婚之後,形成了如今的艾家,而它的本家則遠在西域的更西處,坐擁一國。如今艾家的主事人便是蕭翰口中的「艾小姐」艾伊娜。
艾伊娜生就一雙碧眼,一頭長髮微微帶鬈,這都是胡人的外貌,不過她的五官並非高鼻深目,而是更近似於西域人和中原人的相貌。
艾伊娜有胡人的一半血統,其母親無人可知,但其父親卻是極有權勢,乃是極西之地的大貴族,名義上等同於中原的「國公」,實際上更像是早年中原封王就藩獨掌軍政大權的地方藩王,被西域人稱之為「大公爵」。總之極西之地與中原大不相同,規矩古怪得很,什麼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在中原人看來簡直不可思議,難道藩王的臣民就不是皇帝的臣民了?完全不可理喻,要是這麼說的話,中原已然是朝廷集權天下大一統的郡縣制,而極西之地還是層層分封的封建制,還在各自為政,難怪是蠻夷之地。
艾家的正堂與中原建築的格局不大陰陽,穹頂呈弧狀,懸掛著巨大的吊燈,窗戶並非紙糊,而是極為奢侈地採用了彩色玻璃,月光透過窗戶上用鉛條鑲嵌的小塊玻璃,照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留下影影綽綽的光影。
一身紅裙的艾伊娜略顯神情緊張,望著站在門檻處的兩個身影。
其中一人正是幫她伏擊蕭翰的供奉李世興,背後十三把長劍好似孔雀開屏,乍一看去有些滑稽,可是艾伊娜深知這位大供奉的實力,不敢說橫掃樓蘭城,也是旱逢敵手。
艾伊娜之所以能與李世興相識相交,還要歸功於她的那個父親。
極西之地的規矩與中原的規矩迥然不同。
中原講究一夫一妻多妾,正妻生的兒女是嫡出,妾室生的兒女是庶出。妾分「貴妾」和「賤妾」,「貴妾」即是明媒正娶的妾室,背後也有娘家,只是門不當戶不對,做不了正妻,雖然地位不如正妻,但也不能隨意處置,這便是妻妾鬥法的由來,能與正妻鬥法的妾室,都是「貴妾」。還有生育了兒子,兒子又功成名就,母以子貴,也算是熬成「貴妾」。除了這兩種外,其他的妾,丫鬟收房的,名妓從良的,寡婦再收的,都是「賤妾」之流。
庶出的兒女要稱正妻為母親,而稱呼自己的親生母親為姨娘,一般而言,繼承人都是立嫡立長。先是嫡子,若是沒有嫡子,便從庶出的兒子中尋一個放在正妻的名下養大,充作嫡子。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外室,所謂外室,就是養在外面沒有名分的情人之流,不入族譜,外室所生的兒子,既是私生子,不過中原講究自家骨肉血脈都要認祖歸宗,如果沒有兒子,又不願過繼侄子為兒子,那麼私生子也可以繼承家業。總結而言,首先是妻生子,其次是妾生子,再次是婢生子,最後才是私生子。「丫頭養的」就是說婢生子,其實是一句罵人的話。
東海李家以義子和女婿傳承家業的情況是例外,不好一概而論。
極西之地的規矩則是一夫一妻,不許納妾,只有情人。因為沒有妾室,也就沒了嫡庶之別,實行長子繼承制,而情人生的孩子是私生子,私生子有母親的繼承權,沒有父親的繼承權,哪怕父親沒有兒女,家業和爵位由侄子繼承,也不能落到私生子的頭上。
艾伊娜就是一個私生女,不可能繼承父親的家業和爵位,甚至不被家族所承認,所以她只能遠赴西域。好在她的父親很喜歡她,給予了她極大的幫助,不僅讓她在西域站穩了腳跟,而且還幫她牽線搭橋,尋找了一個足夠強大的靠山盟友。
那便是陰陽宗。
她的父親與地師是相識多年的好友,她在小時候便見過這位徐叔叔,徐叔叔還送了她一塊玉佩。只是她沒有想到,這位徐叔叔在中原竟然有這樣大的權勢,竟然有這樣強大的屬下。
李世興就不說了,在李世興身旁的那人,臉色青白,身材高大,黑衣白髮,這讓艾伊娜想起了父親身旁的那個老管家,兩人都是同樣的神秘和強大。據父親說,這位已經侍奉了家族三代人的老管家是貨真價實的長生種,以鮮血為食,已經存活了七百年之久。而他之所以效忠艾伊娜的父親,則是因為艾伊娜的曾祖父庇護了他,讓他躲過了教廷的審判。
艾伊娜上前幾步,可以看到兩人的側臉。
兩人正眺望著赫連家的方向,神情中透著幾分凝重。
感受到艾伊娜的注視,白髮老人笑了笑,沒有轉頭看艾伊娜,輕聲道:「艾小姐,不要緊張。」
