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門開著,梁思喆探身進去把副駕駛的座椅靠背調得低一些,讓曹燁靠得更舒服點,然後俯下身給曹燁系安全帶。
安全帶剛扣上曹燁就伸手去扯,眉頭微皺著,半眯著眼睛看梁思喆,不太舒服地咕噥:「別勒我,想吐。」
「一會兒就到家了,別動。」梁思喆輕握著他的手腕,讓他鬆開身上的安全帶。他低頭看著曹燁,地下車庫幽暗的光線透過車前窗映在曹燁臉上,落在他溫潤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樑上,少年被歲月磨出了稜角,出落成了標緻的青年模樣,但細枝末節處還是能看出稚氣的影子。
不能喝就不要喝那麼多啊,梁思喆看著他嘆了口氣,劇組的朋友高興有那麼重要麼?但曹燁似乎一直這樣,十年前為了他高興把劇本讓給他,十年後為了這些交情並不算多深的劇組朋友高興,對著前來敬酒的人來者不拒。看著挺紈絝其實心軟得一塌糊塗,可別人高興了,那你自己高興麼?
梁思喆系安全帶的手抬起來,落在曹燁頭髮上揉了兩下,手感沒變,跟當年一樣綿軟。
「別摸我頭。」曹燁閉著眼睛不滿地嘀咕。
梁思喆看著他:「為什麼?」
「你摸我頭我會……」曹燁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大概意識到自己這年紀確實不會再長個兒了。
梁思喆看著他笑了笑,不顧曹燁的不滿又揉了兩下他的頭髮,這才收了手把車門合上,走到車子的另一邊坐進駕駛位。
車子啟動,音響自動連接上曹燁的手機,開始播放那首《至暗抉擇》的爵士風插曲。
開慣了自動檔的車子,曹燁這車確實挺不好開,得時刻記得切換檔位,多虧這個時間點路上並不算太堵,否則開這車真是挺消磨耐心的。梁思喆切著檔位想,估計也就曹燁這愛玩的性子才會特意買這麼一輛跑車回來折騰。
正想著,靠在副駕駛位的曹燁出了聲,聲音醉意濃重,聽上去有些模糊:「你猜……連野為什麼最後答應我,給這片子做音樂指導?」
梁思喆伸手把音響的音量調小,看了他一眼:「不是說賣身?」
「賣什麼身啊,」曹燁閉著眼嗤笑一聲,「我就值幾首曲子?」
「猜不到。」梁思喆說。連野不好請,業內所有人都這麼說,可偏偏被曹燁請到了,該不會是……大腦里剛有猜測冒出頭,曹燁就給了他肯定的答覆。
「因為看曹修遠的面子,可笑嗎?我去找了他那麼多次,好話全說盡了,要求任他開,他一直不肯鬆口,後來不知道誰跟他說了曹修遠是我爸,等到我第五次過去,我還什麼都沒說呢,他就答應出山了。」
「你早說啊,」曹燁慢吞吞地模仿著連野說話時的語氣,「我跟你爸是好多年的舊識了,我還是他的忠實影迷,他兒子來找我合作,這個面子我總要給的……梁思喆,你猜對了,他答應來做音樂指導,跟我去了幾次沒關係,跟我這個人也沒關係,就只是因為曹修遠是我爸。」
人喝多了大概都會有些話多,曹燁隱約覺得自己不該說下去,可他停不下來,這種一股腦把堵在胸口好久的話倒出來的感覺其實挺好的:「那天從台灣回來的飛機上,我在想沒有曹修遠到底我是什麼呢?所有人跟我合作是不是都只是因為我是曹修遠的兒子?沒有曹修遠,會有洛蒙麼?會有資深的前輩願意跟洛蒙合作麼?包括你梁思喆,沒有曹修遠,你會答應這次補拍麼?」
「我答應補拍跟你爸沒關係。」梁思喆說,聲音聽上去有些沉。
曹燁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閉上眼沒再繼續說下去。
「曹燁,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梁思喆開著車說,「你爸在你這個年紀,拍得片子還無人問津,你已經有了這麼大的公司……」
曹燁打斷他:「我知道,我已經有了這麼大的公司,可沒有曹修遠,這圈子我可能根本就立不穩。」他把頭偏過頭,低低地說,「別安慰我了,我不需要,可能我應該感謝曹修遠吧,沒有他我什麼都不是……我也挺廢的,非得跟他混一個圈子。」
梁思喆頭一回不知道該說什麼,寬慰的話到了嘴邊又覺得曹燁似乎並不需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曹燁跟他其實挺像的,一旦陷入某種心態就聽不進任何安慰的話,別人的安慰毫無意義,非得自己窩在洞穴里舔舐傷口,直到哪一天想開了才願意自己走出來。
梁思喆嘆了一口氣,當年心無陰翳的少年如今變得心事重重,在這十年的過程中他並不無辜。如果當年是曹燁出演了小滿,事情發展到現在又會是什麼模樣?
