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乾淨清亮的口哨聲在寂靜的街巷裡響起來,像是瞬間為沉沉的夜色劃開了一道口子。

  梁思喆吹口哨的時候很專注,這曲子太久遠了,從記憶里扒拉出來,帶著塵封已久的回憶。父母后來總是爭吵不斷,以至於他都快不記得自己還經歷過那樣其樂融融的場面。

  曲子不算多長,吹完這段小調後他停下來對著空氣怔了一會兒,然後轉頭看向曹燁,曹燁今晚出奇地安靜,尤其在聽完這段口哨後,居然不像往常那樣神色活潑地和他聊天。梁思喆轉頭看向曹燁,曹燁不知在想什麼,也正定定地看著他,那神色就像之前他看著天上的那片雲。

  「怎麼了?」梁思喆朝他笑了笑,「這麼看著我。」

  曹燁眨了一下眼,像是忽然回了神,微凸的喉結在薄薄的皮膚下滾動了一下,眼神看向別的方向,像是有些躲閃:「沒,挺好聽的,這是什麼曲子?」

  躲閃前那一眼對視像是摻雜了一些別的東西,也不知是混入了月色還是夜色,總之那一刻的曹燁看上去極其生動。

  梁思喆覺得那生動看上去有點不同,他說不太清楚,但就是跟平時那種活潑靈動不一樣的生動法兒。

  曹燁眼神躲閃的時候,梁思喆可以看到他的睫毛在微微顫動,他覺得自己的心臟空了一瞬,亂跳了幾拍後才恢復到原來的頻率。

  他也咽了一下喉嚨,垂下眼神說:「不知道,以前聽過的一段小提琴曲,以後有時間的話,你可以用小提琴拉一下試試。」

  「那你教我?」曹燁轉過臉看著他,輕聲問。

  「可以啊。」梁思喆很輕地笑了一下,也看了他一眼。

  氣氛有點奇怪,以前沒這麼奇怪過,但奇怪得讓人不反感,反而想讓它多停留一會兒。

  曹燁抱著手臂,俯下上身撐著腿上,回頭看著梁思喆的臉,盯了好幾秒。

  「看什麼呢?」梁思喆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頭。

  曹燁這次居然沒炸也沒躲,只是眼神又在昏暗的夜色里閃了閃,偏過臉小聲地咕噥了一句:「我覺得你也……」

  漏出的半句話音聽上去有些困擾,梁思喆看著他問:「什麼?」

  「沒……」曹燁說。我覺得你也不像女孩啊……原本是想說這句的,但話說到一半卻欲言又止,明明以前都是想到什麼便說什麼的,鄭寅總說他嘴上沒有個把門兒,今天不知道怎麼了,這種說到一半又咽下去的感覺從沒有過。

  但那一刻的梁思喆真的挺不一樣的,對著空氣發怔,有點憂傷又有點溫柔,以至於他的心臟像是在不經意間悄悄悸動了一下,身體裡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但又說不出那種奇怪的感覺到底是什麼。

  回房間洗了澡,梁思喆走出浴室時順手關了燈,走到兩張床之間時,曹燁在床上側身躺著,隔著夜色看著走近的梁思喆說:「你聽到了沒?」

  梁思喆腳步頓下來,低頭看著他:「聽到什麼?」

  「外面又下雨了。」曹燁的聲音帶著些困意。

  梁思喆聽到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這次的雨下得沒有白天那麼大,但雨點敲在窗上的聲音還是很清晰,夜色寧靜,聽上去很美。

