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曹燁在躲自己。頒獎禮之後梁思喆再清楚不過地意識到這個事實。

  慶功宴結束他回了酒店,坐在窗台上背對著燈火通明的夜景,回憶著這兩次見到曹燁時情景。如今他已經完全從戲裡走出來了,雖然晚上喝了一些酒,但大腦卻很清醒,可以清楚地梳理曹燁對他態度變化。

  最早應該是去年夏天曹燁來劇組那次吧?他去握曹燁的手腕,曹燁往後躲了一下。

  再就是今晚,他們隔著人群對視,曹燁很快移開了目光。

  還有他握他的手腕,拉他一起去慶功宴的時候,曹燁又躲了一下,並且像看到救星一般地把林彥拉過來,說他晚上還要跟朋友聚會。

  一個想法在梁思喆腦中逐漸成型——

  所以……他喜歡曹燁這件事,被曹燁看出來了?

  是的,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喜歡曹燁了。

  他還有短短三個月就滿20歲了,他在電影內作為小滿經歷了一場隱秘的暗戀,在戲外又跟胡雨斯談了一場短暫的戀愛。他知道喜歡是怎麼一回事,他也可以接受自己喜歡一個男孩。

  這圈子裡喜歡同性的人數不勝數,所有人都對此司空見慣。

  於是那個躺在茵四街的窄床上,不敢往深處去想自己感情的梁思喆,逐漸接受了自己喜歡曹燁的事實。

  ——「林彥喜歡男的。」

  ——「你要是也喜歡男的,我就不跟你睡一起了。」

  ——「你不要雷我,我雞皮疙瘩都被你雷出來了。」

  一年多以前他們躺在一張床上的那番對話在梁思喆腦中閃現出來。

  他到現在還記得曹燁抓著自己的手,去摸他胳膊的那個瞬間,指尖那種光滑而溫熱的觸感。

  所以小少爺是因為這個在躲自己?

  是啊,一年多時間,足夠他想清楚自己喜歡曹燁這件事,也足夠曹燁意識到這個事實。

  原本以為已經藏得很好了,梁思喆嘆了口氣,可喜歡一個人怎麼能藏得住呢?

  這可真是個難題。

  他喜歡曹燁,曹燁卻不喜歡他。

  不僅如此,他越喜歡曹燁,曹燁反而會越躲著他,反感他。

  梁思喆仰起下頜,頭頂抵著落地窗,對著白熾的燈光發了一會兒怔,然後跳下了窗台。

  他躺在床上強迫自己清空大腦入眠,這是他遭遇變故後掌握的拿手訣竅,雖然可能睡不太實,但好歹可以入眠。

  黑沉沉的夢境,有些晃晃蕩盪,耳邊有風呼嘯而過的聲音,像是行駛在高速公路上。

  起先聽不清耳邊的人在說什麼,那聲音聽來有些遠,只能模糊辨認出情緒有些激動,然後逐漸拉近,梁思喆聽清楚了,那是在吵架。

  「……梁章澤我讓你走剛剛那條路你不聽,你看看現在走到哪了?!」

  「都一樣,能到不就行了?別廢話,要不你來開。」

  「那你把車停了,我開。」

  「高速公路不能隨便停車啊小姐。」

  「那你前面路口調頭!」

  「這條路也能到啊。」

  「思喆快趕不上飛機了你知不知道?你繼續開下去還想繞多少路?!」

  「早知道快趕不上飛機,剛剛出門的時候你就不應該那麼磨蹭……你幹什麼?!別搶方向盤!」

  「路口調頭!調頭!你再不調頭還要繞多遠?!」

  「我他媽知道要調頭——我正在調!」

  「能不能別吵了!」梁思喆聽到自己的聲音,壓抑著不耐煩的語氣,「不然你們調頭直接去民政局離婚算了——」

  ——嘭!刺耳的剎車聲和強烈的撞擊感一齊襲上來。

  梁思喆猛地睜開眼,從床上彈坐起來,胸口劇烈起伏,他用力閉了一下眼睛,然後抬手摁亮了床頭燈,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呼出來。

  居然又夢到了這噩夢般的一幕。明明已經好久沒夢到了。

  他靠著枕頭平復著起伏的胸口,忍不住又開始想,怎麼偏偏那麼湊巧?就在他把那句忍了好幾年的「你們離婚算了」說出口時,一切就都戛然而止了。

  從什麼時候想說那句離婚來著?初中?還是小學?太早了,已經記不太清了。

  明明在他幼兒園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的感情還很好來著,經常周末一起去遊樂場,三個人坐過山車,媽媽害怕時爸爸還會探過身來捂她的眼。