艾伊娜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問道:「還沒有請教,閣下的名字?」
「艾小姐不是中原人,我就不講究中原的繁文縟節了。艾小姐叫我鍾梧就可以。」老人回答道,「在陰陽宗的十位明官中,我排行第二,世興兄排行第四。」
艾伊娜問道:「那個人呢?」
「他啊。」鍾梧的神情變得複雜,看了李世興一眼,「不管怎麼說,他都算是世興兄的晚輩,還是由世興兄來說吧。」
李世興苦笑一聲,「鍾兄取笑了,我何德何能敢有這樣的晚輩,李道虛不會認我這個師弟,李玄都也不會認我這個師叔。」
艾伊娜知道了那人的名字,好奇問道:「既然是晚輩,兩位為何會如此忌憚他?」
李世興嘆息一聲,「中原有一句話叫作『大江後浪推前浪』,此人雖然是晚輩,但要比我們這些前輩強出太多太多了。放眼如今的年輕一輩,此人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無人能與其爭鋒,就是望其項背也難。若是把我們這些老輩人都算上,也沒有多少人是他的對手,委實是不可小覷。」
鍾梧道:「可惜當年沒能趁著他氣候未成就把他除掉。」
李世興搖頭道:「萬金難買早知道。」
艾伊娜又道:「先前在城外救下蕭翰的也是此人嗎?」
李世興點頭道:「是他,起先我也被瞞了過去,還是上官小姐認出了他,可惜上官小姐……」
鍾梧冷笑一聲:「急躁冒進,又成了人家的階下囚。」
李世興嘆了口氣,也十分無奈。
鍾梧繼續說道:「白帝陵被毀之後,大明官就料定李玄都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循蹤來到樓蘭城,果然不假。為此三明官專門在艾家和赫連家中設置了陣法,如果李玄都執意硬闖,那肯定是攔不住這位太玄榜高手的,可如果他想要隱匿蹤跡潛入其中,卻是萬萬不能得逞。」
艾伊娜想了想,一語直指要害,「你們要殺了他嗎?」
鍾梧忍不住笑道:「能殺他的人不想殺他,想殺他的人殺不掉他。這便是根結所在了。」
艾伊娜也是心思靈巧之人,很快便想明白了關鍵所在,「是徐叔叔不想殺他?」
鍾梧忍不住看了眼這位胡人貴女,贊道:「艾小姐看得透徹。我們這些人,若能殺了李玄都,地師是不會怪罪的,關鍵是我們殺不掉。地師當然能殺了李玄都,可地師就是不殺他,反而三番五次向他示好,想要拉攏他。」
艾伊娜好奇問道:「徐叔叔為什麼不殺他?」
鍾梧長嘆一聲,「我們若是能明白地師的心思,也不會如此糾結了。」
李世興忽然說道:「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要想了。不管怎麼說,地師從未親口說過『不能殺李玄都』這句話,若能殺了他,那是有功無過。至於如何殺了他,我倒是比較贊同上官小姐的想法,總要試一試才知道。」
鍾梧玩味道:「成了固然好,若是不成,可就要多出兩個階下囚了。」
李世興玩笑道:「不是兩具死屍?階下囚有一個就夠了,男人嘛,總是憐香惜玉,樂意給女人一條活路,可對待我們兩個老男人,就沒這麼好說話了。」
鍾梧道:「死是不會死的,有大明官兜底,想死也沒那麼容易。」
李世興道:「『帝釋天』已經到了緊要關頭,大明官和三明官都盯著那邊,只怕無暇分身。」
鍾梧道:「主持此事的主要是三明官,大明官只是護法而已,三明官自然不能輕動,可大明官卻是能抽出身的。」
李世興試探問道:「那我們就試上一試?」
鍾梧笑道:「正有此意。」
話音落下,艾伊娜發現在門外多了許多近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影,她借著月光仔細望去,共是十三人,均是身著黑衣,臉色僵硬,眼眶中燃燒著幽幽的黑色火焰。
鍾梧望向這十三個人影,輕聲道:「有了這十三尊劍奴,世興兄就能結成劍陣,暫時比擬天人造化境,都說三三之數,我們兩人相加,也足夠了吧。」
李世興點頭道:「這是自然。」
說罷,兩人連同十三尊劍奴一起消失不見,就好似沉人了黑暗陰影之中。
只剩下艾伊娜一人,她握緊拳頭,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只要大功告成,整個樓蘭城就是我的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