  梁思喆在他床頭半蹲下來,在黑暗中平視著曹燁,跟他低聲地聊天:「嗯,那片雲飄過來了。」

  「你的頭髮比來的時候長了。」曹燁看著他說。他們只能看清彼此的輪廓,還有眼神里微微閃動的光。

  梁思喆應道:「嗯。」

  「以後你會剪頭髮麼?」

  「會吧。」回去岩城上學之後,高中學校應該不允許男生留長髮。

  「我還沒見過你短頭髮的樣子呢。」

  「以後會見到的……」吧。

  「你會記得過來把小小白抱走麼?」

  「會啊……」

  「當演員很忙的,你出去拍戲的時候記得找人幫你餵它。」

  「嗯。」梁思喆把手放到曹燁頭髮上摸了摸。

  「你又摸我頭髮。」曹燁口頭上反抗了一句,但這次還是沒炸,很快妥協道,「算了,我讓著你吧,少長兩厘米好了。」

  梁思喆一聽便笑了:「你不讓著我能怎麼辦?」

  「如果是林彥摸我頭髮,我一準兒會跟他打架,但我們倆關係好,我還是讓著你吧。」

  「那我多摸兩下。」梁思喆輕笑道,又在他頭髮上揉了兩下。

  「哎,你別得寸進尺啊……我忍著呢。」屋裡沒別人,但也許是夜色太安靜,兩人說話時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話音,片刻後曹燁又低聲問,「試戲的時候你會不會緊張啊?」

  「會吧。」梁思喆說。

  「別緊張,你就當拿著鏡頭的是我。」曹燁又這樣說了一遍。

  「好,我把鏡頭看成你。」

  「嗯,這樣理解也對……後天寅叔就帶我們去試戲了,那明天我們做什麼呢?」

  「看劇本,看片子,遛彎,餵小白……」

  曹燁接著他的話說:「如果不下雨,就爬去天台吹一會兒風。」

  「好。」梁思喆輕笑道。

  「那……晚安,梁思喆。」

  「晚安。」

  道過晚安後梁思喆躺到床上,心裡翻江倒海一樣的難過,這難過的滋味他沒嘗過,父母走的時候,那種絕望無助的情緒就像洶湧的海嘯一樣,轉瞬間鋪天蓋地地朝他劈面砸過來,讓他來不及有一絲掙扎便被吞沒進去。

  可今晚不一樣,他像是和曹燁一起乘著一條小船,漂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在一起的時候這船漂到哪兒都無所謂,可現在同行了一路終於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候,往後的風雨飄搖都跟那個少年再無關聯了。

  小船還是那條小船,海面還是那變幻莫測的海面,可自己一個人駕著這條小船又該漂往何處呢?

  離別真是難過,人生中第一次知道。

  梁思喆沒這麼猶豫過,他一向果斷乾脆,拿定主意的事情從沒有反覆不定,可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他又開始忍不住勸自己:要不……多待一天吧?不是還沒到必須要走的時候麼?明天走吧,總有辦法走的,實在不行他把曹燁敲暈了再走。

  這念頭一出,很快就在他腦中占了上風,幾乎容不得他其他想法冒頭。

  明天一定走。梁思喆對自己說。

  這念頭讓他平靜了一些,心頭的難過也減輕了一些,他側身躺著面對曹燁,在黑暗中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闔上眼睡了過去。

  心裡裝著事情,睡是睡著了,但早上醒得卻很早。梁思喆微蹙著眉睜開眼,在看到對床時他瞬間清醒過來。

  對床是空的,曹燁沒躺在床上。

  梁思喆頓時坐了起來。

  「曹燁。」他喊了一聲,睡了一晚上嗓音有些啞。

  沒人應聲,他下床胡亂穿了拖鞋,走到衛生間探身朝里看,裡面空無一人。

  他有些慌了,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麼,拉開房間的門跑著追出去,三層樓梯跑得跌跌撞撞,跑到一樓門廳,晨間的陽光投過厚重的門帘漏進來,一樓晦暗不明,像是處在一場昏昏沉沉、還未醒過來的夢裡。

  負責看門的服務生躺在摺疊床上睡覺,被他的腳步聲吵醒了,睡眼惺忪地撐起身子問:「要出門啊?」

  「曹燁呢?」梁思喆定了定神,竭力穩著聲音問,「他有沒有下樓?」

  「你說那個跟你一起的男孩啊……」那人打著哈欠說,「他出門了,早就走了,半夜三更的也不知道去哪兒……」

  「什麼時候走的?」

  「沒注意,那會兒天還沒亮呢,四五點吧……怎麼了?」

  梁思喆沒說話,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有些發怔。四五點明明是曹燁往常睡得最熟的時候,可是他卻走了,明明該走的那個人是自己啊……