  「梁章澤你快坐好了,別掉下去!」他記得他媽媽當時很害怕地說。

  後來父母就莫名其妙地開始經常陷入冷戰,偶爾跟對方說一句話,也會迅速發展為爭吵,一吵起來,看著對方就像看著敵人。

  ——都過不下去了怎麼還不離婚?梁思喆常常在他們吵架的時候冒出這種想法。

  可他忍了又忍,還是沒把這話說出口。

  但自打那會兒他便知道,愛情就像牛奶和麵包一樣,是有保質期的,會慢慢變質,逐漸腐爛,這是個無法逆轉的,令人絕望的過程。

  所以不跟喜歡的人在一起也沒什麼大不了,與其最後兩個人反目成仇,還不如乾脆不要開始,杜絕一切變質的可能。

  梁思喆的情緒平復下來,側過身關了床頭燈,躺下來,清空大腦,閉上眼強迫自己繼續睡過去。

  那以後他們隔了大半年沒聯繫對方。

  曹燁刻意不去關注梁思喆的新聞,他在國外上學,避開這類消息輕而易舉,梁思喆還沒紅到國外去。

  平常人身上的逃避,擱在他身上成了不耐煩,他不耐煩搭理梁思喆。

  他不搭理梁思喆,梁思喆也沒太有空上趕著去哄他。他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他是少年影帝梁思喆,千萬粉絲放在心尖兒上捧著,犯個錯有千萬張嘴替他辯駁。

  《十三天》在全國影院首映的前一天,梁思喆跟胡雨斯的戀情忽然被媒體全面爆料。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曝光,畢竟那偷拍的角度和清晰度實在不像是出自業餘的路人之手。

  梁思喆那會兒已經簽了一家經紀公司,經紀人許雲初在業內小有名氣,她旁敲側擊地打聽出這消息是胡雨斯那邊主動向媒體爆料的,跟十九歲的新晉影帝談戀愛,這可是一樁大新聞,能帶來相當高的一波關注度。

  許雲初給梁思喆出謀劃策,說對方既然不厚道,那我們也不必太仁義,如果明天首映禮有媒體問起你們之間的關係,你只管說是朋友關係,你們沒被拍到牽手擁抱,誰也沒辦法憑藉這幾張照片說你們談過戀愛。