車廂里這時響起一陣突兀的手機鈴聲,梁思喆垂眼一看,車載顯示屏上跳出了來顯界面。
——秦真真。一看就是女孩兒的名字。
「你來電話了,」梁思喆轉頭看一眼曹燁,「秦真真,要接麼?」
「不接。」曹燁迷迷糊糊地說,「你幫我掛了吧。」
「女朋友?」
曹燁模糊應了聲「嗯」。
「掛女朋友的電話不好吧?你切了藍牙用手機接。」
曹燁沒應聲,鈴聲持續響了幾十秒,估計電話那頭響起了提示音,車內才安靜下來。
兩人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鈴聲又響了起來,這次鍥而不捨,對方一連撥了三四個電話過來。
曹燁這才有些不耐煩地睜了眼,抬手按了顯示屏上的接通鍵。
女孩特有的略帶嬌氣的聲音響起來:「你去哪了啊,這麼久不接電話,是不是跟別人在一起呢?」
「是啊。」曹燁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應。
「跟誰在一起?男的女的?」
「怎麼每次都是這一句啊……」
「我怕你跟別人在一起嘛……你又喝酒了嗎?」
曹燁沒回答她的問題:「打電話什麼事兒?」
「我跟同學在玩真心話大冒險,抽到的題目是男朋友對自己說一句我愛你,一會兒我把電話拿過去,你跟我說好不好?」
「什麼我愛你……」曹燁費力地思考幾秒,「我記得上次你說了結束吧?」
「那是氣話你沒聽出來?我後悔了不行嘛?」秦真真聽上去挺委屈,「我這不是來找你求和嗎?」
「那我當真了行嗎?」曹燁皺著眉說。他忽然覺得談戀愛挺煩的,以前沒這麼煩過,大概以前處的姑娘都挺利落,開始和結束都是一拍即合,唯獨秦真真比較粘糊,前幾天剛主動提了分手,現在又來讓他配合什麼真心話大冒險,如果談戀愛就是拿分分合合當樂趣的話,那還真是挺無聊的。
「你說嘛,好不好?同學都等著呢,你不說我會很沒面子。」秦真真的語氣又軟下來,她知道曹燁吃軟不吃硬。
「不說。」曹燁說,他頭暈得要命,實在打不起精神應付秦真真。
「你真的不愛我了嗎?」秦真真委屈地問。
「我愛你,」曹燁模糊不清地說,「我說了,你信嗎?」他想秦真真這姑娘也挺逗的,認識了不過一個月,攏共見了幾次面,哪有那麼多愛啊……
或許也有愛吧,曹燁有些自嘲地想,但她可能愛的是曹修遠的兒子而不是曹燁。
世人把愛情奉為圭臬,可愛情真的不是個偽命題麼?沒有人愛他,他也不愛任何人。
「我信。」秦真真說。
「可我不信,」曹燁說,「乖,結束了就是結束了。」
電話掛斷,車廂里安靜了好一會兒,梁思喆開著車問了句:「在一起多久了?」
「記不清了,一個多月吧。」說是一個多月,其實也就見了幾次面而已。
「一個多月就分手?」梁思喆笑了一聲,「你這談的什麼快閃戀愛啊。」
曹燁沒說話,他覺得自己挺狼狽的,這通電話真不該連著車載音響講。
「跟林幻又是為什麼分手?」梁思喆又問,「你不是好多年前就喜歡她麼?」
「你還好意思問。」曹燁嘀咕一句。
梁思喆笑了笑:「還為這事兒生我氣呢?」
曹燁好一會兒沒應聲,梁思喆看他一眼,曹燁靠在車座上,頭微微偏向車玻璃那側,看上去像是睡著了,睫毛蓋在下眼瞼,跟好多年前一樣,像一把黑色的小扇子。
餘下的路程梁思喆沒再說話,車子隔音制震的效果上佳,空間幾近密閉,幾乎能聽見曹燁平穩的呼吸聲。
紅綠燈路口停車時,梁思喆把車內的空調溫度調高了一些,抬手摸了摸曹燁的頭髮,曹燁沒反應,看樣子真的睡著了,否則清醒時不會這樣任他為所欲為。
車子又行駛了二十分鐘,駛到程端給的那處地址,小區門口的安保系統自動識別了車牌號,梁思喆按著路邊的指示牌,把車子開到了地下停車場。
下了車,他走到曹燁那側打開車門,探進身去給曹燁解安全帶。
曹燁皺了皺眉,把臉轉向另一側,嗓子裡發出一聲悶哼,看上去挺難受的。