  「還出去麼?」那人又打了個長長哈欠,催到「不出去我接著睡了啊。」

  「您睡吧,」梁思喆低聲說,「謝謝。」

  他轉身上樓回到房間,拿過手機給曹燁打電話,號碼撥過去,那頭提示「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是啊,梁思喆想,如果走的是自己,這時應該也會關了手機讓曹燁聯繫不上自己。

  梁思喆把手機扔回床上,轉過身用目光在曹燁床上掃視一圈,又緊接著看了看床頭櫃,他想曹燁應該會留下些什麼。

  屋裡光線太暗,視物不清,他走到床邊,動作有些粗暴地一把拉開窗簾,清晨明亮的天光瞬間傾瀉進來,光線亮得刺眼,以至於他眯了下眼睛。

  走回床邊時他看到了擱在自己枕邊的劇本,他記得那劇本昨晚明明放在床頭柜上。

  心下一動,他走過去拿起那劇本,低頭看著封面,看清了那上面手寫的那行字,字體有些歪扭,談不上漂亮,但能看得出寫得很認真:「早安梁思喆,一定要拿影帝啊,頒獎禮見!」

  目光從劇本上抬起來,梁思喆看著滿室明晃晃的陽光,恍然間產生了一種錯覺,這三個月似乎只是一場虛幻的、讓人沉溺的美妙夢境。

  否則現實怎麼會如此美好,讓人遲遲不願醒過來?也許真的只是大夢一場。

  但立在衣櫃邊的行李箱又在無聲地告訴他,他和曹燁相處的這三個月是真實存在的。

  梁思喆忽然想到什麼,走過去打開曹燁的行李箱,沒找到他想的東西,又拉開衣櫃的門,伸手翻了翻,還是沒有,他著急忙慌地四處翻找了一遍才敢確認,曹燁幾乎什麼都沒帶走,他只帶走了兩台攝像機,還有那裡面鮮活的,真實存在過的,唯獨發生在他們之間的那段回憶影像。

  他不知呆坐了多久,過來打掃的阿姨見門敞開著,探頭進來說:「現在打掃行嗎?」

  他站起來,回過神道:「哦,可以。」

  他僵立在一旁,看著阿姨為自己站那張床邊忙活著換床單,腦子裡混沌一片,各種想法翻湧起伏。

  阿姨動作利索,收拾好了他這一邊,很快走到曹燁那張床邊,剛要把被罩換下來,梁思喆忽然開口道:「這張床不用收拾了。」

  「不收拾啦?」阿姨轉過頭看著這個有些魂不守舍的好看的少年,向他確認道,「不用換床單和被罩嗎?」

  「嗯,不用了。」梁思喆說。

  很久之後,在媒體得知影帝梁思喆在出演處女作《十三天》之前,曾經跟曹修遠的兒子競爭過小滿的角色。他們腦補了很多複雜又傳奇的過程,編造了無數你死我活的幕後故事,這些故事過了很多年後依然讓看客們津津樂道,他們喜歡看這種你死我活、激烈撕扯的劇情。

  但梁思喆很清楚地記得,那是再平靜不過的一個早上,他有些茫然無措地捏著《十三天》的劇本,坐在自己床上,看著對床的床單上睡出的些許褶皺,發了很久的呆。

  回過神來之後,他再清楚不過地知道,曹燁走了,最終那個少年還是不由分說地把小滿讓給了自己。

  他走過去,躺到曹燁那張床上,枕著枕頭,拉過被子,他聞到曹燁身上若有似無的沐浴露味道,微甜的椰奶香氣,他想或許一睜眼,曹燁又回來了。

  ——帶著他的狗一起,站在門口明亮的午後陽光里喊他的名字,高挑的少年和半人高的狗,一眼望過去威風凜凜。

  那是他少年時代最鮮活生動的一幕。