  次日首映禮上胡雨斯藉故沒有出席,所有娛記都舉著話筒試圖從梁思喆口中套話。

  梁思喆一天內被問了幾十遍關於戀愛的問題,劇組其他主創在一旁全都成了陪襯,沒人關心電影也沒人關心小滿,所有記者的問題都集中在梁思喆跟胡雨斯的戀情上面。

  梁思喆一開始還頗有耐心地說「只回答跟電影有關的問題」,到後來實在應付得不耐煩,覺得談個戀愛何必遮遮掩掩,見不得人似的,便由著自己的性子懟了回去。

  恰好有一個記者問:「梁思喆,如果你事先知道會拿影帝,那你還會不會跟胡雨斯戀愛?」

  梁思喆抬眼看那娛記,反問道:「拿影帝跟戀愛有什麼關係?」

  記者見他上鉤,竊喜道:「這麼說你承認你跟胡雨斯談過戀愛?」

  沒想到梁思喆直截了當道:「承認啊。」

  這句話一出,採訪現場頓時響起一片快門的咔嚓聲。

  記者繼續咄咄逼人:「你才十九,有沒有想過談戀愛會對你以後的演員生涯造成不好的影響?」

  梁思喆彬彬有禮地懟回去:「請問是有科學依據表明談戀愛會影響演技嗎?」

  這段視頻迅速被媒體傳播開來,十九歲的少年影帝跟二十六歲的風情女演員談戀愛,這八卦引起軒然大波,一時成為大街小巷茶餘飯後的談資。

  梁思喆的風評自那時起便開始兩極分化。

  喜歡他的人說天才理應我行我素,不必顧及世俗看法,不喜歡他的人則預言梁思喆將會在演員這條路上走不長,他太狂傲,拿了一個金像獎影帝便狂傲成這樣,多半不會有好下場。

  就像是為了反駁他懟娛記的那句話,緊跟著他在電影中使用小提琴手替的新聞也隨之傳播開來。

  兩隻被放大的手被反覆比較,各種細枝末節都拿來作為佐證,最後得出確切結論,梁思喆確實在電影中使用手替。

  「小滿的小提琴水平在電影裡說了,也就四級水平,就算零基礎也能在開拍前練出來吧。」

  「少談點戀愛就有時間練琴了,事實證明談戀愛確實會影響演技。」

  「金像獎現在知道梁思喆使用手替了,能不能收回他的影帝獎盃啊。」

  「梁思喆自己都在採訪里說了,他在《十三天》里是曹修遠手把手教著演的,這影帝應該頒給曹修遠。」

  「什麼金像獎最年輕影帝,我看應該是最水影帝才對。」

  質疑和謾罵聲像潮水一般涌過來,許雲初聯繫他的母校音樂附中,要來了一段他十六歲獨奏小提琴的片段,那裡面有觀眾意想不到的一切——炫技的演奏手法,充沛的演奏感情,獨奏結束後全場爆發的熱烈掌聲,那耀眼程度不比頒獎禮獲封影帝那晚遜色多少。

  許雲初勝券在握,認定他們一定能扳回一局,一旦這段視頻公布,梁思喆將立即拉近與公眾的距離。一個外殼堅硬狂傲的少年影帝,內里卻包裹著傷痕累累的過往——這人設多麼引人關注,公眾對他的謾罵和指責很快就會轉變風向,變成同情和憐愛。

  但這條公關良策卻在梁思喆本人這裡卡了殼,得知許雲初要公布這段獨奏影像時,他立即皺眉反對道:「不行。」

  許雲初耗盡口舌想要勸動他,但梁思喆很快便聽得不耐煩,站起來冷冷地甩了一句:「難道你要讓我被這些罵我的人憐憫嗎?」

  那段時間他又變回了遭遇變故後的梁思喆,暴躁且易怒,茵四街被曹燁同化的好脾性全都打回原型。他甚至想找人打一架發泄憤怒,可他一舉一動都有人關注,鏡頭之下打個噴嚏第二天都能登上報紙頭條,任人品頭論足。

  大抵是這個世界太過無聊,一時間所有的喜愛和炮火都對準了十九歲的梁思喆。

  梁思喆逐漸不再關注媒體和大眾對他的爭議,《十三天》已成過去時,他現在是演員,要開始接新的片子。

  選資源的過程也很難,電影市場上留給一個十九歲少年大施拳腳的機會並不多。

  他拿了影帝,可業內人和觀眾都對他不熟悉,他們也不確定沒有了曹修遠他到底能演成什麼樣。

  他的年齡不夠演大多數片子的男主,氣質太獨特又沒法隨意給他安排一個配角來演。找上門的資源大多是言情劇,要他出演姐弟戀劇情的男主。梁思喆全推了,他覺得劇本沒意思。

  半個月後他接了新片,不算多好的資源,新人導演搭配新人演員,但劇本很有意思,是一個關於喪屍爆發的故事,叫《隔離區》,他在裡面飾演逃難小隊的隊長。

  只是進了劇組才發現,這劇組班底實在是有些不靠譜。

  導演對預算的掌控程度太差,經常在某個不重要的鏡頭上耗費大量資金,導致製片人需要隔三差五出去拉投資,拉到投資就繼續拍,拉不到投資就停工幾天。

  梁思喆愈發意識到,遇到曹修遠那樣會調教演員且想法明確的導演,遇到十三天劇組那樣靠譜的班底和團隊,遇到鄭寅那樣執行力超強的製片人,是燒香求佛才能遇上的運氣。

  這運氣是曹燁帶給他的,他不可能次次都有好運氣。

  好在因為有梁思喆的出演,劇組多數時間都能拉到投資。

  資本對梁思喆寄予厚望,他們期待梁思喆的下部電影能讓他們賺得盆滿缽滿,但他們又不確定梁思喆到底能讓他們回多少本,所以大多數投資人願意掏錢卻不願意掏太多錢。

  劇組也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梁思喆身上,只要梁思喆還在劇組,製片人總會拉到或多或少資金,讓這片子得以繼續拍下去。