梁思喆把他的胳膊抬起來,架在自己肩上,費了挺大力氣把他弄出車子。
在車裡睡了一覺,曹燁這會兒醉得更徹底了,幾乎沒了意識,身上的全部重量都壓在梁思喆身上。
梁思喆鎖了車,架著他往電梯走,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骨骼生長,細胞更替,但他們的身高和體重還是很接近。拖著一個醉鬼回家的經歷真是有些久違,這些年梁思喆沒經歷第二次。
電梯門直通到曹燁家裡,門禁是刷臉識別的,梁思喆攬著曹燁的肩膀,抬手觸了一下門口的電子屏,調出識別界面,然後用那隻繞過曹燁身後的手去抬他的下頜,讓他的臉對準攝像頭。
曹燁挺不樂意地別過臉躲開他的手,把臉埋在梁思喆肩膀上。
「你看鏡頭啊,」梁思喆側過臉垂眼看他,「不然你告訴我密碼。」
曹燁不看鏡頭也不說密碼,梁思喆只好又去捉他的下頜,讓他抬臉對著攝像頭。
電子屏上曹燁皺著眉一臉不耐,把梁思喆逗得笑了一聲,好在識別系統挺敏感,「滴」的一聲解了鎖。梁思喆鬆開曹燁的下頜,推開門把他架進屋裡。
屋子挺大,打眼看上去好幾間臥室,叫人拿不準曹燁到底住在哪一間。梁思喆先把曹燁架到客廳的沙發上,扶著他坐下來。曹燁好像挺喜歡沙發,一坐進去就老實了,皺著的眉心也隨之舒展開,順著沙發靠背斜躺下來,腦袋也隨之滑落下來枕著沙發扶手。
梁思喆撐著扶手低頭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起身去冰箱找了一盒牛奶出來看了看外包裝,還在保質期內,能喝。他拿著盒裝牛奶走到廚房,從柜子里翻出了一隻小號的平底鍋。
鍋看上去還是新的,似乎買回來就沒用過,連鍋蓋的保鮮膜都還沒撕,看樣子買來只是個擺設。他把鍋放到水龍頭下面刷洗乾淨,又把牛奶倒進去,放到電磁爐上調了小火加熱,用湯勺慢慢地攪了幾下,然後找了個瓷杯把牛奶倒進去。
握著瓷杯走出廚房,曹燁已經趴在沙發又睡著了,梁思喆走過去把牛奶放到茶几上,然後俯下身輕拍了兩下曹燁的臉:「曹燁,你先醒醒。」
「嗯?」曹燁模糊地應了一聲,頭埋得更深了一些。
梁思喆把他扶起來,讓他靠在沙發背上,曹燁皺著臉說「你別動我我難受死了」。
「你先起來喝點牛奶。」梁思喆把手插進他腦後和沙發的空隙間,托著他的後腦勺,然後拿著杯子貼到他唇邊。
曹燁一臉不耐地把臉偏過去躲開杯子。
他醉酒的樣子很有趣,跟年少時一樣,像只隨時會被惹急了跳起來撓人的貓。
「你要我餵你是不是?」梁思喆忍不住想逗他,托著他後腦勺的那隻手移開去捏他的臉,「那叫聲思喆哥。」當年的嬰兒肥褪得差不多了,但捏上去手感還挺好。
「梁思喆你煩死了。」曹燁閉著眼抬手一揮,手背碰到杯子,梁思喆一時不察,手裡的杯子被他碰歪了一下,牛奶濺了出來,濺到曹燁的臉上和胸口的衣服上,還有一些順著領口滑了進去。
曹燁總算睜了眼,先是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被濺濕的痕跡,液體流經皮膚的感覺有些癢,他抬手去蹭自己的鎖骨處,然後手抬起來,看著滿手的乳白色液體一臉崩潰地說:「這什麼啊……」說完又去蹭自己的臉側,「梁思喆你搞什麼呢……?!」
梁思喆好笑又無奈地看著他,原本只是想讓曹燁喝一杯牛奶解解酒,但眼前這一幕似乎看上去有點畫風不對,讓人沒辦法不多想……
「不關我事兒啊……」梁思喆忍笑道,「我去給你找毛巾。」他把剩下半杯的牛奶放到桌上,轉身去衛生間的瞬間就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自己去……」曹燁撐著沙發想站起來,但一離開沙發就覺得天旋地轉,又一屁股跌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