  兩個月後片子拍到高潮部分,要花錢的時候又來了,這次需要不是小數目。

  若這場重頭戲都拍不好,那這片子就徹底毀了,劇組所有人都對此心知肚明。

  那天拍攝結束得很早,劇組說要聚餐,去到之後梁思喆才發現,聚餐倒也不能說是假的,但全組上陣拉投資卻是真的。

  說來也巧,進酒店大廳時,梁思喆看見了林彥,他身邊站著幾個人,梁思喆掃了一眼,沒看見曹燁。

  林彥也看見了他,揚起手臂跟他打了個招呼,見他旁邊跟著一群人,問道:「劇組來聚餐?」

  梁思喆應了一聲,也跟他打了招呼,然後沒多說什麼就跟著劇組進了包間。

  其實曹燁那晚也去了,他路上堵車,去得晚了些。

  推門進去,林彥帶頭喊:「哦豁——壽星來了!」緊跟著砰砰幾聲巨響在耳邊炸開,把曹燁嚇了一跳,彩條彩帶在他眼前從天而降。

  「你們辦婚禮啊這是?」曹燁被糊了一臉,抬手撥著頭上的彩條彩片,看著圍在桌邊的十幾號人,「哪來的禮花炮?」

  「特意買的,大俗大雅,怎麼樣?」林彥朝他招手,「過來燁子,坐這兒,專門給你留的寶座。」

  「你弄了我一頭一身!」曹燁沒急著過去,側過臉撥著肩膀上的彩片。

  有女孩過來幫他摘頭上的彩片,踮著腳:「你低點頭,我夠不著!」

  「你們怎麼想出來的損招啊……」曹燁躬下身,讓女孩夠得容易些。

  「欸方宜湘,」大白在一旁插話,「平時沒見你對我們這麼好過啊?」

  叫方宜湘的女孩扭頭瞪他一眼。

  一桌人都心照不宣地笑出聲。

  方宜湘沒理他們,幫曹燁摘了頭上最後一個彩片,忍不住上手要摸他的頭,笑著說:「曹燁你這發質……」

  話說一半,曹燁直起身,抬手握著姑娘的手腕攔下來:「哎哎哎,別藉機摸我頭。」

  「行吧,」姑娘笑道,「看上去手感挺好的。」

  「都摘沒了吧?」曹燁扒拉了兩下自己的頭髮。

  「沒了。」姑娘把手裡的彩片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然後坐過去,她的位置恰好在曹燁旁邊。

  林彥唯恐天下不亂地沖她說:「小方你要下手就快點,燁子現在可受歡迎了你知不知道?跟在他後面追著跑的姑娘數都數不過來。」

  方宜湘又瞪他一眼,臉有點紅。

  林彥接著說:「哎我說真的,別以為我們看不出來你剛剛特意要做燁子旁邊。」

  曹燁拆了一雙筷子,「啪」地放在林彥面前:「吃你的飯吧彥哥。」

  方宜湘喜歡他,他看得出來,女孩的好感就表現在臉紅和主動上。方宜湘為人落落大方,平時開玩笑也不打怯,偏偏看見他總是臉紅。

  曹燁對她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但十七八歲的男孩被女孩喜歡,總歸也說不上反感。

  方宜湘拉著他聊天,他就跟她聊,偶爾他開一兩個玩笑,方宜湘又會臉紅,看著挺好玩的。

  一開始都沒喝酒,桌上的人都知道曹燁一喝酒就要醉,他是今晚的壽星,可不能把他這麼早灌醉,所有人都摩拳擦掌地等生日蛋糕吃完再灌他。

  中途有人離席,偷偷讓餐廚準備蛋糕,回來時壓低聲音,顯得神秘兮兮:「你們猜我看見誰了?」

  「誰啊?」另一個人問。

  「梁思喆!」

  「嗨,我當誰呢,來的時候我就看見他了,」林彥沒當回事,「他跟劇組來聚餐吧。」

  「什麼聚餐,」那人煞有介事,「來陪酒的!」

  桌上有那麼兩三個人同時驚訝地「啊?」了一聲。

  「他不是影帝麼?」方宜湘笑著問,「影帝還陪什麼酒啊,你看錯了吧。」

  「千真萬確,給劇組拉投資不得陪酒啊?小方你爸是娛樂公司高層,這點潛規則你還不懂?」

  「哦,拉投資啊,」方宜湘瞭然地點頭,「那我信,正常。」

  「我剛去衛生間,見劇組製片人和導演正拉著他談話呢,好像還是陪一男的喝酒,梁思喆大概不願意吧,臉色看上去特別差,看著快要打起來了……哎,要我說他這影帝當得也太慘了點,這劇組簡直是在吸血啊……」

  這番高談闊論還沒發表完,只聽椅子腿跟大理石地面摩擦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聲響,曹燁霍地站了起來。說話那人愣了愣,看著臉色極差的曹燁:「怎麼了燁子?」

  曹燁沒說話,一語不發地走到門邊,拉開門走出去,然後重重甩上了門。

  那人不明所以,回頭怔愣地問道:「怎麼了他這是?」

  剛剛還熱熱鬧鬧的包間一時安靜無聲。

  林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揮了揮手:「英雄救美去了吧,沒事兒,吃飯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